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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黄昏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0-25 10:16:40 字数:5345
她的拉杆箱里都装了什么?两个功能不相同的熨板,吹风机,隐藏着异性秘密的植物物语卫生巾,赋予某种暗示的湿巾和纸巾,一堆我说不上名字的瓶瓶罐罐,小丘一样的黑色纹胸,它使她平坦的胸隆起成为女人的模样,蕾丝边的黑色内裤和三两件款式各异的黑色绒衣,一卷百元钞票(大约三四十张),一把刀柄镂刻着精致大马士革花纹的切茶刀;还有我的那个四角镶铜的木头盒子(天知道她的拉杆箱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东西,还有,为什么她要带着这样一把切茶刀?)。
其实,徕卡相机里没有多少张照片,二三十张,几乎都是在萧镇南祠胡同大悲寺街区附近的旧货市场拍下的。我一张张地翻看,毫不出奇却标价颇高的石头,流逝岁月的毛主席像章,记载着往昔的粮票布票,古色古香的砚台与木笔筒,一串穿越而至的铜钱(偶尔几枚上面还生长着绿色或灰白的铜锈),中国民居邮票系列,第二套、第三套和第四套人民币,康德通宝,俄罗斯的卢布,甚至还有几幅拙劣的水粉画。
突然我从中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咦,这是谁?那个女孩儿站在旧书摊前,穿着臃肿的羽绒服,戴着顶米色的针织帽,绽放着怯生生的微笑,一手还做出“耶”的姿势。
“我哪儿认识!”她警觉地瞟向我,从被窝里抻出瘦弱的胳膊,其中一条胳膊,右小臂赫然现出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只是我的思绪尚继续停留在照片上,暂且忽略了它们的存在。粗壮的蜜蜡,琥珀吊坠,红掌,发财鱼和牡丹春色的国画,还有厨房和抽油烟机以及同样的胆怯。哦,想起来了,我在萧镇春梦园小区的文物鉴定师那里遇见过她,一位也许见识过无数套路的小保姆,或者她是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女人的什么人,如今偷学到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真传脱胎换骨地自立门户了。“如果不是她的提醒,没准儿我会被骗了呢。”我感慨道。“那你要去找她呗!”“谁说要找她呀?我不就是说见过她吗。”于是,她转过身不再理睬我。直到两分钟后我去扳动她瘦弱的身体时,才发现她眼圈湿润:“你对我不好!”“我怎么对你不好?”“刚才你凶我。”说着她肩头抖动,轻声啜泣,这令我束手无策,也使我回味起仓促的2003年那个俨然已淡化了春秋四季存在的夜晚。
黑黝黝的影院里没有几个观众,大屏幕上是瓦列迪克一家,是舒缓的钢琴曲,温馨的氛围和突如其来的大轰炸似乎在瞬息间就完成了时空的交替,我由此想到发生在1941年冬季的萧镇大屠杀,七万名死于日本侵略者刀枪下无辜者的灵魂,随着片片轻絮的雪花飘荡在虚空之中,成为永远都不可以抹杀掉的记忆。然而我的初恋女友并不喜欢波兰斯基的这部影片,抱怨它太血腥太暴力,所以没有看完就离开了(多少年过去之后我才醒悟那不过是她婉言拒绝我的一个借口,一个残忍而又优美的转身)。
那之后呢,我的初恋无疾而终,她消逝于我的记忆里成为遥不可及的梦,成为一次又一次虚构中骚动的慰藉,成为藏于灵魂深处渐趋遗忘的影子(如果不是此刻,不是她在生气,我还会记起另一个她吗)。即便此后漫长岁月里又经历过两次结局类似爱情的我也无法彻底将她遗忘掉,直到两年前一个落叶凋零的秋季午后,偶然经过位于乌里河路和北大桥路口时我再次见到了正在等三线公交车的她,一张依稀可见的面孔,还有一个总是试图挣脱她的手的小男孩儿。他是她儿子吗?显然她无法控制住局面,他很淘气,吵吵嚷嚷,总是跑来跑去,试图穿过车水马龙的马路。她的身材已经完全走了样,岁月不经意间填充满了原本苗条的腰肢,使之膨胀臃肿,陷入丰腴少妇的年华,从此不再青春。
然而,她并不相信当初的我不曾和她做过什么。她脖颈微微颤抖,撅起嘴,眼眶湿润地说:“我才不信呢。”但事实就是如此,她甚至拒绝让我送她回家,说是怕被别人误会。“好吧,好吧,我相信你。”终于,她破涕为笑,不再让忧伤爬到脸颊,“反正今后我要一直跟着你,我要为你生孩子,我要在咱们家的阳台上种花,种好多好多花,薄荷,红掌,一帆风顺,茉莉,还有君子兰。我喜欢绿色,喜欢花朵竞相绽放,喜欢把阳台或者哪一处临窗的角落打造成为芳香扑鼻的小花园。”
我在想,也许百年前的那个她同样鲜少有笑容,尤其是她遭遇到库克船长的施暴之后。她是怎样回家的早已没有人知道,或许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漫长的堤岸,回到陌生而又熟悉的家独自躲进四楼的房间里寻找到臭虫含着泪咀嚼吞食;或许她又在绵绵思念起不幸罹难的母亲,同时神经质地嗅到了莫须有的铁锈味儿。自幼我就常常行走在乌里河路这边的堤岸,走在夏季杨树与柳树的荫凉处,或者冬天踩着“嘎吱嘎吱”的雪,但那时丝毫没留意到这里居然曾经发生了如此之多又如此凄凉的故事。没想到百年前的她也会经常走在堤岸上,神情忧郁而又满腹心事,那群实际上早就洞悉一切的码头工人都在对她议论纷纷;尤其随后而至的库克船长吹着口哨竖起大拇指得意洋洋的模样,和她垂着头满脸涨红又衣冠不整的模样,已经无声地说明了某些事情。
俨然那个总是炫耀收藏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的男人依仗他特殊的身份强行霸占了她,把她视为随时都可以抛弃又随时可以召唤的尤物,而她不知不觉间成为他汗津津的战利品。唉,也许对于她来说,1905年的夏季被库克船长的玷污不过是大梦一场,不过是场终将萦绕一生的噩梦,不过是她人生之初的一桩意外。或许她读过“娜拉”,听说过“苔丝”,也知道“安娜”,但她绝对不是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她是她们的集合。父亲是试图独占她的海尔茂,披甲人是她挚爱的克莱尔,那么谁是渥伦斯基?难道是强迫她春光乍泄、使她强吞耻辱的库克船长?
那个苏格兰老男人身强体壮,更重要的是手里还握着把枪,他把枪塞进她的嘴里大声喝令,刹那间令她面对恐惧颤抖不止,汗流不禁。要知道她早就将死亡置之度外,却唯独无法抵御恐惧;尤其在他进入她身体的刹那。抑或还有其他人躲藏于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掉的光阴之末吗?
——哦,没人会知道早已湮灭于时光最核心处的秘密,有些人注定是生命中的过客,有些人刻骨铭心,有些人却在不经意间就被遗忘。
“我终将会和妈妈一样死掉,一样活在假装幸福的羞耻之中。”残缺不全的日记本里有这样一句话,它又意味着什么,什么又是假装幸福的羞耻,难道她父亲不是她母亲一生中最为钟爱的人吗?不过,从那册人物列传里我隐约嗅到了另一个秘密,她勾结了胡子绑架了自己的哥哥——那位可承袭昌隆港务有限公司大统的太子。坊间的流言无异于一把撕裂刘氏家族的利刃,将那个渐趋于神话的庞大家族从祭坛上拉了下来,许多人都说她和她的兄长有染,说刘家乱伦的丑事。事实是怎样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很难在那册残缺不全的日记里寻找到蛛丝马迹,除了那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恨你,刘一鹏”。
当然,她恨的人还有许多,包括她的父亲,大妈二妈,以及萧镇照相馆的伙计,以及那个承诺可以为她复仇的胡子。对于刘一鹏被绑架的事情,很多史料,包括顾无言的人物列传以及我手头残缺不全的日记都语焉不详,大家只知道它发生在1905年10月,只知道那几个衣衫褴褛的胡子,两个或者三个(总之不会超过三个),手持长枪光天化日之下闯进德瓦码头的办公楼,翻箱倒柜却没寻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砰砰”地朝天放了两枪,把恰巧走进来的刘一鹏掳走了。几天后她的父亲才用一百块大洋赎回了他,这使得她的二妈心痛不已,毕竟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她就损失了两百块大洋。
至于是谁率先怀疑她和胡子串通一气,坑害自己家的,很有可能就是那位被绑架的刘一鹏。因为事后他意有所指地说过,如果不是她,他是不会到德瓦码头那边的空屋子去。当时因为连年战乱,码头早被毁掉了,办公楼也成为空无一人的废墟,偶尔会有码头工人或者他们的子弟溜进去幽会,这让她的父亲大为恼火,险些扣动那把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的珐琅手枪的扳机,险些杀死了她。这难免更令她心寒,眼眶流淌出两滴泪水,再次质疑他并非自己的亲生父亲;并由此联想到被库克船长肆意羞辱的一幕。“我宁愿死在那把珐琅枪下,因为那是我母亲的枪。”后来,躲在四楼那个昏暗的房间,她这样写道。
“唉,我父亲对当初的事情始终耿耿于怀,他说也许你是对的。我尊重他的判断,虽然你并非这一历史悠久的行业内的专家里手,不晓得过去的岁月就是穿过时光峡谷之后一片广袤无垠的大草原,里面有些什么,即便我们走过去都无从探索到。当然,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也许永远都无法跨越过那条峡谷。”穿过庙宇般肃穆的接待室,还是那间空荡而阴凉的办公室,还是那张后面摆放着偌大书架的办公桌,简单自我介绍后,与我相隔一张办公桌距离的那位徐娘半老的女人开门见山地讲道。只是书架已经少了不少书,比如那套白皮的《毛泽东选集》,比如普鲁斯特的那部意识流大作,比如那册中华书局出版的《诗经注析》;只是墙上多了幅顾均的黑白照片,使得办公室愈加阴沉,仿佛死者的魂魄尚在徘徊。
办公桌上放着束菊花,两杯雾气袅袅的茶,几张凌乱的A4纸(几张已经使用过的,几张洁白无瑕的),一部黑色外壳的手机(苹果,还是华为?我无法分辨,但是她告诉我将它关了机,为了不被别人打扰我们的这次谈话,所以我也把手机静了音),一盒象征身份的软中华,红色的一次性火机,边长大约15cm的玻璃烟灰缸,一盒名片,上面依稀可见她的名字,以及名字上方的一行小字——顾氏文化创意有限公司董事、萧镇作家协会常任执行副主席。
起初,从电话里分辨不出她的年龄,我以为自己即将会见到一位美妙婀娜的年轻女子,或者至少是位正值芳华、满是性感的少妇。谁知她已经四十几岁了,大概155cm的身高,体态微胖,戴着眼镜(近视还是老花?),烫了卷的短头发,穿件镂空的蓝毛线,里面则是白衬衫,胳膊上戴着孝,一截缠绕在左上臂的黑布。于是,我脑子里又浮现出她的忧郁面孔,以及对我的警告;浮现出她端起徕卡认真地删除掉使她嫉妒的那个女孩子,删除掉被保存其中的旧货市场。但是删除掉几张照片就可以删除掉烙在脑子里的记忆吗?我表示怀疑。
“介意我吸烟吗?”顾采薇却无所顾忌地打断我的沉思。当听到我说不介意,也不吸烟时,眼前这个女人感慨了句,就熟稔地夹起香烟,喷吐出可以令她放松的烟雾;然后又从抽屉里顺手掏出三四张A4纸大小的黑白照片(其中一张只写着短暂的一行字,我渴望饱满与激情,否则毋宁死,这不能不令我疑惑,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它的存在):“这是我父亲的,我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在抽屉里发现的,当初他拍下来的,要么就是你给他的。有那么几天他通宵达旦地拿着放大镜看个不停,就像能够从里面看出金子一样,无论我们怎么劝,他都不会放下手中的放大镜,虽然总共只有这几张。”
接着,她侃侃地为我介绍起她兢兢业业的父亲与不凡的祖父,说他们都X城地区地方史的开拓者;尤其是她的祖父,那部《流放生涯》就是最强有力的证明。她掐灭烟蒂送给我一部,一边说还一边俯首在扉页上龙飞凤舞地签下她的名字,以及一串代表日期的阿拉伯数字。除此之外,她还送了我几册由她主编的《萧镇文艺》(季刊,抑或不定期出版?),其中一册是2017年创刊十周年纪念刊。2017年第三期,里面的六页彩页分别刊印着顾万的照片,陈放的照片,几位政治人物的照片,以及她自己的照片。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正在翻看着《萧镇文艺》,就像是在为它做宣传,这不禁令我缅怀起屈死的殷废名。
然而,我在她面前提及这个早就应该被遗忘的人物显然是个错误,她脸色一沉,不耐烦地说了句:“殷废名的确很冤枉,但他也没给这个社会做出什么贡献,不像我的祖父那样著作等身。”大概她注意到我的表情,才会把话题岔开,不再继续谈论殷废名,开始询问起我对百年前那位命运多舛的女人的看法。于是,并不善于言谈的我开始讲起我的猜测,讲起母亲之死对她的影响;讲起她被迫吞咽活蚯蚓、喝童子尿的往事;也讲起那位库克船长,讲起她杀死库克船长的可能性。
讲述的时候我偶然转了下头,我意外看到门外似乎有什么人刚刚走过,我不禁打了个寒噤,脑子里划过她舅舅不甘寂寞的鬼魂。但怎么可能,这可是个大白天。倏忽之间我又想到她舅舅也被迫吞咽活蚯蚓的事实,胸头涌出某种无法言说的感觉,认为她说的没错,她舅舅的鬼魂始终存在。
“那不可能,”顾采薇冷静地笑了,她右手食指轻微弹动了下,身子向后一仰固执地否认道,“库克船长死于他自己儿子之手这早就是定论,当年的《北七屯晨报》有讣告,也有照片,有图有真相,肯定错不了。至于你说的乌里河挖出来的士兵,经过考证,那不过是名帝俄时代的毛子兵,确切地说是一名无名氏的哥萨克,握在他手里的是一杆锈蚀不堪的单发老伯丹,一枚生满锈蚀的卢布证明了他的生活年代;而背着相机的那具骸骨另有其人,和哥萨克没有关系。他们挖掘出的地点也相差甚远,大概距离二三百米远;更何况那部相机也不是库克船长曾经拥有过的,无论型号款式没有一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抬起头,问我那册残缺不全的日记本带来没有,当听到我把它弄丢了的时候她面色又是一沉,几秒钟之后才自言自语地挤出了句:“唉,这不白忙活了吗,你应该保存好它。”迅即抬头瞥了眼我,怔了怔神,“你应该为她立个传。”她说,但是此刻我已经从她脸上已看不出任何真诚,或许她只是这样说一说吧,或许这是我们之间尴尬的开始。
那之后我和她又断断续续聊了三五分钟(我们的交谈演变为敷衍),告辞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刚刚见面时的热情,甚至都懒得抬走臀部,整个人陷在椅子里,明显还在走神,以至于忘记了给我看她父亲写给我的信。这难免令我有些失落,使我怅然若失,进而不得不承认女人敏锐的第六感总是错不了的,哪怕她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