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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黄昏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1-01 10:34:38 字数:5005
据说,母亲仅仅见过父亲两次就决定了自己的终身,从第一次见面到出嫁仅仅相隔九天。看起来有些匆忙,虽然早在六七个月之前说媒的就前来提亲,那时她只看过一张照片。一个英气勃发的年轻人,目光炯炯,这不能不令她绵绵憧憬起未来。但短暂的九天就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缘定了一生一世,这未免有些不敢想象,也不可想象,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毕竟如今网络昌盛的年代,许多男女都是在仅有一面之缘的基础上闪恋闪婚,咫尺之间,千里之外。
但想想母亲那可是车马很慢书信很远的年代啊,一对男女成了夫妻,无论怎样,好也罢,坏也罢,都要过上一辈子,都要隐忍一辈子;而不像现在合则相聚,不合则分手,那样对人生仓猝间的决定无疑是一场赌博,同时也是无奈与宿命。在此之前,并非没有人为她说媒,从十四五岁到二十二三岁,但她不愿嫁在附近,不愿如此碌碌地生活下去,不愿一辈子都是农民,于是她渐渐成为了大家眼里的老姑娘,引来无数感慨,惹起无数猜测;只有我的见多识广的外祖父镇静自若,不以为然,面对那些闲言碎语端起二钱的小酒盅淡淡一笑。
她的同龄人,她幼时的伙伴儿纷纷成了亲,当了新娘,有了娃,包括她的两个姐姐。大姐和二姐迥异的命运恰恰成为一面镜子,一个令她恐惧,另一个使她向往。那年头,没有人肯一辈子都窝在这样的环境里,尤其逢到天灾人祸与战乱并存的糟糕年头,每天日晒雨淋,埋头耕耘却收获颇少;尤其是一个女人,牛马般地劳作,又牛马一样地生育,被男人呵斥,殴打,歧视,以能够生下儿子为荣耀,如果生下女儿定会遭到白眼。
她清楚记得大姐刚刚有了孩子时额角上一块发青,两眼红肿地回到了娘家,希望能够得到一点安慰;却被告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好怏怏而失望地回去了,回到相距十几里外的大山深处,继续苦熬。她向往着陌生而遥远的城市,就像二姐。母亲的二姐嫁到了东北,一个棒打狍子瓢杓鱼的丰饶之地,一个传说中流淌着奶与蜜的膏腴之地。
她的父亲,我的外祖父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是个走南闯北的小生意人,常常到熙熙攘攘的羊流镇,偶尔还会去新泰、泰安、莱芜、青岛、济南和徐州,乃至天津和德州;甚至是昔日的帝都北平,目睹过辛亥革命的狂潮澎湃,那时他脑袋后面还拖着长辫子,知道袁世凯、张宗昌和韩复渠;也曾从小鼻子滴血的屠刀下逃生,多少见识些世面,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以不遗余力地供我的舅舅读书,却不许女孩儿读书,虽然他极其疼爱自己的女儿们。
当我的母亲因裹脚而嚷叫着痛,他毫不犹豫地再不让她裹下去,因为精于做小买卖的他认为女孩儿终将要嫁人,读书的钱就会白瞎了;儿子却不同,既延续着他的姓氏,也继承着他的血脉与财产。母亲至今依稀记得外祖父手里拿着拨浪鼓胸前挎着布袋的模样,那布袋补丁叠补丁。据说她的娘家地不多,几分地,平时都是外祖母颠着小脚前去打理,而外祖父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家。有一阵子,他刚刚成亲那年居然去了趟东北,但是战争爆发了,北大营被攻陷了,他又仓猝地跑了回来;嘴里嘟嘟囔囔着小鼻子的可恶,庆幸自己捡回条命。
许是经常走南闯北,他很是瞧不起农民,虽然他本身也属于农民。自然,真正的农民也瞧不起他,认为他是没有土地的人,在他们眼里没有土地就没有根基。他觉得他们胆子小,并且把命运死死拴在了土地上,这也是他容忍母亲不肯出嫁的缘故,而且母亲毕竟是他的小女儿,他还是很娇纵她的,平时不舍得让她做家务,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就是母亲婚前连菜都不会炒,更甭提蒸馒头包饺子和汆丸子了。不过,娇纵归娇纵,他却照旧重男轻女,不肯让母亲读书,哪怕是那位妇女主任走进家门前来劝他,他也不肯吐口放母亲去扫盲班,不愿让母亲到大庭广众下学习文化。母亲认识的那几个字,大多是她凭借自身的悟性偷偷学的,向已经到羊流镇读书的舅舅学的,或者婚后在大港镇学的。
因为外祖父常年经商,家境还算殷实,脑筋也比较活络,躲避过连年战乱,他置下了偌大的房产,一栋令街坊羡慕的青砖瓦房(村子里绝大多少的房子都是泥坯房),房前还种植着两株枣树,一株香椿和一株石榴,却没购置多少土地,所以土改时他被归于中农,几十年后使得子孙也逃开了被斗争的命运。至于他对母亲婚姻的态度,恐怕纠结了好久,最终才叹息一声摆摆手表示同意了。于是,母亲经过将近一个星期的海上颠簸最终来到了大港镇,以一个新媳妇儿的身份开启了她将近六十年的漫长异乡生活。先是在大港镇的那家国营饭店做仓库保管员,后来因为生了孩子辞了职;再后来迫于生计进了绣花厂,渐渐养成了一双巧手;几年后绣花厂黄了,又成为不让须眉的码头装卸工,慢慢地手指不再纤细,粗糙且生了硬茧。
多少年后,1993年春节过后,偶尔见到一位从山东来做生意的年轻后辈,业已老眼昏花的母亲还会如数家珍地谈论起家乡,谈论家乡的那条河,谈论家门前的那几株树,枣树、香椿和石榴;谈论起她的街坊,一位叫做二妮的同龄人,寻问她的近况。当得知对方已经儿孙绕膝,不禁感慨万千。她无法想象家乡的变迁,半个多世纪,沧海桑田如同梦幻,她也早不是满脑子憧憬的女孩儿了,成为了儿孙满堂的老祖母,牙齿脱落,头发花白,满脸褶子,步履蹒跚,思绪也时常陷落于混沌;甚至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失掉了乡音,但是对于家乡她却依旧清晰地记得。还记得房前那两株碗口粗的枣树,“有时做梦都能梦到,就像它们还在眼前”,这句话之后是一声连她自己都难以觉察到的叹息,叹息里隐藏着无人知晓的无奈与思念。
唉,当时母亲感慨地追忆往事,幽幽的嗓音穿透过重重时空,至今还回响于我的记忆。母亲不擅长言辞,她鲜少和我们说思乡之苦。不识字的母亲自从嫁给父亲,似乎一夜之间学会了收拾家务,学会了做饭,学会了理发,甚至学会了裁剪,学会了做衣服,进化为贤妻良母。置身于异乡,再没有谁能够宠着她,把她当成公主的恐怕只有外祖父。然而,她并没能为他送终,模糊的记忆里,1983年的那个缝纫机“哗啦哗啦”作响的夜晚,母亲伏在缝纫机前嚎啕大哭,把我从迷迷离离梦中惊醒。那一晚外祖父的上天之灵一定也很悲恸,一定也很心酸,恐怕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场婚姻令他们父女相隔千里,相见一次堪比登天;而且那时车马很慢,一封家信,十天半个月才能送达。每个人心底都有座迷失的城市,我并不知道初至异乡的母亲是如何抵御住四处漫过的思念与寂寞的。
想想看,母亲来到大港镇,除了父亲那可是谁都不认识,举目无亲,如果她和父亲有了龃龉,或者有了委屈又能向谁诉说呢?我依稀记得几年前母亲曾无意满是心酸地说过,当初她原本有工作,一份国营饭店保管员的工作,却因为父亲抱怨没人在家看孩子做饭不得不辞掉了;从此斩断了几年工龄,再也没有什么职工退休金,只能在2011年补交三四万块钱,以五七工的名义申领养老金。
1987年或者1989年的某一天清晨,母亲正在蒸汽腾腾的锅灶前将刚刚蒸好的大饼子捡出来。早已坐在桌边的父亲突然大发雷霆,将那盘菜摔到墙上,嚷叫着饭菜太热。“你就不知道早点儿起来,早点儿做饭,炒好菜放在桌上凉一凉?——这么热怎么吃,人家还要着急上班!”父亲怒气冲冲,脸色铁青地隐匿于时光深邃处,不时地浮现于我的记忆。而母亲,忍气吞声地捡好大饼子,将菜拾起,扔进灶坑。那时的母亲任劳任怨,收拾家务,带我们这些孩子,还要匆匆忙忙地跑到码头和其他妇女组成的装卸队装卸货物;凡是认识她的,都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说“这个小媳妇儿真能干”。但是他们哪里想得到母亲受过的委屈,哪里想得到母亲的辛苦。
后来,等到母亲过了古稀之年,某天和我父亲闲聊,谈论我的一位远在哈尔滨的外甥,谈论外甥相处的女朋友时,父亲突然说,那个女孩儿太瘦小了,个头儿又矮,大概一米五十五的模样。“可是我妈也不高。”我说。“但你妈当时就一百二十斤呀,体格好,能干活。”他立刻反驳道。
她再次打来电话依旧是深夜,大约凌晨两点半。她出乎意料地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哭泣,语调低沉,缓缓讲述她似真似幻的梦境;讲述她的舅舅再次穿过重重虚空来到凡尘,无声无息地面对着她,却不肯将真实的面孔绽露出来。“我想我舅舅了,在没遇到你之前,他对我最好,是我最亲的亲人;遇到你,是我今生的幸事,正所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讲这话时声音很低,显然在啜泣。她感慨他的怀才不遇,认为他生不逢时,“如果他生活在古代,肯定会声名大噪,就像是那位令洛阳纸贵的左太冲,没准他也会写下一部旷世奇书,从而名垂青史。可惜现在是重商时代,没人欣赏他。”我想,很多人都这样渴望,但真正能够值得一书的又究竟有几个呢?我想象着他的魂魄因为不甘而游荡在昏暗的夜色里,或者干脆躲在她的房间里不断地冥想,面对已经不期坠入虚空的凡尘,面对自己丧失掉影子的魂魄。也许成为鬼魂后,他更可以如鱼得水般地窥视到百年前的故事,因为那些不同时期的鬼魂可以借着夜幕的掩护彼此间交换着思绪,乃至无需声音就能够在瞬息间洞悉到对方的一切,生前的经历,以及一度被视为秘密的隐私,只需一个藏于黑暗中的眼神,或者一丝若有若无的意念。
“我相信你也有隐私,比如你的情史,比如你暗恋过什么人。”听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果然,她开始追问我的过去。她不相信我只谈过一个女朋友,不相信我们只看过一场电影就无疾而终。“你也是正常的男人,就算你和别人女人有过亲密,上过床,我也不会怪你。”可是我真的没有。“算了,我不喜欢和一个撒谎的男人交往。”她叹息一声,“我希望我的男人对我真诚。”
于是,我只好说起十几年前尚在青春岁月时的春梦,我拥抱着丰腴的她热烈地亲吻,结果醒来时发现遗了精,两胯间散发出奇怪的铁锈味道(似真,似幻,抑或这压根儿就是我的臆想,在这臆想当中我到底拥抱了谁,是丰腴的记忆,还是瘦弱的她?)。“那你梦到我了吗?”听到这里,她突然问道。“没有,但我的确想你。”我绵绵地回忆起我和她同床共枕的日子,那是值得我记忆的日子,也是令我忐忑的时光。“没有?”突然之间,她又爆发了,“你想我什么,想我和你做爱吗!你们男人都这样不负责任,满脑子都是欲望,都是野兽的身躯顶着一颗脑袋。你不要跟我说‘你爱我’,一个爱字是那么神圣,绝对不是能够用肉体接触能够取代的。你说‘你爱我’,其实就是在想得到我,想玩我,就像你当初想到得到另外一个女人。你能保证你从没想过要得到她吗,你能保证你从没想到过要得到我吗?你别说话,我还没说完呢。一个男人说爱一个女人,其实他心里想的就是那点破事儿。”说着说着,她突然哭了,哭的一塌糊涂,又突然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
十几分钟后我回拨过去,她第一句话说是“对不起”。不用对不起。可是没等我说完,她又抢着重复一遍,对不起我,然后还说:“你知道什么,我说对不起就是对不起,那天我妈到大港镇接我时,我把你的宝贝儿拿走了,但我一直没告诉你。我不想让你为此虚掷大把大把的时光,不想让你成为下一个我舅舅。”宝贝?“就是你天天翻看的那个死人日记。我拿走它,就是为了让你多想想我,就是为了让你不再沉迷于那些虚无,否则你会成为第二个我舅舅。我不想让你成为他。”哦,在你那儿呀。
刹那,我释然了。我最起初就怀疑是她拿走的,只是不曾想过她是故意拿走的。“还有,你嘴里说的那个女孩儿其实早已经是个老太婆,我舅舅曾尝试着联系她,但没联系上,也没法联系上。”停顿了片刻,紧接着她又补充道,“可是我知道,她在我舅舅跳楼之前去世了,享年九十三岁,据说是在雅加达。她皈依了基督,每个周末都会去邻近的教堂忏悔她的过往。她的葬礼冷冷清清,当天天空朦朦胧胧地飘起细雨,只有一个神职人员为她划下了十字。”
她的这种说辞令我吃惊,虽然我知道百年前的她最终孤独地离开了大港镇,却不知道她终将漂泊到何方,更不知道这一切她是从哪里得知的,难道所谓的百年前的她,包括她跳楼自杀的舅舅原本就是自欺欺人般的杜撰,就是无从考证的虚无。也许是感觉到我的怀疑,所以她补充了句:“其实,我还算是和刘昌学有点渊源,我妈当初就认识‘刘昌学基金会’的理事,那个男的是我妈的同事,要不,你想我怎么知道这么多的。”说着,她叹息一声,她嗓音低沉道,“我想你了,想看看你,我们视频吧。”好吧,好吧。三两分钟后她脖颈颤抖地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里,连同她的那个粉色的房间,和她身边的那听啤酒。她在喝酒吗?我吃惊地想到。当然,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她的床是粉色的,还有被褥,以及捧在胸前的那个木头盒子。她比以前更瘦了,颧骨凸出,眼睛也显得不同寻常地大,还有锁骨,而且她脖颈比以前抖动的厉害了。最初,她还是笑着,但顷刻之间禁不住地掉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