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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6

作品名称:黄昏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0-10 18:28:56      字数:45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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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很奇怪,”她的脖子再次晃动,继续向我讲道:“虽然我舅舅打小儿就五音不全,但他就读小学时,班级每次举办联欢活动他都是大合唱成员,八人合唱,或者十六人合唱,我姥爷常常坐在沙发上一次又一次地回忆他这个令人捧腹大笑的侄子,总会说他滥竽充数,如果遇到湣王就只能落荒而逃了。”不仅类似的文艺节目少不了他,就连学校运动会他也会成为那个学年的团体操成员,这种状况直到小学毕业才不期结束,可是初中时,总是逃课的他又不期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共青团员,宣誓仪式时他恰恰不在场,和三五位同学跑到舍利塔闲逛去了,所以他并能体验到入团的庄严。类似的荒唐比比皆是,就像他的那张扛吉它的陈年老照片一样,总给别人一种错觉。听着她的讲述,我甚至认为来自百年前的黄花梨木头盒子里的日记本也是他精心伪造的,据说他的一位从没见过面的仰慕者就是如此以假乱真地伪造了一部方志,一部东拼西凑偶尔迸溅出几句文言又引经据典的伪书,假装记载着一座叫做龙门县城的历史事件,还煞有介事地请人写序记跋,写下许多注解,大张旗鼓地发布在网络,发布在X城地区的矛网,发布在汉语文学原创论坛,和那座名不见经传的城市的本地论坛(西子圈的家乡风情),甚至还花钱刊印了三五十部赠给那些饱读诗书的学者,使得许多人误以为它就是当地的真正历史,而非其它。“他们,都是同一种族的,和我妈一样,希望自己的一生充沛而饱满,只是我舅舅的一生过于短暂,短暂的就像一颗流星。”她所说的种族指的是什么,我有些疑惑地想到那册人物列传最后一页上的字迹,似乎看到那群峨冠博带的谦谦君子们面对青山绿水高声吟诵。正是通过她,通过这个小丫头我隐约接触到了另一重核心,似乎窥视到那位郁郁不得志的七零后站在萧镇古城墙遗址前感慨万千,他的身后就是喧嚣的街道。他是自称商契后裔的殷废名的唯一弟子,虽然他从没见过那位被有意无意遗忘掉的才子,他出生之前四个月,1970年6月的某一天清晨天空正飘荡着重重雾气,因言获罪的反革命分子殷废名已被五花大绑,背部插块标识罪名的牌子,嘴巴里强行塞进两块河卵石枪毙掉了。他对那部屡被官方禁止发行的《追索者札记》称赞不已,认为它绝非是那些励志文章所能够比肩的,认为它的价值远超过由萧镇作家协会极力推荐的《流放生涯》,前者先后意外入围汉语布克奖、埃及茄子文学奖、爱尔兰咖啡文学奖和诺基亚文学奖等国际奖项,被誉为黑马之作;后者在萧镇作协的极力推荐下勉强入围金圣叹文学奖,至今仍倍受当地学者及公知的追捧。“我一直弄不懂他们研究这些有什么用,不当吃不当穿,还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此刻,她显然已经把我排除在外,或者压根儿忽略掉了我。当她意识到这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沉默了大约几秒钟,她突然压低嗓音告诉我说,她妈和她姥爷一致认为她的舅舅是殷废名的投胎转世。为此,他们还在2015年10月23日专程前往流徙镇(那天,天空飘起柳絮般的雪花),到当地的档案馆及看守所查阅资料,寻找到殷废名仅存于世的三五张黑白遗像,悄悄地进行对比,发现两位素昧平生的才子在相貌上也惊人地相似。也就在那次流徙镇之行,他们知道了另一位人物的存在,那就是著有《死亡真相》的前任看守所副所长许春城,一个淡泊名利,却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平凡之人,一个无形中成为X城地区文学史上真正的坐标式人物,一个从不书写煽情励志文章的非著名作家,也知道了另外一部书的存在,金圣叹的某位曾附庸风雅、流连于风花雪月的后裔流放于此后奋笔疾书写下的《流徙杂记》,这部残篇断简式的遗落之书成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迷踪。“为此,我姥爷和我妈还用那部不知哪里来的徕卡翻拍了殷废名的遗像。唉,或许,真的有前世今生,或许在这个凡尘哪里真的有我们的影子,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说到这里,她的眼神不知不觉陷入迷离之中,就像是在回味她飘忽不定、令我心动的三生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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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为她画像,如果我擅长笔墨丹青,我一定会把她画成有着黛玉之风的晴雯,只是我没什么才华,将来肯定写不出《芙蓉女儿诔》或《洛神赋》之类满是飞扬文采的祭文,更不会临摹出如此栩栩如生的画卷。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一次闲聊时她突然谈论起死亡。她说,在她父母闹离婚的那两年,她险些死掉,其中有几个晚上,每到夜幕降临她都会抽搐不停,浑身发烧,双手双腿抖的厉害。“如果那时我死了就不会感知到这么多事情了,就像我的舅舅。”说这话时,她的语气里夹杂着些许无法排遣的忧伤。我从没想到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会把自己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从没想到过。此刻,我不敢承认涌动于胸拨动于心的感觉,或许她就是那个忘记喝孟婆汤的伊人,只是忘记给自己留下戳记了。毋庸置疑,她脸颊两边没有酒涡,连个痕迹都没有——可是这能说明什么,许多坠入今世的有缘人都已经忘记了前世,因为只有今生才是值得去被诱惑和被捕获的,至于其它,不过是瞬息万变的蜉蝣式的生生死死。和她相处久了我总会把她想象成为一具人偶,原本苍白的脸颊涂以漂亮的妆容,脖颈给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所以才会不时痉挛,所以那天走出麦麦姆时我才会顺手拍了她的肩头以示安慰。或许,她的那根线就连着冥冥之中的前世,而我最起初从落满尘埃的杂物间发现的那个四角镶铜的黄花梨木头盒子不过是寻找之路启程时分的路标。我先后耗费了六柄软毛牙刷把它刷洗干净,以及小半管冷酸灵。随着积年尘垢的消逝,它重新容光焕发,只是那册日记本愈发难以保管,尤其在我的不断翻阅之下,有些页不断地掉渣,原本模糊的字迹更加模糊了,每次读起来都像是在读甲骨般的天书,所以我会效仿老先生顾均,顺手翻开它的某一页,喀嚓喀嚓地拍照,留存在手机相册里,至于我拍了些什么那都不重要。那个百年前生活在大港镇的女孩儿显然是饱读诗书,又略受些西式教育,她交往的众多男友就有一位叫做库克船长的洋人,还有一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流徙镇死囚,那个死囚与她颠鸾倒凤的次日就被执行了死刑,与她阴阳两隔了。如今,她的阴魂就凝聚在木头盒子的纹理中,躲藏在那册残缺的日记本里,每次翻阅时我都会隐约听到她穿越过漫漫时空的哭泣,隐约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呼喊,以及她满脑子毫无根据的猜疑。她死去的大哥和她同母异父,是另一位披甲人通过一次羞辱式的新婚之夜在她母亲肚子里留下种子,这个事实是她许久之后偶然听到的,那个男孩仅仅在世存活了十九天就莫名地死掉了,许多日子里她甚至一直将在泰安与她母亲同时遇难的那个哥哥刘港生与之混淆,只到她即将启程,逃往异乡之前才豁然醒悟,明白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本来这桩事情,婴儿的夭折在那个年代算是稀松平常,毕竟当时的医疗条件还很落后,但经过她的描述,意外的死亡突然演绎成为福尔摩斯般的谋杀,包括她的另一位哥哥刘港生,她和那俩男孩同属于乌雅德僮的子嗣,而非她的大妈和二妈的骨血。“他保持了他那一脉血统的纯正,并没有将披甲人的基因羼杂进刘氏男丁当中,却残忍地把我母亲掷入了不可轮回的地狱。”读过百年前她想象中的那场不动声色的家族阴谋,我似乎还能感受流露于字里行间的忧郁,似乎还能听到他们无论时光怎样持续也不能完全消散的愤怒、不快和家庭口角。也就在这刹那间,我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会结识了她,原来她和她之间虽相隔百年,却由一根命名为忧郁的线秘密地接连,她和她同样陷落于某种不为人知的想入非非之中,在那里交织着人类错综的情感与渴望:贪婪,饕餮,颟顸,和不可理喻的疯狂。换句话说她们俩个虽然相隔百年却互为镜像,昨日的她在不露痕迹地暗示着今天的她,今天的她则默默诠释昨天的她。若干年后,没准儿她也会以另一种形式,微信朋友圈,或者微博之类的社交软件留下属于她自己的生活轨迹,等待另一个我前去探寻,就像百年前的她通过封在黄花梨木头盒子里一册残缺不全的日记激活了我探索新奇的渴望。但是,我能确定这日记真的原本属于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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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真,很快我的认知又被颠覆。听说我有一件黄花梨木头盒子,我的一位同事一定要找人替它鉴定。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我的同事还有这样雅致的爱好。当然,我之所以同意去鉴定,也是心中的欲望在作祟,暗自渴望着能发笔小财。谁都渴望发财,我也不例外。星期六一早儿我和同事坐上通往萧镇的长途大巴,然后乘坐出租在领事路与樱花街路口下了车,兴冲冲地走进紧邻原日本领事馆的春梦园小区,三楼,胸前围着围裙的小女孩儿为我们打开防盗门,虚空中她抛向我们一个礼貌性的微笑,然后侧身离开,拿着块抹布擦试厨房。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女人早就坐在阳光明媚的客厅等待我们,她的右手腕套着粗壮的蜜蜡,脖颈上挂着琥珀吊坠,这颇令我出乎意料,我想不到同事称赞的专家是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婆。羔羊皮沙发后面是幅牡丹春色的国画,偌大鱼缸里的三尾巴掌大的发财鱼在游弋,窗前那盆红掌突兀而短暂地占据我的视线,还有一块支在木制底座上的我看不懂的挂了浆的象形奇石。寒喧几句就直入主题,我从暗蓝色牛津布挎包里拿出被岁月磨损的木头盒子恭恭敬敬地递到她手上。左手食指和大拇指对捏住眼镜框又松开。隔着两片花镜她揣摩了足足有一分钟,但对于我来说,这一分钟很长,长过从1890年至2018年的漫长距离,百余年的光阴全都浓缩于这六十秒钟了。我在翩翩幻想着它不菲的价值,或许确定价值后我就可以变卖它,把它换成一部最新款最时尚的手机,以及一枚刻上她名字的金戒指,含情脉脉地戴在她手上,半跪在她面前向她求婚,我们每天都用微信或电话联系,慢慢的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她。迅即,我脑子里浮现出她的面靥,她的脖子在颈项肌筋膜炎的作用下轻微颤动,就像是夜色底蕴中一朵揣着心思探向我的玫瑰。“你弄错了,”忽然,她,专家击碎我的沉思,淡淡一笑,放下木头盒子,目光流离地说:“你看这花纹,孩子,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水曲柳木头盒子,年代的确久了点,但不是很值钱。如果真的是黄花梨,”放在手里,她掂量了下,目光从镜片后面游离过来:“嗯,看这做工,大概最少也能值个三四万。可它不是黄花梨,不值钱,也就能自己放在家里玩玩吧。”说着话,她已经摘下花镜,眼睛直视向我,迫使我陷入愧疚与沮丧并存的窘境。“没关系的,小伙子,这不丢人,很多人都会看走眼的,都要交学费的,尤其是你才开始玩儿,许多东西还都不懂。”接着她安慰我说。那个小女孩儿匆匆向这边探下脑袋,她正在厨房里擦试抽油烟机,恍惚间我似乎看到她在向我摇摇头,似乎听到她的一声叹息,摇头与叹息里羼杂着说不清的胆怯。有那么几秒,甚至十几秒室内的空气是尴尬的,我们谁都没说话,尤其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空白之余又莫名地想到了总是谈论舅舅的她。她是否也在萧镇,抑或去了文昌镇她妈那里?我又是否把今天这事儿告诉她?至今为止我还从没见过她的家人。“没关系,兄弟,”突然,我的同事打破沉默:“不行把它给我,我给你五百块钱,这已经算很高的价了。”“嗯,那就是你俩的事了,谁赔谁赚都看你俩兄弟感情了。”她,这位头发花白的专家莫测高深地笑道,她的口吻无疑是在鼓励这桩临时交易的进行。我却打了个激灵,脱口而出:“不,我不卖!”瞬息间我恍若瞥见他俩交换下眼神,表情奇妙地趋于同步,都是那样的诧异,异口同声地疑问道:“为什么呀?”于是我告诉他们,本来我就没打算卖。显然,听我这样说,他们很失望,尴尬再次主宰空气,最终我们在这不冷不热的氛围中悻悻离去。当然,或许这仅仅是我的感觉。我们是沿着来时的路踅返回去的,但刚刚走过那栋原日本领事馆前,同事忽然站住脚,说忘记了一件事,让我先回去,然后他独自一个人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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