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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1-12

作品名称:黄昏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0-11 20:09:50      字数:4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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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见过不少异乡人,包括那群拖家带口的逃难的灾民,包括藏身于石行所后身那栋石头房子里的三五位年龄不一的妓女(其中之一只有十三四岁,据说是鲜族人,被一名从平壤溃逃回来的兵勇带到此地),以及前来此地淘金的老客们,他们就是当时的众生百态;包括夏天时总是穿着木屐满脸麻子对每个人都点头哈腰的小鼻子夫妇,他们吃住都在靠近德瓦码头的斋木株式会社,他们喜欢食用生鱼,喜欢大米,喜欢坐在榻榻米上喝没滋没味的清酒,喜欢街头活泼的小孩子,因为他们没有孩子,他们看到大人物更是殷勤有加,在他们眼里她的父兄都是大人物,包括另一位不怎么露面的小鼻子,他们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就像稍微大一点声音生怕惊到什么人一样。还有身上总是散发着酒糟味道和牛羊膻味的老毛子夫妇,男的高大魁梧一头棕色卷毛,女的肥臀丰乳鼻翼满是去不掉的雀斑,他们喜欢吃大列巴,酸黄瓜,喜欢大口大口地喝啤酒,喜欢喝醉后拉手风琴,喜欢借着酒劲高歌一曲,他们偶尔会从萧镇到大港镇的阿金码头取货,他们开了间半死不活鲜少有人光顾的俄式面包坊,那女的,他的老婆就是不断散发狐臭味道的库克船长的女儿,他们嗓门总是那样高,尤其喝过啤酒后,站在码头整座镇子都能听到他们的嚷叫和歌声。当然,众多的异乡人中还有直把他乡当故土的金镐嵩,据说他的哥哥金镐敏曾是她父亲的老相识。那个矮小的朝鲜人几乎就是他哥哥的翻版,炎炎夏日里赤着膊呲着暗黄色板牙先是自称和老毛子一起垄断码头,后来又扬起花白的头发大声告诉大家大日本帝国将流苏般蔓延,逐一吞噬掉那些落后的众多蛮夷,甚至是老朽的早已成为蛮夷掌中之物的中华帝国,而他的故国朝鲜,将会是另一个澎湃崛起的帝国,承续了真正华夏文明的庞大帝国,主宰它的君主是那位一度寄居俄国公使馆的高宗皇帝李熙。1905年下半年,秋风渐起时,这俩人突然性情大变,原本唯唯诺诺的小鼻子胸膛挺直了,说话的声音也骤然大起来,进出码头时得意洋洋,甚至还敢走进她哥哥的办公室,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这令她回忆起五年前的那群拳民,她悄悄地躲在三楼一个房间的窗帘后面胆怯地窥视向楼下那群汹汹之众,他们当中有几个她所熟识的面孔,几个附近的农民,平素老老实实,见到她或者恭敬地避到一边,或者向她绽露出谄媚的微笑,他们闲暇时唯一的乐趣就是喝点小酒打打牌,当然他们当中偶尔也有吸食大烟的,或者偷鸡摸狗的,但他们向来与世无争,现在却突然间举着刀枪木棒歇斯底里地要打要杀,就像被打了鸡血,并且还真的打伤了十几个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信仰耶稣的教民,凿沉了昌隆公司的两条铁壳船。也就在那年,面对一群老毛子兵,曾经休过她母亲的披甲人叹息一声,说了句‘我错过了一次历史,也毁掉了一次原本可以圆满的婚姻’后义无反顾地迎向那排滴着鲜血的刺刀,奔赴向比铁还要沉的黑暗与死亡。老毛子则垂头丧气,毫无精神,整个人顿时矮了半截,就像是霜打的茄子。她和那个开面包坊的老毛子不是很熟,却和他的岳父岳母很熟,他的岳父就是那位把她诱骗到一户农家屋子里后凶相毕露的库克船长,那个苏格兰老男人两只手粗壮有力,有着绵延不尽的胸毛,也有着鲁莽而狂野的欲望,手里捏着管弥漫着火药味的火铳大声喝令她咀嚼他咀嚼过的苦涩的大烟,还肆无忌惮地举起相机把正在哭泣的她收录于其中,从那天开始,他常常借此要挟,强迫她与他交欢,哪怕过后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同时也在和她交往,还若无其事地前来她家,佯装拜访她的父兄,谈下生意。两三个月后,当时已经冷了,天空飘着雪花,她坐着拉货马车颠簸了将近五个小时到达萧镇,走进库克船长家,见到他老婆,也第一次见到他的儿子。就是在那天,她机缘巧合地翻开一册原本放在抽屉里的圣经,意外看到了自己躺在里面,原来库克船长把那些照片冲洗了出来,她当即羞愧难当地把它塞进自己的衣服里藏了起来。撕毁照片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半个月前走进照相馆的一幕,那位伙计和照相师傅以一种令她不舒服的暧昧目光瞟向她。刹那,她明白了什么,似乎听到了他们指指点点,似乎在骂她的没羞没臊,在骂她不要脸。她胸膛里涌出汩汩愤怒,涌出汩汩的羞耻,“他就是一个不识教化下流卑鄙的蛮夷!”自那以后,她再没踏足萧镇的照相馆,偶尔经过那里也要加快脚步匆匆离去。而在那之前,她去过几次照相馆,拍过几张新潮的照片,或者和她的大妈二妈,或者和她的父兄,所以照相馆的伙计及照相师傅一定知道她是大港镇刘家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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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无疑问,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是大港镇赫赫有名的名媛淑女,是昌隆港务有限公司老板的女儿,可以说含着金汤匙出生,就读于新式学堂,哪怕是最为动荡、战火纷飞的1900年和1905年她的口袋里也总是不缺少银子,家里有钱有势,不同于那些普通人家。唉,大港镇,及至整个X城地区有谁不知道她是刘昌学的千金,乌雅家的外孙女,有谁不知道她家的一切都似乎和一个洋字沾边,洋火、洋油、洋灯、洋布、洋面、洋服和洋枪,乃至洋房、洋车和洋船,就连进出的客人都不乏洋人,她也学过几句洋文,知晓一些别人不知晓的新鲜事情,比如伦敦,巴黎和开普敦,比如基督,拿破仑和大英帝国,比如雪花膏,西洋镜和西洋钟,比如骑士,圣徒和冒险家,她甚至还拥有一本厚实的《圣经》,黑色硬壳,薄如蝉翼的纸张,里面还有彩色的画幅。她不会落入凡尘,不会为着衣食而烦恼,她的家族也不会将那些财富隐藏起来,却凭空增添了莫名的烦恼,纠结着母亲之死,承受着街坊的议论,似乎当初母亲新婚之夜被退婚的耻辱无休无止地转嫁到了她身上,而且一同转嫁过来的还有吃臭虫的癖好。不,她难以确定母亲是否真的吃过臭虫,那毕竟只是道听途说,并不可信,或许那是一些人,包括她父亲及大妈二妈别有用心的编造与诋毁,十几二十年前的母亲婷婷玉立,其声名远播至整个X城地区,有多少人跋涉几个小时来到大港镇,只为了一睹芳容,至于说媒的简直踏破了门槛,磨烂了嘴皮,然而只有那位体魄魁梧的披甲人得到乌雅家族的青睐,毕竟两户人家属于世交,而且都是披甲人后裔,都是佛库伦吞食喜鹊衔来红果的种子,门前竖有索伦杆,忌食狗肉,可谓门当户对,再说两个年轻人从小就熟识,也算是青梅竹马,可他却常常给她的母亲讥笑,讥笑他是一介武夫,不可以弯弓射雕,亦不可以安邦定国。无疑,母亲瞧不起他,瞧不起那个与之指腹为婚的男人,或者母亲和她一样向往着陌生与新奇,虽然陌生与新奇并不一定会转换为举案齐眉般的幸福,而有可能是令人生困顿的陷阱,从此坠入无休无止的烦恼,甚至是不期而至的死亡。有朝一日她也会死掉,如同渡过烂漫与燥热春夏的一片晚秋时分的落叶,但会不会死于谋杀,她并不能肯定。“你这孩子,心事太重了。”为此,她的舅舅,骨髓里不断滋生着英雄气概的披甲人后裔抚摸她的后脑勺叹息道。她的舅舅再三拜托她的父亲及她的二妈一定要善待她,毕竟她是他的外甥女,骨髓里有着他妹妹的血脉,这一度令她感动。舅舅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许多人都在说她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不仅仅都拥有倾城倾国的相貌,还都拥有相似的性情与性格,抑郁而又多愁,甚至是本来就无法预测的命运。她并不知道自己刚出生时就已经有了夫家,成为父亲一位挚友的儿媳妇儿,以巩固两家世代绵延的情谊,而这样的命运并非她想改变就可以改变的,她的母亲就曾经执拗地抗拒了命运,却不期陷入了狼藉与狼狈的漩涡,坠进不堪,不得不忍受着骂名去做父亲的妾室。“也不知道她整天想些啥,不缺吃不缺喝的,”她的父亲听闻乌雅德昭的话,立刻不屑地翻了下眼白,倒背着手踅返回屋子。这令她怀疑起母亲的爱情,也使她更加反感起父亲,进而讨厌起那些男人,认定他们全都是骨子里自大又自恋的凡夫俗子。她暗自发誓绝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不会早早地将自己的终身锚定,进而每天无聊地坐在窗前,或者走在漫长的堤岸,瞭望向远方,揣测起河流的尽头是什么,山的另一侧又是什么,难道驻留在她生命里的仅仅剩下一场预谋已久的谋杀吗?她不可置信地回想起模糊的童年,想起母亲之死,以及母亲临终时的遗言。于是,她倍感孤单,胸膛里翻滚的渴望如同暗河般地不断冲刷,不断撞击她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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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阅读那册来自百年前字迹模糊的日记,无疑是一次又一次毫无止境的抽丝剥茧般的历险。每一页,每一句话,每一行,甚至每一个字都是一个无形的迷宫,禁锢我的思维,激发我的想象。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当然,首先她是位女性,但她并不愚昧,虽然她生活在相对闭塞的X城地区,相反她似乎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从传统的儒家教育到当时看起来甚是新奇的西式教育。其次,她到底是哪年出生的,1888年的鼠年,还是1889年的牛年?——那两年灾祸频频,京师奉天和山东地震,安徽水患,而她父亲的生意,昌隆号商行却逆行而上,正慢慢的顺风顺水,这不能不助长了他的野心,不能不期待着汉唐盛世的重现,暗自发誓一定要把阿金和德瓦两座码头悉数买到手,把那四层俄式建筑装点成为舒适又温馨的家,而非忙碌的办公楼。她的母亲则已经摆脱掉了当初第一次婚姻时所遭遇到了不堪与麻烦,正沉浸在自己追寻的幸福之中。她只是听闻过父亲和母亲盛大的婚礼,据说那场为了消弥掉母亲丑闻的婚宴足足耗费了一千五百斤的白酒,吃掉的鱼骨猪骨用了整整十七辆马车才清理出去,大港镇除了休掉她母亲的那户人家,其余的人,包括贩夫走卒全都参加了他们的婚礼。“那是一场终令我母亲满足了心愿的婚礼,但在我看来,那无疑是一个耻辱,毕竟我母亲这样的大家闺秀下嫁给一个流放犯,却仅仅是妾室,需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另外两个女人敬茶。”显然,她的愤愤不平是有道理的,她的母亲,乌雅德僮,满洲正黄旗。乌雅家族和爱新觉罗氏过往甚密,受先帝太祖钦命举家镇守远离帝都的苦寒之地北七屯,她的一位先人乌雅裕泰那可是由嘉庆帝亲口赐名,1857年她的家族为了抵抗罗斯人莫拉维夫的入侵曾奋勇厮杀,共计有十三名男丁死于国难。“这是一个有资格骄傲的家族,多庆幸自己身体里流淌着他们的血脉,遗憾的是我的母亲和我寄居于一具女儿身的躯壳里。”她一度认为老天和她开了个玩笑,让她投错了胎,否则她定会是刘家当仁不让的继承人,为刘家播洒一个又一个子嗣,创造一个新的辉煌,而不会将大港镇日进斗金的码头和蒸蒸日上的港务公司拱手让人。可惜她是个女儿身,在当时男尊女卑的时代最好的结局就是祈祷上天,遇到一个知疼知热的好男人,但那无疑是随机抛掷的骰子,全看运气。自然,关于辉煌一事并没有在那册残缺不全的日记上体现,这只是百年后顾氏无言毫无根据的猜测,每次坐在案牍前我都会不自觉地将人物列传的复印本和它放在一起,以便相互对照。但这两种文件——我暂且将它们称之为文件——很多地方彼此相悖,如果单单以这本为依据,另一本肯定错误百出,反之亦然。偶尔,坐在窗前我在想,如果我不曾发现那册藏在木头盒子里的日记,或者没人人编撰另一册人物列传,没准儿她,流淌着乌雅氏血脉的刘荟将继续被湮灭于时光无休无止的河床上,即便成为化石也不会有人发现她的过往。而我,一个从没走出X城地区的宅男也不会知道那部被埋没的人物列传,更不会和她相识,这大概就是所谓命中注定的缘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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