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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黄昏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0-23 10:16:58 字数:5551
离家出走前,她已经伤痕累累。从1900年年末直到1908年年初,从披甲人自杀般地迎向死亡,到父亲死于病榻,两个男人两次死亡之间是她一生中的噩梦时刻,不管他们是否曾深入她的生活,他们都已经悄然深入她的灵魂,左右着她的爱恨。当然,潜入她生活的还有其他男人,形形色色的男人,他们年龄不同,拥有不同的面孔,性格迥异,身体里却蛰伏着相同的欲望。
据才子殷废名考证,进入她身体的第一个男人显然是曾试图抛妻弃子库克船长。1905年老毛子对马海战的惨败消息传到X城地区,她的父亲和大妈二妈一度面露喜色,认为两座被毛子兵摧毁的码头可以修缮一新,重新营运;为此请来了恰巧来到大港镇观光的库克船长,商洽购买英国造铁壳船事宜。库克船长毫不顾忌他那满身的狐臭味道逢人就夸夸其谈,他随身背着一款笨重的可携式方箱照相机,棕色木箱,箱盖拉开就是折叠起来的暗箱。他用它拍摄了不少景色,包括舍利塔和王殿的废墟,熊岭的妃子墓,几处领事馆;著名的俄罗斯侨民学校,四门炮,喇嘛庙;几个因战祸流离失所的难民,拖着长辫子忙于耕种的官兵,裹小脚的女人,河边羸弱的孩子(那孩子赤裸着,胯下露出干瘪核桃般的睾丸),一头在泥淖里滚过的臭哄哄的猪,文昌镇的发电厂,武运镇的小光明寺,流徙镇的囚徒,孟浪镇的采石工人,以及大港镇的码头和正吃力地扛着硕大木箱的码头工人,一个以卖笑为生的妓女。
吃饭的时候她并没在,或者说他并没见到她。谈完事情他背着笨重的相机沿堤岸闲逛,再次顺手拍了两座码头。两座码头已经今非昔比,老毛子的炸药将其变成残垣断壁,了无生气,甚至就连远处的石行所也破败地关了门,还有石行所后身没有任何招牌却能够吸引住男人的妓院;而且有着这世间一切码头千奇百怪的味道,烧烫的鸡毛,隔夜的尿骚,蒿草,尘土,杨树的黏液,死鱼和活鱼的腥味儿(这些味道引来了苍蝇,嗡嗡嗡,还有被晒得晕头涨脑的蚂蚱);间或还有不知哪儿飘来的菜香,炒土豆丝,或者炖土豆,一只野猫喵喵叫着窜进草丛,隐没消失。
他正感慨间,就看到她躺在被树荫遮挡的草丛中,嘴里叼根草棍,望向波光粼粼的河面,他屏住呼吸偷拍了她。他很快就被她发现,只好尴尬地笑了笑,或者试图用笑容掩饰尴尬。但她丝毫没有退却,反倒半坐起身,手掌撑着草地张大眼睛好奇地盯向他。当时,她并没想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好奇,好奇地站起身靠近他看那些照片,纳闷熟悉的场景是怎样进入眼前的小木盒里,又是怎样成为一幅幅画的。
虽然早在一年前她就走进过萧镇照相馆,拍过照片。她一度想过,如果早就有这玩艺儿,就可以将母亲的形象永远地保存下来。他为她做了示范,邀请她一起拍照。钻进那块黑布,透过小框子里她看到眼前的世界成为缩小的倒影,于是她笑了,笑得很甜很甜;脑子里回旋出被埋在地下的九十九块大洋,以及发了疯似的大妈二妈,她们在恶毒诅咒那个偷钱的贼。
他,鬓角斑白的库克船长开始为她讲起卡尔达诺,达盖尔和银版照相法,以及轰动帝都的《定军山》。他们是谁,谁是谭鑫培,谁又是达盖尔?哦,那是波德莱尔的朋友。波德莱尔你知道吗,“我的心为谁停留,而心总为谁跳动”,还有“我崇拜你犹如那黑夜的穹宇”。她迷惑地摇头,看到他的喉结在上下翻滚,眼睛放着光,于是胆怯悄悄溜进她的胸膛。
这是侨民学校,屋檐下的浮雕是普希金(食指指向照片中并不清晰的某一点),就是那人头,你看到没有,他就是写下“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大诗人,写下“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面前出现了”,今天你在我面前出现了。那是栋很漂亮的楼房,你应该去看看。你爸爸没说把你送到那里读书吗?没有。她黯淡的神情被他精准地捕捉。深吸口气,来自森林与河水交汇处的风,杲阳下的炎热。哦,真可惜,在那里你会尝到很多东西,很增长见识。
他佯装无意又无心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手指自然而然地碰触到她的锁骨,试图滑进她并没有刻意防御的衣领,却没有说侨民学校是俄罗斯人的侨民学校,是所排他的民族学校,哪怕是他的儿女都无法侧身其中,因为他是大英帝国的苏格兰人。她呢,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儿——是他腰间那把火铳,还是能够将灵魂摄取的照相机?她瞟了眼它们,它们似乎是一种威胁;同时她又不由自主联想到最近越闹越凶的胡子,似乎老毛子和小鼻子不断缠斗的战争在不知不觉间催生了他们,致使他们四处纵横,无所不在,以至于不得不令人提心吊胆——却依旧面带笑容跟着他离开堤岸,穿过码头工人的住宅,在那群赤膊男人的注视下向远处走去。其中一个男人走到一面墙前面解开裤带,“哗哗”地撒尿,边撒尿还边回头禁不住笑地瞥了她眼。
半路,回过头,她满脸通红地看到他们在嬉笑。她知道,他们准又是在说诨段子,谈论哪一个女人,或者就是在谈论她,他们一向如此。尤其是那群日渐趾高气扬的鲜族人,而他们的女人总是那样的逆来顺受,低眉顺眼,撅着屁股忙于收拾家务,忙于耕种,也忙于生孩子。哪怕他们再怎样荒唐,再怎样懒惰,再怎样酒气熏天地对她们又打又骂。她见过他们打老婆时凶狠的模样,那就是往死里打,她们哭嚎着,哀求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坐在地上,不管雨天还是雪天,也不管周围有没有看热闹的街坊,完全丧失掉了尊严。
“她没有朋友,我也没有。但我有手机,有你。你要知道,我一定会兑现我的承诺的,一定会再到你身边的。我总有一个梦,能和自己所爱的人相守一生。她却不同,虽然她的男朋友多如过江之鲫,但没有一个真正爱她的,也没有一个她真正爱的,所以活在百年前的她只能把她的经历记录在日记里了。但她从没想到过,总有一天她所有的秘密会随着日记的重见天日,不再是秘密,从而成为大家的谈资,哪怕事情已过去了百年。我和她既有相同的灵魂,又有不同的命运。”隔着屏幕她令我吃惊地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事实,同时也说出了她的相思。“关于她的资料,我的舅舅曾保存下不少,包括几张不堪入目的照片,照片的背面不断写着字,一行龙飞凤舞的英文,据说是库克船长的笔迹。她的第一次是被强奸的,那个老外,道貌岸然的库克船长把她骗到一间偏僻的屋子里,举枪威胁她,给她拍了裸照,施暴于她;不断凌辱她,还强迫她吸食大烟,她却无处可告。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只能躲在屋子里暗自哭泣,绵绵回想起早已消逝于时空尽头的母亲。”
那几张百年前的照片在哪里,还有她的舅舅千辛万苦费尽心思搜集起来的资料呢?被她外婆销毁了,为此她的舅舅成为她外婆眼里倍遭嫌弃的坏人,成为收藏淫秽物品偷偷躲在屋子里猥琐胆怯的自渎者与好色者。
“我见过她的照片,虽然模糊不清,但看得出她很美很瘦,也能感觉到她藏在心底的苦,那是你们男人不能理解的。”于是,我开始幻想百年前的她被诱骗到一间黄土坯房里,在那把枪口冒着硝烟的火铳下含泪委身于库克船长,那可是她的第一次,含痛的羞涩中她匆匆而屈辱地完成了一次蜕变;梦一样的蜕变,压根儿就没有时间思考,也没有时间拒绝。
第一次委身于男人,第一次吸食大烟,两眼迷离,浑身一丝不挂地陷入于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没有任何遮拦,从此不再空虚,不再清白,不再孤陋寡闻,从此甘愿堕落,从此声名狼藉,从此自怨自艾,成为被街坊戳脊梁骨被大伙唾骂的荡妇。唉,刹那间我恍然大悟,明白百年前的故事正通过那册残缺不全的日记重新演绎,似乎看到她的故事若隐若现地背负起谎言有一些讲出来了,有一些却成为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妈说,那些照片和那些资料都是我舅舅从萧镇图书馆偷出来的,当时我妈和我妈的一位闺蜜还帮着他一起偷呢。”于是,我似乎看到三十几年前三个图书馆窃贼相互掩护着撕下书页,藏匿照片,或者干脆把书塞进衣服里大摇大摆地远离图书馆管理员的视线。“那时候书籍是什么——是这个世界必要的发明,以便保留对于我们以及我们之前的记忆,否则我们又怎么知道几千年前文王被囚羑里,怎么知道高力士为诗仙李白脱靴,怎么知道唐伯虎的轻狂?没有了书籍,我们就是失掉了家园与历史的玛雅人,就是只知玄幻架空与王者荣耀的宅男宅女,就是一问三不知的白痴。虽然这些书籍不一定把我们,你和我,或者其他什么普通人记录其中。”
听她这样说我很震惊,在此之前我从不曾想过书籍能够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更不曾想到过她居然能有如此的内涵。进而,我的视线落到手机上,屏幕里的她说到激动处脖颈不禁颤抖了下,那是难以治愈的炎症引起的神经痉挛。虽然她与我相隔两地,却由这枚蕴藏着一整个世界的神奇之物联系在一起,通过它,我们就像两个相识已久的老朋友面对面聊天、畅谈,彼此交换着各自的灵魂。那么手机又是什么呢?
——现代社会里,手机就是一个伟大的发明,俨然已经取代了许多,报纸、书籍、收音机、戏剧、电影和电视,似乎世界经意不经意间都会在此留下连绵不绝的痕迹。一片落叶,一顿晚餐,一张笑靥,一道目光,一瞥微笑,雨天雪天,爱恨忧伤,真诚或伪善。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思索,我们的灵魂,我的,她的,或者什么人的,一览无余地全都在这里交汇,在这里记录,在这里挽留即将逝去的光阴,凭吊梦似地不断湮灭的岁月,匆匆,或缓慢。
“不,”听我这样说,她的脖颈微微颤抖,突然笑了:“要是天天总是对着手机,你会变傻的。”“是呀是呀,可不我已经傻了。”“我不喜欢傻子。”说着她的笑容更灿烂了。“我再去大港镇就留在你那里不走了,到时你可一定要养我哟,否则我会伤心的。”停了停,她笑容止息,很认真地说道。
她第二次到大港镇正值十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三点四十,天空飘着轻絮的雪花,街边的杨树柳树披上了雪挂。穿着半大黑羽绒服她一下车就远远地见到我,赶紧加快脚步一路小跑地迎过来。中国红色的双肩包在她身后起起伏伏地晃动,就像是有了不可遏制的灵动的生命;粉色拉杆箱在一路“哗啦哗啦”地跳跃着发出快活的噪音,在雪地上拖曳出两条平行的痕迹。接过拉杆箱的刹那,她撒娇地撅起嘴,跺跺脚,嚷嚷着冷。“你看,你快看我的手都可凉了。”说着她柔软的小手塞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不断扩散的淡淡的杏仁香气。
果真她的手拔凉拔凉的。刹那,我的心恍惚了下,似乎有什么在轻轻拨动,又似乎有什么在潺潺流淌。“哎,我说,这次,我不想住在你家,我不想看你妈审视犯人一样看着我。我要到旅店去住。”好吧,好吧。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挽着我的胳膊,让幸福与惶惑并存的电流滋滋窜进我的身体。我轻轻抽动下鼻子:“你掸香水了?”“掸了,我姨送给我妈的,法国牌子,伊夫黎雪,国内没有卖的。”接着脖颈颤抖又是妩媚一笑。姨?这可是从来没听说过的。“我的徕卡也是我姨的,两年前她就刑满释放了,香水是她上个星期从欧洲旅游带回来的。来之前,我去了萧镇的旧货市场,那里卖什么的都有,旧纸币,石头,老照片,邮票和书籍,一堆对于我来说一文不值的破烂儿;也有相机,引人浮想联翩的海鸥牌相机,滴落着父辈记忆的大上海腕表。你知道吗?我好一顿拍照,他们还以为我是做什么的呢,其实我只是拍着玩,等一会儿给你看。”
她见我面露疑惑,才开始跟我解释,她的那个姨就是她母亲的闺蜜,就是差点成为她舅妈的女人。她们曾一同在舍利塔下拍过照,后来她母亲能够成为文昌镇第三初级学校的教师还多亏了那个女人。“早在我很小的时候,这相机就在我家,几年前我把它翻了出来,问过我姥爷,我才知道它原来的主人。不过,现在它属于我。我已经拿它拍了不少照片了,有时间给你看。”
沿河的乌里河路是镇子里最繁华的路段,将她的行李放在新市街靠近石行交易所的一家小旅店(没有名字,只在小区门口竖立个人字形的牌子,上面是风吹日晒之后褪了色的“旅店”两字)——登记时,她撒娇地不准我看她的身份证——从拉杆箱里拿出相机挂在偶尔颤抖的脖颈上。走出旅店,我们漫步在快速侵蚀过来的夜色里寻找着可以填饱肚子的各色小吃,重庆小面,五常大米,老北京布鞋,杨国福,董师傅火锅,一串霓虹闪烁的牌匾,我们停留在阿婆家铁锅焖面。将相机放到桌边,脱下黑色羽绒服,她里面穿的居然也是黑色的,黑色的女裤(肥硕),黑色的毛衣(裸露出右侧的肩膀),甚至鞋子也是黑色的,黑色的高跟鞋,这鞋子和她的相貌颇有些不相符,让我联想到《孤儿怨》里的艾斯,让我再次揣测起她的年龄,也许她没有十九岁,也许她就是长得小,有着一张令人羡慕的童颜。
吃的什么?看着服务员按下定时器的开关,我们等待秘制排骨焖面。等待的期间徐娘半老的老板娘和一位黑上衣的服务员不住地向这边瞟过来(中式的黑色对襟上衣,码着红色的边儿);还有邻桌的一个古怪的秃头老男人,他们神情里满是猜疑,难道是因为她的身材娇小,看上去显得年龄太小吗?再加上中途我的母亲打来的一通电话,我不得不压低嗓音说今晚儿不回家。这更让我面红耳赤,坐立不安,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
虽然我母亲已经年过八旬,却依旧操心,每晚儿必须要在住宅里巡视一圈。从卧房到阳台,从阳台到客厅,推门掩窗,拧动水龙头,生怕有个疏忽,生怕有贼会闯进来,生怕水淹七军,哪怕是在炎炎夏日,哪怕是住在五楼,就像她依旧住在危机四伏的平房里。“人家要么以为你是人贩子!”显然她也注意到不断投射过来的怀疑的目光,“要么就以为我和你在私奔呢,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一个坏人!”
坏人?这个词令我想入非非,甚至联想到了色情,女人的裸体,巴尔蒂斯的画(恰巧头天夜里我偶尔读到一则的评论),狼和羔羊。她的眼波里漾着笑,最为妩媚与温柔的笑,似乎那些忧郁原本就与她无关。
后来,结过账,她说她累了,我们又手挽着手原路返回。雪依旧在不停地落,围绕着橘色的街灯,追逐着这座镇子,迷离而又迷离。经过一株披挂着雪挂的杨树下,我拉着她的手让她停下,轻声对她说,要跟她说一件事情。“什么事儿?”她立刻紧张起来。突然抬起脚踹向并不粗壮的树身,树簌簌地落下,纷纷落向她竭力躲闪却又无处躲闪的头部,她的肩膀。她笑了,大口喘息,瘦弱的身体开心地扑向我,嚷叫着“坏人”,嚷叫着“傻子”,还顺手抓了把雪向我扬过来。一辆车闪着车前灯突破重重迷离的夜色疾驰而过,三五个行人零散地各奔东西,渐次消逝于朦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