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71-72
作品名称:黄昏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1-04 15:45:02 字数:4402
哦,一切,一切都渐渐进入梦境。夜张开那无穷无尽的巨大的羽翼遮挡住我迷离的视线。恍惚间有人俯身凝视向我,悄声细语地对我说,她刚刚离去。
凛冽从半掩的窗侵袭进来,我抽动下鼻翼不经意地嗅到了她遗留下的味道,某种我不知晓的香水味道,女人的温柔味道。我急匆匆地走了过去,走到窗前,急切地向下面望去。临窗的街黯淡地映辉着橘色的灯光,我似乎听到她“咔哒咔哒”的脚步声,每一声都叩击向我的灵魂;然后是那扇单元门沉重地开启,又关闭,这一连串的声音使寂静更加寂静,也令我的思绪更加紊乱。似乎顷刻之间她就出现在楼下,脖颈微微颤抖,拎着那款黑色坤包毫不迟疑地奔向河一样流动的街的深处,消融进幻影重重的城市之夜。
她走了,真的走了,如同她当初不苟于蝇营狗苟的现实世界。梦境里我的手轻轻抬起,又轻轻从那扇窗前无力地滑落,滑落进孤寂的夜晚,滑落进失望又失落的情绪里。转过身,没有点灯的房间朦朦胧胧,我依稀地看到她落在这里的几件衣服,黑色纹胸,黑色底裤,黑色蕾丝边船袜,一双黑色高跟鞋,以及一把刀柄有着大马士革花纹的切茶刀。她脱下丢在床头上,却又遗落在这里,就像她故意要在我的房间里留下印迹一样,就像虚空里的一抹依稀可见的光亮。难道我恍若穿越进某个应该不断追忆的夏日了吗?难道我又迷离地回到与她初次缠绵的初冬了吗?难道她只喜欢这乌鸦般单调又单调的颜色吗?就像生存于我记忆里的另一个正值青春韶华、喜好化妆的女子,那女子只喜欢两种颜色,藕荷色和鹅蛋黄色,她坐在昏暗的影院里发出一声叹息,最终在钢琴师躲过火焰喷射的刹那站起身,借故离开影院;而我却认为她始终陪伴在身边,直到曲终人散。于是我自然而然成为她某个午后休憩时嘲讽的谈资,成为映衬她公主般骄傲的底色与备胎。
唉,每天都穿着如此单调,抑或她只是为了哀悼什么,青春,爱情,生命,或者什么易碎的东西。比如她的舅舅,那个总是将灵魂念念碎地挂在嘴边的男人终于忍耐不住,将凡尘弃之于脑后,抑郁地从楼上一跃而下。黑暗里我揉了下眼睛,无声地瞥向窗外,没有挪动它们,也不敢触摸它们,就像它们原本应该在那里一样。
——它们,也在悄无声息地不断散发独属于她的气息,无处不在的空气里,被褥凌乱的床上,洗手间雾气腾腾的镜子前。的确,到处都有她的影子在飘逸,哪怕我闭上眼睛——她盘桓在橘色街灯的窗口,散落在尚存有身体痕迹的床头,以及回漾在饭香缥缈的厨房。她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她柔软光滑的长发海草般地缠绕着我,她修长的胴体慵懒地伸展又伸展;还有她那令人心悸的湿润一吻,两条缠绕过来的胳膊,以及此后她那回味无穷的轻轻絮语。她在讲她的命运,讲她那个庞大家族的逸事,讲她购物时的快乐,讲她挚爱高跟鞋的癖好,讲她和我邂逅的刹那——天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话,怎么会如此喋喋不休,就像几个世纪都被邪恶巫婆的咒语囚禁于荆棘包裹的玫瑰塔里——她说,那一刻总是隐隐约约认定和我似曾相识。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我似乎窥视到了她陶醉其中微微浮起的笑靥。算了,这城市太小,没准儿我们早就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难道她忘记了自己并非本地人氏了吗,或者这仅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笑)。说着,她就和这句话一起消逝于我倏忽闪现的梦境,消逝于这寂静无痕的夜晚,就像是不断飘移又无法抓扼的影子。
许是这无限的想象令我轻微战栗。我孤独地倒在床上,脑袋陷在枕头里,聆听窗外的静谧,强烈地感到她的存在;似乎听到她伫立于时间之河的末端,满脸迷茫地说:“我这一生已经历经了沧桑。”那时的她已经老态龙钟,头发花白,牙齿脱落,思绪低沉,慵懒地坐在阳台欣赏着团团锦簇的花朵,常常用一枝笔秘密记录萦绕了大半生的迷恋,激情与虔诚。然后把它放进一个小木头盒子里,期待百年后能有人窥视到她曼妙青春的刹那。但是我明白,这不过是我坠入虚空之中的想象。
俨然,她的存在已成为梦境里不可抓扼的事实,连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册残缺不全的日记。我在想,或许我们的命运就是如此,没有谶语能够真正逃脱,不管是百年前、百年后,抑或当下。过后,她化作一缕魂魄后我又去了几趟萧镇,参加了几次作协组织的活动。其中一次是参加顾采薇的新书《舍利寺,高街和父亲及祖父》首版发布会,一册关于X城地区百年变迁的历史,坐在台下,我粗略地翻看了眼,其中一个章节正是描写她与她母亲的,披甲人之女乌雅德僮爱情故事。其中还提及了我曾经拥有的那册残缺不全的日记,说她和她父亲顾均先生在无意间发现了它(随附的还有几张黑白照片,上面是已被百年光阴渐渐稀释的字迹),说顾均老先生早在许多年前就知道它的存在——他曾于1978年以X城地区访问学者的身份去过雅加达,见过垂垂老矣的她,简单聊过几句。那个时候,她和他是否谈论过曾有册日记的事实?唉,地球每天都在旋转,生生不息。无数人在创造历史,无数人湮灭于历史,终有一天她也会如那册残缺不全的日记一样被无情地遗忘掉,她自己却无法忘记。
三年后的1981年他再次试图联系她时,才得知她已经去世了,十七年后她最后停留的那座城市雅加达再次爆发大规模的反华屠杀——却未能将它保存下来,这不能不令我吃惊;同时也醒悟,原来当天顾均的嘲笑里还蛰伏着莫名的警觉与激动。大概那个时候,顾均就已经意识到我手中那册日记的价值,但多年的历练早将他身上的率真被商人的铜臭味儿取代,如果他曾经拥有率真的话。而所谓的噩梦,那不过是一个随意杜撰的故事,不过是为了博取同情的廉价之举,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散会后,我夹着顾采薇的大作特意拐了个弯,穿过一个又一个或熙攘或冷清的街区,走进她家所在的小区。几个孩子在吵嚷,在嬉戏,他们的家长,祖父或祖母远远地望向他们,脸颊旋起微笑。忽然,我看到她的母亲走出楼道,我想要躲到一边时,却发现她已经不认得我了(她只是警觉地瞥了我眼,就像在提防一个小偷),这使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她。或者说,我一下子懵在那里,目瞪口呆地望向她。她呢,冷漠地走了过去,就像我是空气一样。短短的几个月,她骤然憔悴了,苍老了,头发花白,眼角泛起鱼尾纹,双眉紧蹙,走过后将汩汩不歇的香火味儿丢在我的嗅觉里。刹那我从她面靥里读懂了什么,读懂了承袭了她这一脉家族的秘密,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无视外面的熙攘与繁华,自顾自地生存在催促着岁月老去的寂寞之中。
而她,或许比我想象的还要凄惨,匆匆而又短暂的岁月里,她先后失去了堂哥、女儿,以及原本就很仓促的婚姻。如今的她形只影单,郁郁寡欢,整夜整夜无法入眠,只要闭上眼睛那氤氲般的魂魄就会出现,默默地俯视着她,将那幽怨之气弥散于她的感官之内。于是,她,这位知天命的女人更加虔诚地膜拜佛与菩萨,屋子里香火缭绕,瓷器观音立在客厅的神龛里——恍惚中我看到几个人异样的眼光,那几个孩子被他们的家长呼唤回去。
我打了个喷嚏,悻悻地转过身离开这小区,脑子里又泛起她的影子;似乎看到她脖颈微微颤抖,手持一把茶刀,一边泪眼汪汪地将刀刃划向手腕,一边满腔深情地低声呼唤着我的名字,试图要为我,以及她自己解开孤独的秘密,哪怕此刻她早已香消玉殒,成为只能出没于夜晚的魂魄。
是谁将这一切强塞给我的,与她相识又倏忽错过的命运?思索起这个问题的同时,我突然回忆起那次早已坠落进泛黄记忆深处的文学讲座,位于闹市区的宾馆大堂,被人为分割的空间,临时会议厅,不时有好奇的客人驻足于吧台前,或者索性移步,就近向这边张望。坐在主席台前那位自以为是的家伙在夸夸其谈,从宇宙万物到他的蹩脚诗句,他唾沫横飞的姿态酷似挑起世界大战的第三帝国的伟大使徒,酷似勇往直前地冲向风车的拉却曼乡绅,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止他拖堂般枯燥乏味的演讲;以至于会议比预定时间又拖延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正午才勉强结束。
据说,所谓的诗人都是可怜的囚徒,灵魂被囚禁在肉体里,肉体又被无形与有形的锁链锁在了可以俯瞰大地的月宫,手持一柄钝斧不断用力砍伐那株永远都无法砍伐掉的月桂。但我并不认为他就是吴刚,那样也太高抬他了,毕竟那位与嫦娥同居一地的男人骨子就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带有使命感的巨大悲怆,而他却有些轻佻好色,眼神儿专门瞟向那几位坐在前排不停应和的娘们儿;瞟向她们起伏的胸,性感的唇和专事挑逗的眼波。
会后的餐会,他同样不理睬我们这些并无姿色又无专长的男士,即便偶尔转过头,也是那样的敷衍了事。至于餐会后他和谁开了房我就不知道了,大家只是私底下议论他的老当益壮,议论他在上一次会议时通过塞到宾馆房间门下面的小卡片招来了两个女孩子倾夜未眠,羡慕他又遭遇了一次早在意料之中的艳遇——或者说,即便是他也无法解答困惑我许久的疑问,这疑问如同乌云叆叇遮蔽着我的灵魂——多年以后,我坐在渐渐滑入氤氲夜色的阳台,窥视向楼下静谧无声的街道,脑子里浮想联翩,不仅回忆起他坐在主席台前眉飞凤舞手舞足蹈的模样,还不由自主地追逝到了其他早已匆匆飘散的光阴。青春,爱情,和曾经寄居着无限憧憬的梦境,它们和他一样,总让我惶惶不安,又深感惭愧,那都是躲藏在云朵后面朦朦胧胧且颇显幼稚可笑的影像,即便伸出手也无法抓扼住它流沙般脆弱的核心。
于是,我只好把他,把他的那次关于网络时代精短文学创作的演讲当做众多的谈资之一,讲述给别人听的同时,也胡乱地把它视作一种连牵强附会都不是的解释,视作一个逃避现实、转移焦点的方式,公然揶揄他的同时也在暗自嘲笑自己。因为我清楚,没有谁会在意我的存在,没有谁会真正拷问自己的灵魂,更不会像我一样思索自己的由来,这本身就是一个无关紧要又杞人忧天的伪命题。生命自始至终地在不停循环,从遥远的信使时代,直到更为遥远的虚拟世界,命运不过是生命载体的一次不可往复的历程,我不过是时光罅隙里的一粒尘,倏忽之间闪现,又在倏忽之间湮灭,难免惹人忧伤。
唉,即便是忧伤,也一定是金子般的忧伤。我眼眶湿润垂下高傲的头颅默默地等待,等待门和锁孔哗啦作响的瞬息。那一刻,我将被水草般的噩梦不断缠绕,倾斜的不周山洒落无数的玫瑰花瓣,幽深的巷子里空寂着跫音。充满敌意的黑夜拱着脊背慢慢溜进芃芃不息的城市,慢慢地笼罩在窗外,还有刮走玫瑰花瓣的狂风,催生雨滴与窃走星辰的阴沉——隔着玻璃窗就能感受到盆栽的惊恐:辣椒,薄荷,多肉植物和怒放金色花蕊的君子兰,一张小几上的咖啡杯,一册翻开的书籍,被伤害的空气。勒韦尔迪的小溪独自低语,渐渐远去的记忆,阴云后面以光速奔跑的宇宙。企盼中的宽舒和宁静在悄然碾碎远处车辆疾驰而过的沙沙声。而我,打着哈欠离开孤立于夜之核心的阳台,最终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昏昏欲睡,封闭的空间无限趋向于黑暗。随着一声流淌着泉水和血滴的叹息,我似乎听到深邃处什么人在轻轻叩击着玻璃窗——是她在呼唤我吗?迷了路的灵魂从四面八方悄然聚拢过来,满是黏稠状液体的梦境里她的面靥更加模糊不清,渐渐地褪色,沉沦于水面之下,无声无息。这个湿漉漉的黄昏,不断滋生的雨在悄然抻长着时光,时光里羼杂着我的想象,也浸透着我深深浅浅的思念。
全文终,2018年8月4日星期六,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