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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黄昏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1-02 18:21:41 字数:4175
事后,我也不清楚究竟是因为那句话令她勃然大怒,“啪”的一声打开木头盒子,拿出那册令我魂牵梦绕的日记,赤脚跑到卫生间将它撕的粉碎,还扔进洗手池里点了把火。“你疯了吗!”这句话刚脱口而出,她立刻歇斯底里地贴向屏幕,面目狰狞地嚎叫起来:“是呀,我疯了。我就知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一个疯子,你终于说实话了,哼,终于说实话了。你们男人真是虚伪,你们男人都那么虚伪!”接着她又挂断了电话。
从那一刻起我接连发去了十几二十条微信,却只收到她的两条信息,分别是:我死了你就会永远记住我。再见,再也不见。愿你余生安好;请你放开我,让我去死,我活得真的很痛苦。而这,不能不令我心惊肉跳,却又无能为力。经过整夜的失眠,次日一大清早儿,请过假,我拖着疲惫搭上那趟长途大巴来到萧镇,穿过几条街巷,站在她居住的那个小区对面拨打起她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她的母亲,那边显然很吵,似乎几个人在争论什么。接着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取代了她的母亲,他让我走进小区。
小区里聚集着一群人,一边议论着什么一边往楼上看,其中一个楼道前还停着两辆警车,这不能不让我脑袋“嗡”的一声大了起来,步子沉重,感到什么不祥的征兆。按着他的指示,我走上了五楼,推开那扇半掩的房门,嗅到一股庙宇里才有的香火气息。里面一群人在忙碌,其中几位还穿着警装,她的母亲顾禺神情恍惚地坐在沙发上,正陷于悲痛之中;两眼红肿,双肩一耸一耸,不断啜泣。
几分钟后我被带到楼下,钻进那辆丰田吉普警车,两位警察开始对我一番盘问。就是在这盘问中我得知她居然割腕自杀了,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喝酒,她的房间里足足发现了一箱啤酒,其中十一听喝空了。直到凌晨三四点钟,天蒙蒙亮,邻居突然听到高空坠物的声响,但有的并没理睬,有的扒窗向下张望,才发现她跳了楼。而我,我是她生前最后联系的人,也是她唯一联系过的人。她母亲坐最早的一辆长途大巴从文昌镇回来发现她时,她面色煞白地躺在床上,床头一滩凝固的黑色血渍,关了机的手机扔在床下,她身体已经僵硬了。呼啸而至的急救车停在楼下,医生急匆匆地走进屋,扫了眼,立刻拨打起110。
也正是从这俩警察的口中我才得知,原来她早已经神经失常,早在四五年前就已经言语颠三倒四,总是怀疑有鬼魂存在于她身边,又总是拒绝就医;有一次总算被强行送进了南祠胡同区的精神病院,三更半夜却从三楼的窗口跳了下来,赤脚跑回了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要听到陌生人走进,就会拿着把刀坐到窗口。
刹那间我的脑子里浮现出她落在大港镇的那把切茶刀,浮现出她手腕上不断自残的伤疤,其实我早该想到她不同于常人的精神状态。“那孩子真可怜,脑袋糊涂了,都被关在家里三四年了。”什么,这会是真的吗?那么,一个月前我见到的到底是谁?还有,她家的那些街坊在谈论家族的自杀史,她的舅舅,以及她,一个跳了楼,一个割了腕,他们在说,这是一个被诅咒的家族,这个家族中了邪。“那个老头现在还关在里面呢!”“关在哪里?”“还能哪里,精神病院里呗!”然后是会意的笑靥——我不禁迷惑起来,以至于产生了错觉,认为当初和我聊天的不是她,认为到大港镇向我投怀送抱的不是她。
但是,当时的确是顾禺,也就是她的母亲前来接的她,这怎么会错呢。我不相信她精神失常了,她的言谈那样地清晰,哪里会是精神病?我没有听从警察们的劝解,重新爬上五楼,看到她的母亲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见到她,但我不敢吭声,生怕她也会如同她一样歇斯底里。所幸,她并没注意到我的存在,只顾着悲恸伤心。或许她已经看到了我,却没认出我是谁,一个母亲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子女已经够伤心的了,哪里会注意到谁走到她身边?那个我送给她的木头盒子被顾禺抱在手里,如今里面装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但有一点我清楚,它已经不属于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大港镇的,一切都那样的浑浑噩噩,就像是做了场梦,在这场梦中,我又无意间得知这世间还存在着一个“刘昌学基金会”。
刘昌学基金会?这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我影影绰绰记得到萧镇参加会议时得到过一部厚实的《刘昌学大传》,在我的印象里她的舅舅还参与编辑过,或者里面的部分内容就出自她舅舅的手笔;然而该书的署名作者为陈放,那位萧镇作协的掌门人。只是那部传记里对百年前的她提及甚少,可以说是整个儿忽略过了她,似乎她压根儿就是个不存在的人。而事实上,现实中的她也几乎真的被遗忘,没有人知道百年前的她是否也如此抑郁,试图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自残,抑或独自躲在昏暗的房间里不断咀嚼着臭虫?但是,一百年前的大港镇谁又会知晓抑郁症这个概念,大家只知道她魔症了,认为她的心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形成了一层膜,从而必须要用活蚯蚓钻进去,啃噬掉。当她弓着腰身偷偷摸摸拎起柳条箱踏上那条船的刹那,或许除了那淡淡又迷惘的离愁,胸膛里还不断涌动着难以诉说的心酸。
她并不认为自己魔症,可惜没人走进过她的世界罢了,包括一度令她着迷的库克船长。即便是库克船长也无法抵达她的灵魂居所,他给予她的只是耻辱和建立在耻辱之上的痛。那个喜好猎艳的老男人其实就是个流氓,就是个无赖,就是个擅长掠夺的殖民者,掠夺当地人的财富,也掠夺当地人的历史与灵魂。除了她之外,他依仗着洋人的身份祸害过多少大姑娘小媳妇,没有谁去统计过。而她,成为他的猎物后,忽然依赖于那种被凌辱的快感,而非缘于倾心于彼的爱情,毕竟这种奇异的快感不同于躲在昏暗的房间里咀嚼臭虫,却同样的不可与人倾诉。于是,她只能用一枝笔秘密记录着自己的迷恋与迷惑,激情与虔诚,最终把它封存于那个木头盒子里丢弃掉。
唉,又或者那并不是她的日记,而是一位仰慕者的胡言乱语,所以它才会意外地留在了大港镇,才会丢在一处平房的角落,而非她那豪华的私家宅邸,才会意外地落到我手里;然后又在百年后被我深爱的女子一把火焚烧掉,化为乌有,这正印证了尘归尘,土归土的那句老话。地球每天都在旋转,生生不息,在此期间无数人在创造历史,无数人湮灭于历史,终有一天她也会如那册残缺不全的日记一样被无情地遗忘掉,她自己却无法忘记。
或许,终于一天,她可以静下心来对着虚空的窗外说:“我这一生已经历经了沧桑。”这句话显然是贴切的,虽然1898年她还小,却已经知道了小鼻子的可恶,那可不是道听途说,而是她漫长人生中的亲身经历。此后,1900年她见识过那群毫无组织的拳民,1905年她又亲眼目睹过老毛子的霸道,小鼻子的残忍与胡子的嚣张;她甚至经历了1910年-1911年的哈尔滨大鼠疫,以及1965年“9.30运动”之后在印尼、在雅加达的反华浪潮。可以说她的大半生都在乱世与血腥之中渡过,可以说她的一生都在纠结着母亲的死,认为那是一场被掩盖起来的谋杀。
我想,如果她没有割腕,没准儿会和我一起回大港镇,没准儿我们会是幸福的一对,朝起夕眠,过着没羞没臊的小日子;间或其乐融融地生养下一儿半女,进而忘掉了那册偶然得到的残缺不全的日记,也忘掉她精神失常的事实,慢慢等待儿孙绕膝的日子。虽然我们注定得不到她母亲的祝福,虽然我们暂时无法领取到那纸结婚证。或者,我真的不该招惹她,每个疯子都寄居于一个脆弱的壳下面,是我无意间闯进她的世界,无意间敲碎了它,让她最柔弱的灵魂暴露在风雨中,使她效仿了她的舅舅,骤然踏上一条不归路;只是她割了腕,她的舅舅却跳了楼,方式不同,结局却惊人地趋于一致。
我想,如果顾无言不曾从楼上一跃而下,他大概也已经接近知天命的半百了,虽然他也许注定孤独终老,一个人坐在夕阳下自斟自饮,醉生梦死。四十不惑而五十知天命,或许他和她整个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绵延又骤然休止的梦境吧。就像是把希区柯克视为偶像的克里斯托弗•诺兰,就像是杰里米.西奥伯德饰演的《蚁岭》。唉,有时想想,生命何尝不是一个周而复始的滑稽,从而在这滑稽中寻找《八号房间》般的循环终结以及开端,从彼时到此刻,从此刻到未来,我们都关注过那个百年前骤然陷入孤独的女孩儿,包括割腕自杀的她,那个四角镶铜的黄花梨木头盒子就是将我们连结为一个整体的神奇媒介。就是打开时光隧道的潘多拉魔盒,就是罪魁祸首,十九楼同城和她舅舅的那册人物列传则是另一重将我和她捆绑于命运交叉点的绳索,我们的相识不过是无法躲避的宿命,它们没准儿又会被哪个灵魂里涌动着新奇的探索者再次发现。
自然,也许那位已经被岁月无情地收割去生命的顾均是对的,他一度判断它不过是个赝品,如果没有那个噩梦不断缠绕,不断来袭。百年前的她是那位垂死老者梦境里的唯一主角,她瘦弱的影子分明与那昏暗混沌模糊为一体,朦朦胧胧中尽显妩媚,勾引着他,却又对他若即若离。等他从梦境里挣脱出来,立刻明白这是她对他的警告。于是,他开始忏悔,下次梦境再现,他信誓旦旦地许诺她,一定要为她昭雪。“可是,你能为我昭雪什么?”她冷冰冰地质问,令他哑口无言,也使他一筹莫展。虽然他明白她在对他警告,但是警告什么呢?他并不清楚,更何况他自己也已经坠入弥留之际,恐怕不久就将远离人世。
正因为如此,他才胆寒,虽然他在尘世间风光无限,却终究无力于阴间——据说,这两种世界迥然不同,彼此之间断不可越过雷池,否则那定会引起灾难性的后果。但是梦境应该算作哪个世界呢?谁都无法定义。所以那些心有不甘的鬼魂总是乘隙游荡,恫吓孱弱而又神经的多梦者,威胁心怀鬼胎者的灵魂。换句话说,一个鬼魂的存在,总是因为另一个活着的人存在而存在,那个人死掉了,依附于他的鬼魂就会烟消云散,另一个新的鬼魂才会应运而生。但是,鬼魂真的存在吗?瞬息我又暗自期待起来:我真的希望他们胡诌八扯成为现实,真的希望她的魂魄能够穿越过原本无法穿越的虚空来到我身边,看看我种植的那些花——自从她离开人世后我搬回了家,开始种花,一盆盆的,薄荷,辣椒,君子兰,茉莉,它们如她所愿地怒绽,不分冬夏——哪怕仅仅昙花一现,哪怕仅仅是默默无语地站在窗前,让我再次见到她,让我们相互凝视。
唉,我并不惧怕她的歇斯底里,不惧怕她的燥狂与抑郁,那不过是刹那的风暴,刮过去之后就一切太平了,那时她脖颈颤抖,会啜泣着拥进我的怀抱,会呢喃地俯在我耳边继续诉说着她的故事,也会从四角镶铜的木头盒子里拿出一张张照片向我介绍她的家人,或者干脆将它丢到一边,忘记它的存在。而那册从百年前穿越而至的日记不过是可以顺手可掷的垃圾,永远不会供奉成为神龛上的祭品。而这,如今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梦境,若有若无地陷落于绵绵的思绪,成为终将湮灭于时光里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