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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0-12 09:34:52      字数:10693

  
  大概在小富即安、自诩诗书世家的廖氏族人眼里,于大明帝国天顺八年七月十八日(1464年,甲申年庚午月甲戌日,适时恰逢新帝宪宗继位,欲蠲免天下田租三分之一)出生的廖昱华大概算是廖家最有才华的,擅长吟诗泼墨,又喜好游历,到过惠城,去过番禺(在那里,他读过‘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之后注1,血脉
  大概在小富即安、自诩诗书世家的廖氏族人眼里,于大明帝国天顺八年七月十八日(1464年,甲申年庚午月甲戌日,适时恰逢新帝宪宗继位,欲蠲免天下田租三分之一)出生的廖昱华,大概算是廖家最有才华的,擅长吟诗泼墨,又喜好游历,到过惠城,去过番禺(在那里,他读过‘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之后注1,血脉贲张,欣然为自己取了雅号,竹林居士),从此知晓了洒脱的竹林七贤和令洛阳纸贵的左太冲;参加过两次乡试,真正的丝毫不会被人质疑的乡试,结识了三五位性格迥异的同窗,算是见过一些世面。其名望丝毫也不逊于那位泛舟海上、富可敌国的廖秉臣,甚至要更胜一筹。毕竟后者不过是寻常百姓,即便勉强可以留名史册,名讳前也要不得不轻蔑地被冠以邑人俩字。前者却需要恭恭敬敬地在姓氏之后加上典史俩字;更何况廖秉臣身份可疑,似乎和江洋大盗或者倭寇有涉。
  不过,据某些既见过廖秉臣,又见过廖昱华的乡邻们讲述,这两个人的相貌实在太相似了,简直是同一模具里倒出来的,都如此丑陋,不堪目睹。不用特意介绍,就知道彼此都是一家人,都是廖家子弟,又全都如此能言善辩。就像郑家人嘲笑的那样,他们俩人简直无异于操刀的屠夫,压根儿没有读书世家温文尔雅的风范:肤色黝黑,矮小而壮实,厚嘴唇,焦黄的龅牙,塌鼻梁,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接近于无的缝隙,如果不明就里,肯定会认为他俩是一对久已疏远的父子。
  许是这个缘故,后世的廖氏子孙总是喜欢将两者相互对比,揣测两个人到底见没见过——其实,早就有人考证过,常常泛舟远洋的廖秉臣的确回过两次家乡:第一次于天顺八年回过乡,然而那是春节之前,具体来说算是天顺七年至八年之间,直到大约七个月后廖昱华才出生,他是其父母的第二个儿子,也是廖家这一辈的第六个男丁。他的祖父为其取的名字,名煌,字昱华,以期待能够振兴廖家,使其为廖家争光——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廖家人才凋零,所以远远不如郑家兴旺。
  廖秉臣第二次回到家乡,已经是弘治四年(1491年)腊月,廖昱华正值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之际。已经身为人父,家有一妻一妾,三女一子,常常口无遮拦;历经坎坷的廖秉臣却已经年过半百,两鬓斑白,俩人匆匆一见,彼此晲视,前者觉得后者浑身铜臭,满脸市侩;后者认为前者过于迂腐,狂妄自大。廖秉臣甚至私下套用了句范增的一句话用以评价廖昱华:竖子不足与谋,夺其命者,必其愚蠢也——这句话,陈夔之父也曾说过。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那位初踏仕途、无知无畏的从九品追补知县大人陈夔,廖家还会一直被郑家压制,虽然廖昱华的二哥,廖家的次子是郑巡检的远房姑丈(另一种传闻,说廖昱华排行老二,他才是郑巡检的远房姑丈;针对于此,有研究者认为这并非不可能,亦有研究者推测这只是一种没有根据的传闻),但郑添财郑巡检的心狠手辣谁人不知,廖家不得不退避三舍,事事谦让。至于过后被执笔吏勾抹涂掉的从九品追补知县陈夔算是廖昱华的伯乐,并没计较他的相貌而加以重用,进而还称赞他为其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大概因为如此,郑家才会伙同那位久病在榻的宋巡检悄无声息地四处宣扬陈夔有谋逆之心)。于是,有人开始猜测陈夔和廖昱华是老相识,或许在某次乡试时彼此见过,如果真有此事,起码可以证实陈夔的确参加过乡试。
  但既然陈夔参加乡试是个未知,他们通过乡试成为朋友就是一个令人生疑的结论。如果陈夔到西林都之前并不认识廖昱华,那无异说明如下若干问题:一,从九品候补知县陈夔虽然纨绔,却非庸碌之辈,爱惜人才,渴望能够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二,陈夔的确有野心,虽然这野心也许还到不了渴望裂土分茅的地步,只不过是想要呼喝乡里,镇住久居于此、根深蒂固的乡绅,否则不会如此廷揽人才,招纳贤士;三,廖昱华被廷揽是一种必然,毕竟西林都本地士绅也就那五六户,毕竟能够抗衡郑家的地头蛇也就是廖家,过江龙陈夔能够仰仗的只有廖家,而非其他相对弱小的家族;四,陈夔能够廷揽到廖昱华纯粹是误打误撞,算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五,说明西林都本地人才凋零,无可用之人;六,陈夔和廖昱华两人惺惺相惜,毕竟他们都参加过乡试,并止于乡试,同是一度郁郁不得志的天涯沦落人;七,廖昱华的骨子里渴望出人头地,或者要在仕途上超越郑家,至少要和已做巡检的郑添财平起平坐,那样才能为廖家争光,为自己争气。也令其他几个家族,李家、谭家、袁家,包括郑家,乃至后到的邓家不再小觑;八,陈夔是沽名钓誉之徒,廷揽廖昱华不过是为了装点门面,而非什么招贤纳士;九,陈夔的确是纨绔,又纨绔又平庸,无论聘用风水大师及风水大师之子,还是廷揽廖昱华,都是因为自知能力有限,连公文都不知道怎么写,所以才会病急乱投医地想到这些人,才会没有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不过,廖昱华能够踏入仕途,无论如何都要感激陈夔,都要称其为恩师,而不管陈夔的腹中究竟有没有墨水,有没有料,这无疑令其在心底埋下了一个不能释怀的梗儿,所以他才会一度以劳民伤财为借口,反对修筑城墙,而后又做出鞠躬尽瘁的姿态,成为修筑城墙的坚定支持者。
  说起来,那个陈夔还蛮大度,虽然廖昱华口口声声说修筑城墙是劳民伤财之举,却依旧视其为肱股,除了修筑城墙一事之外,其余的事还算言听计从。据一些擅长厚黑及权术者分析,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是陈夔为了平衡风水大师及其子的一种手腕,以防止其过度依赖后者。陈夔甚至在风水大师父子之间搞平衡,所以才会重用注定死于女色的大师之子和相貌丑陋的廖昱华。虽说读过几年圣贤书的廖昱华对此心知肚明,却照旧认为知县大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所以才不止一次当着他人面前表示,甘愿为陈夔牵马坠蹬,提灵长智。对于这一点,一些人讲廖家的这位才子读书读多了,把脑子读了,读傻了,智慧不足,迂腐有余;但也有一些人说他口是心非,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因为利欲熏心,因为想要那份冠在头顶上末入流的乌纱才追随胸无点墨的陈夔。
  当然,也有人从这一点判断廖昱华徒有其名,并无才华,所以才少了几分文人的傲骨,甘心情愿地跟随着那位有实无名的候补县令,所以众多专业或业余的史家及自诩为学者的人士才会认为陈夔身边只有一个才学疏浅、少谋寡断且钓名沽誉的风水大师,从而在有意无意间将之忽略,更是在正史里将这位廖氏子弟的名讳无声无息地抹掉。
  其实,细细品味,慢慢探究,才会发现廖昱华担任典史期间简直毫无建树,充其量是为陈夔起草了若干公文,设立了粮草账目,编造户籍,夺下郑巡检向瑶民收取粮差的权利;将自己的几位本家安排进了县衙,穿上皂衣。本来,典史就是做这些琐碎之事的,如果换成庞统式恃才放旷的士绅,早就将一切抛于脑后,不屑累案文牍,不屑琐碎鸡毛,借醉言志了。
  据廖氏世代口口相传的故事,廖昱华第一次见到陈夔是在郑家。那天也是陈夔初至西林都,郑老太爷设的宴。不过,廖昱华没能去成渡口,没能成为众多迎接新科知县大人的众多士绅之一,只能夹在看热闹的人丛中做一个庸碌无为的旁观者,毕竟他是一介布衣,没资格参加迎接新科知县大人的仪式。可是郑家那个小妾所生养的放荡女儿却大辣辣地跟随郑老太爷去了渡口,这不能不令他气恼,抱怨郑家一手遮天与横行霸道,感慨宋巡检久病疏职。但随即,他就意外走了运,新科县令看到郑家门楣上红纸上的新鲜红纸上的对联,高声询问这是谁的墨宝。夹在人丛中的廖昱华不顾郑添财乜斜过来的尖利目光,慌忙应了句。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忝列末席,能够有资格陪席的依次是郑老太爷、宋巡检、郑添财、谭老太爷、李氏兄弟、袁氏兄弟,和廖老太爷,以及郑嘉芸——这个安排,无异令许多人侧目。
  只是涉于郑家的势力敢怒不敢言(尤其是李氏兄弟居然能列于席上,这不能不令廖昱华耿耿于怀,毕竟李行与李路都不过是谭家豢养的两条狗,毕竟李氏兄弟不过属于有奶便是娘的三姓家奴,谁有势就投靠谁——由此,廖昱华联想到关于李氏兄弟的一些流言蜚语,暗自揣测也许这李氏兄弟真的是谭老太爷不敢示人的野种)。至于他,廖昱华则被分配到另外一桌,和那位风水大师之子比邻而坐。
  不甘被忽视的他一度站起身,走到主席,向新科县令敬了杯酒。正是这杯酒使得新科县令对其印象深刻,所以那位风水大师才会特意奉命回敬了廖昱华。也正是在那天,廖昱华和风水大师之子文翰畅谈甚欢,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两人谈论了嵇中散、阮步兵(注2)。俩人发现彼此都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使得同席的乡党目瞪口呆,不知所云,直到筵席将散。
  次日大师之子又独自拜访了他,两个再次畅谈,大师之子称他为卧龙,他则呼大师之子为雏凤。期间,大师之子透露陈夔纳贤的想法,他毫无推辞地应了下来,还很骄傲地赠送了册署以竹林居士的诗集给大师之子。于是他在郑家的侧目下成为了典史,成为了陈夔倚重的佐贰(注3);开始领取月俸三石(注4),还特意叫人去鹅棚薅下几十根鹅毛,做了把羽扇拿在手里,整天摇个不停。与此同时也在无意间得罪了欲谋此职的袁氏兄弟,和试图兼任县丞的郑添财,得罪了知县大人视为肱股的风水大师。所以说,廖昱华这是火中取栗,既无自知之明,也无知人之智。虽然如此,廖家还是照旧“噼噼啪啪”地放了炮仗,以示庆贺。
  上任伊始,廖昱华就不辞辛苦地走访民间,设立与整理黄册。依据凡户三等,曰民、曰军、曰匠的规则,又画蛇添足般地将西林都地方的百姓详细划分出官绅户、民户、军户、匠户、灶户、商户、儒户、驿户等;然后利用县衙的银子买下本属于邓氏家族的狮岭,建了两栋厚实的青砖墙体仓库,以备筑城材料,糯米,石灰,木材和若干铁制工具等等。单从这一点来说,廖昱华可谓是为报答陈夔的知遇尽心尽力了。
  听闻修筑城墙,恐怕最高兴的莫过于有着一孔青砖窑的李家。李家的砖窑并不经常起火,一年倒要停工半年,毕竟能用得起青砖的不过是少数。尽管如此,李家照旧很是冷淡廖家,不舍塘唇围的田地,那可是大师规划的城墙必经之地。起初,风水大师勘察之后,曾一同和廖典史拜访李家。可刚说出来意,李氏兄弟就霜起了脸,摆出送客的姿态,只差没收起茶盅。
  即便在廖家内部,反对筑城的声音也频频而起,廖昱华的几位堂兄及叔伯络绎而至,简单聊了几句编撰家谱、修订地方志的事情后(显然,自从廖昱华成为一县之典史之后,地位立刻攀升了,原本编撰家谱,修订地方地这些事情都是他的几位长辈负责,与他这些小辈无涉,现在却需要聆听或采纳他的意见,这不禁令他踌躇满志,洋洋自得),也开始说自家的田地。不过还好,陈夔对待自己的属下很是不薄,允诺给予廖家丰厚的补偿,或减免税赋,或出资购买,任由廖家选择。如此一来,其他几户人家更觉不公,从而愤懑,可又不敢公开抗衡官府,只好暗自附和那位一言九鼎的郑巡检,那俩袁氏兄弟甚至给远在宣承布政使司做参议的族叔写信诉苦。
  依照郑巡检的意思,城池应该修筑在狮岭,而非风水大师勘定的七星坡(七星岗)。旬月之后,宣承布政使司派来袁参议及增城县丞李钿前来彻查此事。两位官员皆住于袁氏兄弟家,餐饮却是郑家、谭家及龙门县府轮流供给,整日由陈夔、宋宏昌、风水大师父子、谭老太爷、李行及廖昱华陪同;郑添财只在袁参议和李钿来的第一天作过陪,郑老太爷则从不到袁家或县府。经过一番实地考察,商议,辩论,最终做出两个决定:一是以狮岭之埔四面多山为由,赞同城池修筑于有着地利之便的七星岗;二是废李家税田,永免其后人徭役,并请宣承布政使司印贴晓谕,以为证据(从此廖昱华不敢再小觑李氏兄弟)。又过月旬,这两个决定由宣承布政使司下了正式文件,从这时开始,修筑城墙的事情才算是有了眉目。
  正是从宴请招待袁参议和李钿这桩事情上窥透了玄机,窥透了陈夔擅长应酬与迎承上司(陈夔并未因为李钿只是一个县丞而怠慢对方,虽说李钿是录入名册的正八品县丞,但毕竟只是一个县丞,陈夔虽说不过才列入从九品,却是一个候补知县),廖昱华才会死心塌地地跟随陈夔;同时私下里感慨万千,认为陈夔颇有汉高祖之风,既擅长联络同僚,又很会体恤下属。试想,一个原本反对陈夔、蔑视陈夔的袁家,都为此转了风向,更何惧飞扬跋扈却无甚根基的郑家——郑家所依仗的不过军户出身,不过是成化元年(1465年)郑添财利用龌龊手段考取到的武举名分;而郑添财所依仗的不过是借宋宏昌体弱多病僭越了巡检的名号,不过是狐假虎威,档过是有个世袭所镇抚的虚名,从而确立与巩固了他在上龙门的地位;并也因此树大招风,惹来其余几户士绅的嫉妒。
  这其中也包括已经出了位参议的袁家,和自诩诗书世家的廖家,而这也是廖昱华欣然应允做陈夔的佐贰的缘故与根源(这种欣然暗藏着某种饥不择食的急切)——许是从此刻开始,郑添财的大眼珠里悄然生长出杀机,毕竟几十年间还从没有人敢于碰触郑家的禁脔,更何况是廖家的一个后辈晚生。虽然这个后辈从辈分上讲,应该是郑添财的姑丈。不过,廖昱华却对如此危机浑然不觉,或者并非浑然不觉,只是他觉得已经背靠了陈夔这株大树,相信郑添财不过是一介武夫,在勇无谋,在这盛世之年缺少的是治世纬国的文臣,而非打天下的蛮横之士。所以他才会无所畏惧,照旧将权星岗称为虎尾山,却将摇光岗蔑称为军佬山;所以他才会执意要在地方志里删除掉一切涉及到郑添财的文字,试图将之抹煞于无形之中,就像要将他的那位族侄从绵延五六百年的廖氏族谱中剔除掉一样。
  
  注1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见阮籍的《咏怀诗》。
  注2嵇康,世称嵇中散;阮籍,世称阮步兵。
  注3佐贰,知县的辅佐人员,原意是指一县的县丞和主簿。
  注4明朝的官俸规定,从九品月给禄米五石,末入流月给禄米三石;典史属于末入流。
  贲张,欣然为自己取了雅号,竹林居士),从此知晓了洒脱的竹林七贤和令洛阳纸贵的左太冲,参加过两次乡试,真正的丝毫不会被人质疑的乡试,结识了三五位性格迥异的同窗,算是见过一些世面,其名望丝毫也不逊于那位泛舟海上、富可敌国的廖秉臣,甚至要更胜一筹,毕竟后者不过是寻常百姓,即便勉强可以留名史册,名讳前也要不得不轻蔑地被冠以邑人两字,前者却需要恭恭敬敬地在姓氏之后加上典史两字,更何况廖秉臣身份可疑,似乎和江洋大盗或者倭寇有涉。不过,据某些既见过廖秉臣,又见过廖昱华的乡邻们讲述,这两个人的相貌实在太相似了,简直是同一模具里倒出来的,都如此丑陋,不堪目睹,不用特意介绍,就知道彼此都是一家人,都是廖家子弟,又全都如此能言善辩,就像郑家人嘲笑的那样,他们俩人简直无异于操刀的屠夫,压根儿没有读书世家温文尔雅的风范:肤色黝黑,矮小而壮实,厚嘴唇,焦黄的龅牙,塌鼻梁,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接近于无的缝隙,如果不明就里,肯定会认为他俩是一对久已疏远的父子。许是这个缘故,后世的廖氏子孙总是喜欢将两者相互对比,揣测两个人到底见没见过——其实,早就有人考证过,常常泛舟远洋的廖秉臣的确回过两次家乡,第一次于天顺八年回过乡,然而那是春节之前,具体来说算是天顺七年至八年之间,直到大约七个月后廖昱华才出生,他是其父母的第二个儿子,也是廖家这一辈的第六个男丁,他的祖父为其取的名字,名煌,字昱华,以期待能够振兴廖家,使其为廖家争光——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廖家人才凋零,所以远远不如郑家兴旺。廖秉臣第二次回到家乡,已经是弘治四年(1491年)腊月,廖昱华正值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之际,已经身为人父,家有一妻一妾,三女一子,常常口无遮拦;历经坎坷的廖秉臣却已经年过半百,两鬓斑白,两人匆匆一见,彼此晲视,前者觉得后者浑身铜臭,满脸市侩,后者认为前者过于迂腐,狂妄自大,廖秉臣甚至私下套用了句范增的一句话用以评价廖昱华:竖子不足与谋,夺其命者,必其愚蠢也——这句话,陈夔之父也曾说过。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那位初踏仕途、无知无畏的从九品追补知县大人陈夔,廖家还会一直被郑家压制,虽然廖昱华的二哥,廖家的次子是郑巡检的远房姑丈(另一种传闻,说廖昱华排行老二,他才是郑巡检的远房姑丈;针对于此,有研究者认为这并非不可能,亦有研究者推测这只是一种没有根据的传闻),但郑添财郑巡检的心狠手辣谁人不知,廖家不得不退避三舍,事事谦让。至于过后被执笔吏勾抹涂掉的从九品追补知县陈夔算是廖昱华的伯乐,并没计较他的相貌而加以重用,进而还称赞他为其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大概因为如此,郑家才会伙同那位久病在榻的宋巡检悄无声息地四处宣扬陈夔有谋逆之心)。于是,有人开始猜测陈夔和廖昱华是老相识,或许在某次乡试时彼此见过,如果真有此事,起码可以证实陈夔的确参加过乡试。但既然陈夔参加乡试是个未知,他们通过乡试成为朋友就是一个令人生疑的结论。如果陈夔到西林都之前并不认识廖昱华,那无异说明如下若干问题:一,从九品候补知县陈夔虽然纨绔,却非庸碌之辈,爱惜人才,渴望能够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二,陈夔的确有野心,虽然这野心也许还到不了渴望裂土分茅的地步,只不过是想要呼喝乡里,镇住久居于此、根深蒂固的乡绅,否则不会如此廷揽人才,招纳贤士;三,廖昱华被廷揽是一种必然,毕竟西林都本地士绅也就那五六户,毕竟能够抗衡郑家的地头蛇也就是廖家,过江龙陈夔能够仰仗的只有廖家,而非其他相对弱小的家族;四,陈夔能够廷揽到廖昱华纯粹是误打误撞,算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五,说明西林都本地人才凋零,无可用之人;六,陈夔和廖昱华两人惺惺相惜,毕竟他们都参加过乡试,并止于乡试,同是一度郁郁不得志的天涯沦落人;七,廖昱华的骨子里渴望出人头地,或者要在仕途上超越郑家,至少要和已做巡检的郑添财平起平坐,那样才能为廖家争光,为自己争气,也令其他几个家族,李家、谭家、袁家,包括郑家,乃至后到的邓家不再小觑;八,陈夔是沽名钓誉之徒,廷揽廖昱华不过是为了装点门面,而非什么招贤纳士;九,陈夔的确是纨绔,又纨绔又平庸,无论聘用风水大师及风水大师之子,还是廷揽廖昱华,都是因为自知能力有限,连公文都不知道怎么写,所以才会病急乱投医地想到这些人,才会没有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不过,廖昱华能够踏入仕途,无论如何都要感激陈夔,都要称其为恩师,而不管陈夔的腹中究竟有没有墨水,有没有料,这无疑令其在心底埋下了一个不能释怀的梗儿,所以他才会一度以劳民伤财为借口,反对修筑城墙,而后又做出鞠躬尽瘁的姿态,成为修筑城墙的坚定支持者。
  说起来,那个陈夔还蛮大度,虽然廖昱华口口声声说修筑城墙是劳民伤财之举,却依旧视其为肱股,除了修筑城墙一事之外,其余的事还算言听计从。据一些擅长厚黑及权术者分析,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是陈夔为了平衡风水大师及其子的一种手腕,以防止其过度依赖后者。陈夔甚至在风水大师父子之间搞平衡,所以才会重用注定死于女色的大师之子和相貌丑陋的廖昱华。虽说读过几年圣贤书的廖昱华对此心知肚明,却照旧认为知县大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所以才不止一次当着他人面前表示,甘愿为陈夔牵马坠蹬,提灵长智。对于这一点,一些人讲廖家的这位才子读书读多了,把脑子读了,读傻了,智慧不足,迂腐有余;但也有一些人说他口是心非,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因为利欲熏心,因为想要那份冠在头顶上末入流的乌纱才追随胸无点墨的陈夔。当然,也有人从这一点判断廖昱华徒有其名,并无才华,所以才少了几分文人的傲骨,甘心情愿地跟随着那位有实无名的候补县令,所以众多专业或业余的史家及自诩为学者的人士才会认为陈夔身边只有一个才学疏浅、少谋寡断且钓名沽誉的风水大师,从而在有意无意间将之忽略,更是在正史里将这位廖氏子弟的名讳无声无息地抹掉。
  其实,细细品味,慢慢探究,才会发现廖昱华担任典史期间简直毫无建树,充其量是为陈夔起草了若干公文,设立了粮草账目,编造户籍,夺下郑巡检向瑶民收取粮差的权利,将自己的几位本家安排进了县衙,穿上皂衣。本来,典史就是做这些琐碎之事的,如果换成庞统式恃才放旷的士绅,早就将一切抛于脑后,不屑累案文牍,不屑琐碎鸡毛,借醉言志了。据廖氏世代口口相传的故事,廖昱华第一次见到陈夔是在郑家,那天也是陈夔初至西林都,郑老太爷设的宴。不过,廖昱华没能去成渡口,没能成为众多迎接新科知县大人的众多士绅之一,只能夹在看热闹的人丛中做一个庸碌无为的旁观者,毕竟他是一介布衣,没资格参加迎接新科知县大人的仪式。可是郑家那个小妾所生养的放荡女儿却大辣辣地跟随郑老太爷去了渡口,这不能不令他气恼,抱怨郑家一手遮天与横行霸道,感慨宋巡检久病疏职。但随即,他就意外走了运,新科县令看到郑家门楣上红纸上的新鲜红纸上的对联,高声询问这是谁的墨宝,夹在人丛中的廖昱华不顾郑添财乜斜过来的尖利目光,慌忙应了句。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忝列末席,能够有资格陪席的依次是郑老太爷、宋巡检、郑添财、谭老太爷、李氏兄弟、袁氏兄弟,和廖老太爷,以及郑嘉芸——这个安排,无异令许多人侧目,只是涉于郑家的势力敢怒不敢言(尤其是李氏兄弟居然能列于席上,这不能不令廖昱华耿耿于怀,毕竟李行与李路都不过是谭家豢养的两条狗,毕竟李氏兄弟不过属于有奶便是娘的三姓家奴,谁有势就投靠谁——由此,廖昱华联想到关于李氏兄弟的一些流言蜚语,暗自揣测也许这李氏兄弟真的是谭老太爷不敢示人的野种)。至于他,廖昱华则被分配到另外一桌,和那位风水大师之子比邻而坐。不甘被忽视的他一度站起身,走到主席,向新科县令敬了杯酒;正是这杯酒使得新科县令对其印象深刻,所以那位风水大师才会特意奉命回敬了廖昱华。也正是在那天,廖昱华和风水大师之子文翰畅谈甚欢,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两人谈论了嵇中散、阮步兵注2,两人发现彼此都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使得同席的乡党目瞪口呆,不知所云,直到筵席将散,次日大师之子又独自拜访了他,两个再次畅谈,大师之子称他为卧龙,他则呼大师之子为雏凤,其间大师之子透露陈夔纳贤的想法,他毫无推辞地应了下来,还很骄傲地赠送了册署以竹林居士的诗集给大师之子。于是他在郑家的侧目下成为了典史,成为了陈夔倚重的佐贰注3,开始领取月俸三石注4,还特意叫人去鹅棚薅下几十根鹅毛,做了把羽扇拿在手里,整天摇个不停,与此同时也在无意间得罪了欲谋此职的袁氏兄弟和试图兼任县丞的郑添财,得罪了知县大人视为肱股的风水大师。所以说,廖昱华这是火中取栗,既无自知之明,也无知人之智。虽然如此,廖家还是照旧噼噼啪啪地放了炮仗,以示庆贺。
  上任伊始,廖昱华就不辞辛苦地走访民间,设立与整理黄册,依据凡户三等,曰民、曰军、曰匠的规则,又画蛇添足般地将西林都地方的百姓详细划分出官绅户、民户、军户、匠户、灶户、商户、儒户、驿户等,然后利用县衙的银子买下本属于邓氏家族的狮岭,建了两栋厚实的青砖墙体仓库,以备筑城材料,糯米,石灰,木材和若干铁制工具等等,单从这一点来说,廖昱华可谓是为报答陈夔的知遇尽心尽力了。听闻修筑城墙,恐怕最高兴的莫过于有着一孔青砖窑的李家。李家的砖窑并不经常起火,一年倒要停工半年,毕竟能用得起青砖的不过是少数。尽管如此,李家照旧很是冷淡廖家,不舍塘唇围的田地,那可是大师规划的城墙必经之地。起初,风水大师勘察之后,曾一同和廖典史拜访李家,可刚说出来意,李氏兄弟就霜起了脸,摆出送客的姿态,只差没收起茶盅。即便在廖家内部,反对筑城的声音也频频而起,廖昱华的几位堂兄及叔伯络绎而至,简单聊了几句编撰家谱、修订地方志的事情后(显然,自从廖昱华成为一县之典史之后,地位立刻攀升了,原本编撰家谱,修订地方地这些事情都是他的几位长辈负责,与他这些小辈无涉,现在却需要聆听或采纳他的意见,这不禁令他踌躇满志,洋洋自得),也开始说自家的田地。不过还好,陈夔对待自己的属下很是不薄,允诺给予廖家丰厚的补偿,或减免税赋,或出资购买,任由廖家选择。如此一来,其他几户人家更觉不公,从而愤懑,可又不敢公开抗衡官府,只好暗自附和那位一言九鼎的郑巡检,那俩袁氏兄弟甚至给远在宣承布政使司做参议的族叔写信诉苦。依照郑巡检的意思,城池应该修筑在狮岭,而非风水大师勘定的七星坡(七星岗)。旬月之后,宣承布政使司派来袁参议及增城县丞李钿前来彻查此事。两位官员皆住于袁氏兄弟家,餐饮却是郑家、谭家及龙门县府轮流供给,整日由陈夔、宋宏昌、风水大师父子、谭老太爷、李行及廖昱华陪同,郑添财只在袁参议和李钿来的第一天作过陪,郑老太爷则从不到袁家或县府。经过一番实地考察,商议,辩论,最终做出两个决定:一是以狮岭之埔四面多山为由,赞同城池修筑于有着地利之便的七星岗;二是废李家税田,永免其后人徭役,并请宣承布政使司印贴晓谕,以为证据(从此廖昱华不敢再小觑李氏兄弟)。又过月旬,这两个决定由宣承布政使司下了正式文件,从这时开始,修筑城墙的事情才算是有了眉目。
  正是从宴请招待袁参议和李钿这桩事情上窥透了玄机,窥透了陈夔擅长应酬与迎承上司(陈夔并未因为李钿只是一个县丞而怠慢对方,虽说李钿是录入名册的正八品县丞,但毕竟只是一个县丞,陈夔虽说不过才列入从九品,却是一个候补知县),廖昱华才会死心塌地地跟随陈夔,同时私下里感慨万千,认为陈夔颇有汉高祖之风,既擅长联络同僚,又很会体恤下属。试想,一个原本反对陈夔、蔑视陈夔的袁家,都为此转了风向,更何惧飞扬跋扈却无甚根基的郑家——郑家所依仗的不过军户出身,不过是成化元年(1465年)郑添财利用龌龊手段考取到的武举名分,而郑添财所依仗的不过是借宋宏昌体弱多病僭越了巡检的名号,不过是狐假虎威,档过是有个世袭所镇抚的虚名,从而确立与巩固了他在上龙门的地位,并也因此树大招风,惹来其余几户士绅的嫉妒,这其中也包括已经出了位参议的袁家,和自诩诗书世家的廖家,而这也是廖昱华欣然应允做陈夔的佐贰的缘故与根源(这种欣然暗藏着某种饥不择食的急切)——许是从此刻开始,郑添财的大眼珠里悄然生长出杀机,毕竟几十年间还从没有人敢于碰触郑家的禁脔,更何况是廖家的一个后辈晚生,虽然这个后辈从辈分上讲,应该是郑添财的姑丈。不过,廖昱华却对如此危机浑然不觉,或者并非浑然不觉,只是他觉得已经背靠了陈夔这株大树,相信郑添财不过是一介武夫,在勇无谋,在这盛世之年缺少的是治世纬国的文臣,而非打天下的蛮横之士,所以他才会无所畏惧,照旧将权星岗称为虎尾山,却将摇光岗蔑称为军佬山,所以他才会执意要在地方志里删除掉一切涉及到郑添财的文字,试图将之抹煞于无形之中,就像要将他的那位族侄从绵延五六百年的廖氏族谱中剔除掉一样。
  
  注1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见阮籍的《咏怀诗》。
  注2嵇康,世称嵇中散;阮籍,世称阮步兵。
  注3佐贰,知县的辅佐人员,原意是指一县的县丞和主簿。
  注4明朝的官俸规定,从九品月给禄米五石,末入流月给禄米三石;典史属于末入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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