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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黄昏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0-26 11:20:50 字数:4502
其实,就在顾采薇突然提及那册残缺不全、迷雾重重的日记本时,它就在我随身携带的暗蓝色牛津布挎包里,就在那个陈旧又粗糙的牛皮纸大信封里。不知什么原因我会下意识地撒了个谎,也许是我突然想到了她的警告,但这个借口显然不成立;因为当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脱口而出。
离开寄居着顾均亡灵的那间办公室,坐上那辆浅绿色的104路公交车,我还恍恍惚惚,就像是大梦一场。我想,如果有朝一日她发现我并没把它弄丢了,发现我撒了谎又会怎样?唉,算了算了,不想这些了。
十几分钟后,我在大悲寺站下了车,拐过街角向旧货市场走去。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执拗,偏要不顾忌她,去做她不喜欢的事情。也就在这时我顺手掏出手机扫了眼时间,看到那二十一个未接电话,才砉地想起手机静了音。当我回拨过去,她却始终不说话,只是隐约听见她嘤嘤的啜泣,这不禁令我心慌,使我烦躁,尤其是这个时候。
半晌她才带着哭腔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突然莫名地想象到百年前那个总是拿着槐木棍子四处游荡的她,想象到她披散着头发无声无息地走在黑黝黝的夜色里,那是何等骇人。或许百年后无意窥视到她的秘密之后,另一个男人即便钝化为鬼魂也还会继续游荡。
“我已经坐在车上了。”我哄骗她说。其实我已经快到了旧货市场,遥遥看见它正在萧条的模样,整个市场空荡荡的没有多少人,再加上夜里刚刚飘过一场雪花就更显得冷清。“好吧,我等你,不过你要答应我,回来后不要再离开我了,我害怕。”她的这句话令我惶惑不安,也使我不敢再纠缠,敷衍了两句后就急忙挂断了电话。
整个旧货市场也就摆了十几个摊位,一眼就可以望尽,所以很容易找到我想要找的人。她真的就站在那里,站在一个古董摊位前,长着绿色锈迹的铜钱;顺治、康熙、乾隆和雍正,外圆内方的金属制品,几张民国钞票,俄罗斯纸卢布和硬币,还有列宁胸章和一款疑似纯铜的煤油打火机。
“你不记得我了?”我站在她面前说道,她身边那个背着牛仔斜挎胸包的男人闻声警觉地瞟了我眼。“你是哪位?”她依旧笑脸地说道(笑脸里藏着丝不易觉察的警觉与疑惑),“不好意思,你提醒我一下,”然后补充了句,“我好像没卖过你什么东西吧?”
“哦,可能我认错人了。”我尴尬地避开她审视的目光说道。但是怎么能认错呢,明明就是她,就是她为我开的门,一个礼貌性的微笑,一声叹息,除非我的记忆是错误的,或者她还有一位相貌相似、彼此惟妙惟肖如同镜像的孪生姊妹。
置身于樱花路春梦园小区的、那位依旧每天陪伴着头发花白的老女人,每天沐浴在牡丹春色的国画与不停游弋的发财鱼之间,面对诸多的真迹或赝品,每天听到不同打谎言,从而麻木不仁。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并非我所认定的那个人,那就是我真的认错了,她不过和她长相酷似而已,谁都不能否认这世间有许多可能的事情让我们碰到,有许多相似的人让我们遇见。
唉,或许我们总是能从一个人身上隐约窥视到另一个人的影子,或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另一个世界的折射。离开她和她的摊位,走出大概六七米远,走过那个贩卖虎骨酒与熊胆酒的摊位,我在另一个摊位挑选生肖纪念币时。心有不甘地转下头,看到她坐在那里垂头摆弄着手机,背着牛仔斜挎胸包的男人踱到她身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惹得她扭头向我这边扫了眼。
偶尔我在想,我究竟想要在这里讲述什么?一个特意捏造出来的故事吗?就像从楼上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的才子顾无言,他那满纸荒唐言又试图要讲述什么,还有这册残缺不全的日记本的主人,难道他们只是为了讲述而讲述,或者当初写下来只是为了被我发现?他们都是曾经的存在,曾经的现实,如今都已经随风逝去,成为时光里不断追忆又不断被吞噬的幻象,成为被不断更新替代的印记;或者平淡地划过我们的视线之外,或者令我们的灵魂为之震颤。
黄昏时回到满脸忧郁的她身边,回到大港镇的那间小旅店。向吧台里侧胖胖的服务员打过招呼,走上楼梯。穿过走廊推开门的刹那我就已经意识到哪里不到,整个房间里弥漫了股淡淡的眼泪的酸味和莫名其妙的铁锈味道,这两种味道和杏仁味的香水味羼杂在一处,搅乱了我的嗅觉。
她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只露出脑袋,眼圈红肿,床头柜下面扔着那把切茶刀,我敏锐地注意到地上的那几滴黑红色的渍迹,它一路延伸到床单上。掀开被子的刹那她止不住地哭出了声,肩膀一耸一耸的,脖子也在随之颤抖,整个人蜷缩一团。我抚摸了下她伤痕累累的手腕,她的右手腕接近手掌的位置又多了道血迹犹存的新伤痕,将她拥入怀抱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脊背:“好了,好了,别哭了。”除此之外,我感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就像惹了祸的孩子,束手无策。
“你怎么这样傻呢,以后不要这样了。”我说,同时我想象着她独自躲在这间屋子里,手里拿着那把切茶刀,一边辛酸地回味着自己的命运,一边划向吹弹可破的肌肤。而这是她的第几次自残?——五次,还是六次?她的两条胳膊上的疤痕无声无息地述说着一个又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她的抑郁一度令她身陷死亡的边缘,如同她那业已死去的舅舅,要是没有药物的平衡没准她已经香消玉殒,化为一缕青烟。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你也不早点儿回来。”她满脸泪痕地委屈道。她的话语,她萋萋的神情不知不觉碰触到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那一块,而她湿润的吻带着她的体液——鼻涕、泪水、口水和汗汁——随之雨一般地洒落。这天,乃至第二天我们都没再谈论一百年前的另一个她,也不再讲述她的舅舅。时光就像是凝滞了,慢慢地倾泻于这个小小的房间,倾泻于躁动的灵魂之上,我似乎听到了她舅舅轻轻漫过的足音,似乎感觉到了她舅舅责备的目光。
“我要刻上你的名字。”昏暗中她的胳膊环绕过来,就像一簇抓扼住落水者的水草,“让你永远忘记不了我。”可是,这只会让她自己承受肌肤之苦,而不是我。
不知不觉我又想到了百年前那个声名狼藉的女孩儿,她的十七岁也曾烂漫,烂漫而又阴郁。那么,穿越过重重不可回溯的光阴,百年前的她也有过爱情吗,抑或那只是一个不堪回首?我似乎看到她坐上一辆小马车(往来于萧镇与大港镇之前的货车),或者一辆以“嘎斯”为燃料的洋车(她家,那栋四层洋楼里除了总是停电的电灯之外,还备有大约二三十盏嘎斯灯,大年三十那天它们会被一层红纸包裹,散布于各个房间,连同门前的红灯笼一起构筑着浓浓的节日氛围),经过颠簸的旅程抵达到繁华的高街,走进那栋欧式三层建筑,前去和曾经污辱过她的老男人幽会。那个时候,库克船长的夫人已经带着一双儿女来到了萧镇,而她,居然和那个来自于遥远异乡的妇人成为了忘年交,似乎压根儿就不曾和他有过任何苟且,直到几年之后他意外死于自己儿子的枪口。
“你不要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迷离中,她脖颈轻微颤抖,喃喃低语道,“他们,全都是死去的鬼魂,和我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关心虚无缥缈的他们,不如关心你身边的我,不如珍惜我。如果你再纠缠那些没有用的,我就把你的东西全都烧掉!”的确,如今百年之前的她早已成为飘散的鬼魂,许多事情都说不明道不白了,即便是那册残缺不全的日记也说明不了什么,更何况是从没读过它的顾无言。我们这些后人利用文字重建的历史也许并非往昔的真实,其中羼杂了太多太多的想象与盘亘于我们头脑中一厢情愿的认知。所以它只能成为一个真假难辨的故事,或者娱乐于人,或者愚弄于世。
被库克船长窥视到和他儿子的苟且,那是她设计的,这也许是她刻意的报复,也许是她试图摆脱他儿子的尝试之下。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儿子会拿着几张照片出现在大港镇,公然出现在她家。“无耻。”她愤怒地写下这俩字,笔尖划破了纸张,划到了下一页“洋火”两个字的上面。门外,楼下库克船长的那位公子在夸夸其谈,骗吃骗喝,他声称代表他父亲前来拜访刘家。
“这个骗子!”只有她对他的目的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厌恶大家满是一团和气的氛围,认定他们都很虚假,从而更觉凄凉与孤单,更加思念母亲。那时她的父亲已经病魔缠身,却依旧野心勃勃,准备要重建被老毛子和小鼻子轮番摧毁的两座码头,先后委托库克船长和舅哥乌雅德昭做为代表,前往上海和奉天向汇丰银行、德华银行和奉天官银洽谈贷款事宜,这不能不给了库克船长及库克船长的公子频繁进出刘家的借口。
这对父子刻意相互回避以免尴尬的偶遇,而在此之前,他们在英国领事馆为了女人当着库克船长老婆面前撕破了脸皮,大吵大嚷。他或他到大港镇屡次在刘家留宿,尤其库克船长更是胆大妄为,更是厚颜无耻;夜半三更悄悄溜进她的房间颠鸾倒凤,毫不顾忌那张铁床“吱嘎吱嘎”的响。她相信不会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因为突然之间二妈和她的哥哥刘一鹏不再提那起绑架事件,虽然她还是不定时地被压住手脚灌进活蚯蚓、猪苦胆和童子尿。
当然,或许全家人只有她的父亲不知道这些龌龊的事情,毕竟那位山东汉子还保存着一丝自尊,毕竟父亲骨子里还有着流年逝水冲刷不掉的傲气,如果被父亲知道了一定会引起一场令人胆寒的暴风骤雨。她却由此感到了屈辱,每天耷着脑袋无精打采。她似乎能够听到他们的议论,哪怕是隔着几道德墙,哪怕是她蹲在四楼那间小屋子的墙角,她也能听到他们在一楼客厅或餐厅里的闲言碎语,虽然她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的槐木棍子被库克船长的公子当着那些无所事事的码头工人面前扔到河里了,他性情暴虐,丝毫也不怜香惜玉,总是模仿他老爹,哪怕是污辱她的时候。他腰间挎着把沉甸甸的左轮手枪,嘴里叼着烟。烟气袅袅,他突然冲她一笑,抓起她的胳膊将烟头死死按在她的手臂上。她轻轻叫了声,说了句痛,却不敢反抗,听凭烟疤冒着青烟迅速形成,然后接连痛上七八天。过后,他还强迫她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又在她那耻于裸露的私处烙上烟疤,使得空气里弥漫淡淡的毛发烧焦的味道,那味道和燎猪毛的味道没什么两样。
“这是我留给你的戳记,让你永远记住我!”看到她痛不欲生的模样,他笑了,撸起袖子给她看他的胳膊。他胳膊上有着一串烟疤,他不无炫耀地告诉她:每睡一个女人,他就会在自己的胳膊上留下一个戳记。
他的荒唐不止于此,左轮手枪射出的子弹会击杀掉码头工人或者附近农民养的鸡鸭甚至是跑出猪圈的猪。因为知道他是刘家的客人,那些受害者总会拎着死鸡死鸭到刘家讨说法,如果遇到她父亲,他们会得到赔偿,捏着死鸡死鸭和钞票叨叨唠唠地离去;如果恰巧她哥在家那就另当别论,会被训斥,就当倒霉了。
正是从他自我炫耀的话语间,她知道了他睡过许多他父亲的女人,包括萧镇那个为他父亲生下儿子逆来顺受的老女人。她见过她,那还是跟库克船长一起去的,穿过那片林地,远远看到那栋院落中间的泥坯房。他的儿子,那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在和一条大黄狗玩。几天后,她故意选择库克船长可能出现的时间和他儿子幽会于那片林地。她想,他一定是看到她和他儿子了,她想象他铁青着脸吃醋的模样就忍俊不禁。虽然他并没跟上来,并没有爆发她想象中的冲突与争执,这难免令她索然无味。不过,等到再见到他时,她就笑不起来了,不再绅士地他凶煞般把她拉进角落,先是往她脸上吐口痰,然后不由分说地扬起了巴掌,“啪啪”地打在她脸上,威胁要弄死她。
“不要勾引我的儿子,离他远一点儿,你个荡妇!”他用地道的当地话轻声地贴着她耳边讲道。这让她很是不快,不禁嘤嘤地哭了,哭了又笑,还蹲在地上寻到只臭虫咀嚼。这反常和举止令他吃惊,也只更使他瞧不起。他突然发疯了一样抓起她的手腕,薅着她的头发,将她狠狠地推到墙角,嘟嘟囔囔地说起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