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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0-11 15:05:19 字数:6985
没盗没匪,修城池有何用?!当着大人面儿,已是风烛残年的郑老太爷挺直腰板,拄着那根榉木拐杖完全忽略刚刚平定瑶山之乱、以及从化盗贼余孽尚在流窜的事实,铿锵有力而又威严十足地讲道。那个风雨飘泊、盗贼横行、人心惶惶的洪荒年代,他蚂蚁入热锅般地和他众多的妻妾彻夜难眠,坐立不安地来回逡巡于高墙竖起的郑宅,上下两排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以至于几颗残存的牙齿脱落,两腮塌陷,双目凹下,呈现出崩溃之前的可怕预兆。甚至还有一次在虚惊一场的慌乱之中,一脚踩空儿儿狼狈地落进了茅厕弄得浑身恶臭。
然而今非昔比,相隔几年之后,瑶山之乱平息,他愈发抗拒光阴不可逆转的规律返老还童了,似乎完全不存在所谓的耄耋之年的衰落,反倒像是从重重叠叠空间回光返照穿越过来的凶煞;还再次打破衰老的禁锢,纳了个窈窕之年的黑瘦瑶女为第七房妾室。夜夜笙萧,夜夜折腾,准备在耄耋之年再为郑家添丁入甲,使得他的第八位妻妾整日无精打采,常常因为打嗜睡而被训斥嘲笑。对于这一点完全和两位同样喜好欺男霸女的郑巡检如出一辙,虽然那个素来花心的郑巡检添财,只娶了一房正室一房妾室,整个西林都却流传着他悄悄养了几十个外室;以至于他的精液蔓延,许多孩子都和郑家有着牵扯不断的关系。他们的年龄从哇哇待哺的婴儿,一直跨越到不惑之年。
大人的手应声猛地一抖,唇角抽搐,眼睛一眨,杯盏里的茶洒出少许,洒在胸前振翅飞翔却又黯然失色的鹌鹑补子上;居然一时语塞,乃至后来嗑嗑巴巴啰嗦了半天,也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更不能讲出修筑城池乃为秉承上意,比在广州府城袁参议府邸时还要尴尬。倒是那位黑胖如屠夫,却满腹经纶的廖氏书生不假声色地讲了句刹那间就消逝于空气里的‘防患于未然’。
其实,新科典史廖昱华本可以毫不留情地戳穿郑老太爷忙乎厚颜无耻的谎言,当初面对那位背弃了婚约的另一位廖家子弟,面对廖家子弟急切的求助,郑老太爷也是如出一辙地声称上龙门巡检司管辖的地界并无盗贼;甚至面对增城和番禺以及广州府城的来人,郑老太爷都会面不改色铿锵有力地回答。
西林都的士子庶民谁都忌惮眼神如锐利刀锋的郑巡检的存在虽然郑巡检并没在场,哪怕是敢于和郑家抗衡的廖家子弟,也依旧不敢当面反驳垂垂老矣日薄西山的郑老太爷。即便如此,众人还是毫不例外地得到郑家老太爷一个甚是不满的白眼,以及更长时间的冷场。空气由此骤然停滞了本该有的运动,一丝风都没有,所以炎热趁机大辣辣地卷袭,每个人的额头都沁出了汗珠。
一只不知趣的苍蝇振动翅膀,“嗡嗡”作响地循着汗臭而至,不断盘旋,又不断降落。它一会儿落在郑老太爷经历过沧桑被光阴漂白的头顶,一会儿又围着袅袅烟气的茶盏觊觎不止,兴许片刻之后又会“嗡嗡”地钻进厕所,去寻找臭哄哄的粪便以繁衍它的子嗣。那个声名狼藉深受郑老太爷宠爱的郑家七小姐嘉芸,眯着眼睛绽露出那张有着妩媚酒涡的暧昧笑靥,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她的视线先是大辣辣地落在大人的脸上,而后蝴蝶般轻巧地挪开,肆无忌惮地落到同样有着酒涡的风水大师之子的脸上;就像一个好色男子吞咽了口唾液。
她似乎也惧怕郑老太爷那张布满阴云、雷霆万钧的脸,不敢吭声,不敢打破这死气沉沉的静默。但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依旧放肆地扫过来,先后落在大人和文翰的身上,似乎在刻意挑逗,将如水的秋波悄然泼洒。从那窗框门框的缝隙,从那客厅的花草间,从潺潺流淌的空气里,从她的眉目间,从郑老太爷风雨欲满楼的肃穆敌意的神态中。
甚至大人告辞时,强行干预县政的郑老太爷也只从牙缝冷冷地挤出了句风轻云淡的不送,双手拄着榉木拐杖却连屁股都没抬起,继续纹丝不动地端坐在那里。就像尊端坐在云朵上方不食人间烟火的泥塑石佛,俯瞰向大人及大人的这群蝇营狗苟的随从。
在这位须发皆白的郑老太爷面前,大人这位父母官俨然成为一个窗户纸破碎凉风随时进出的破烂洞穴,丝毫没有什么尊严。郑家的那个被破例允许抛头露面的女人,盘着发髻的郑嘉芸轻咬着下嘴唇,毫不遮拦更毫无避讳地盯向郁郁寡欢的大人,盯向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大师之子,目光里肆意无忌地露出某种正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刚刚扭动左摆右晃令人想入非非的水蛇腰,刚刚张开樱桃小嘴说句慢行,迅即被郑老太爷威严的目光逼得垂下头,不得不收住脚步,不得不咽下后面行字的半个音,hu-ang,还险些摔碎手里的点描着青竹的白瓷茶盅。当时,大人和他都暗自认为那是郑家有位上龙门武巡检的缘故,所以才会有恃无恐。是呀,是呀,这倒是真的,那个武巡检郑添财是个笑面虎,做事也太狠了,简直是杀人不眨眼。据说死在他刀下的盗贼早就超过百人,以至于三十几年间他换过九次钢刀。而他换下的钢刀,也常常被郑家当做辟邪法器悬挂在窗户上方或者卧室床头。哐哐得律令,一把辟邪宝刀,难缠小鬼全都闻之丧胆。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风水大师呷口小酒,吧唧吧唧咀嚼口带着血丝的白斩鸡,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事后大人才得知郑、廖两家本就有纠葛,才得知那几家士绅彼此间的恩怨情仇及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浑身满是穷酸气的廖氏书生,不过是狐假虎威地想要借机向无畏无惧的郑家示威。虽然大人洞悉此事,却无能为力,或者并非真的无能为力而在其中藏着机巧。只会向他和他的儿子抱怨,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大人并非铁腕的强龙,大人只不过是条翻不起波浪的小蚯蚓罢了。筹款,施政,抽丁,哪样能离开大名鼎鼎的上龙门巡检司郑巡检,哪样能离开霸气十足的郑家?唉,大人毕竟还要仰仗这些冥顽不化的地头蛇,又怎能够得罪他们?否则,一切就都是纸上谈兵成为空话。
想到这里,他提笔的手悬在半空,顿住了。烛光闪动,灯影绰绰,那张图纸上已经绘制出七座山岗,包裹着七座层峦叠嶂山岗的城池,城门、城楼和雉堞。他的儿子文翰夹着卷画轴轻快地走了进来,放下画轴又轻快地走出去,被那扇门吞噬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歪头瞥了眼,思绪停顿了下,在那骤然泛起又骤然消失的不祥感觉中稍作逗留,然后继续游离。他很后悔跟随大人来到此地,后悔趟了这浑水,卷进是是非非。他的手抖动下,笔锋微颤,在纸的左下边缘那廓城池之外小心翼翼地划了个弧儿,点上几道粼粼波痕,画出那株榕树的位置,脑子里盘旋出一座寺庙的模样。
有城必有庙,有宗祠,那里立着主宰苍生的神祗,那里存着祖宗之亡灵;而城,以盛民也。据说渡口边的那株不祥邪恶之榕树每年都会有人悬绳上吊,自缢身亡,就像那里条没有奈何桥的忘川奈河;就像这株大榕树,是那块立在河边记载着凡尘往事宿命轮回缘起缘落的三生石,自缢于此就能忘记尴尬的过往;就像冥冥之中有个前一次不能投胎的鬼魂,在窥视向下一个可以替代自己的凡胎俗子。只是自从瑶山之乱开始直到现在是个例外,似乎永远逃脱掉了关于替死鬼的迷障,佝偻着腰的崔老郎中曾在五十年前亲手抢救过一位自缢者,那是这里有史以来文人记录下的第一位轻生者。
彼时瑶山之民还不曾暴乱,天下尚归于太平,路不拾遗,所以也就没人考虑修筑城池,建衙设县。也许正是从那时起,西林都的诸位士绅才兴起修史的热忱,五种迥然不同后私修地方志才会应运而生,由此也悄然演绎出郑家世世代代试图抹煞掉的耻辱。自然,西林都的天下不过是方圆百里,西林都的天下不外乎就是暗藏七星岗的西林都和郑家独霸的上龙门巡检司;更无人想到要将它连根拔起,焚烧成缕缕终将缥缈无踪的烟灰。
但今非昔比,虽然瑶山不再乱,从化也绝了盗贼,但世风已日下,周围依旧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不能也不可疏忽,这才是修筑城池的初衷。当然,朝廷修筑城池,设县建衙还有一项重要的目的,那就是丈量田亩征收赋税,充实国库。试问,普天之下哪里没有匪患战祸?从绵延百年的断藤峡,到星火燎原的瑶山,从“细民翕然从之”的唐赛儿白莲教,到“数往来塞下劫掠人口粮食”的鬼力赤和瓦剌,如果没有一道又一道坚固的城池,黔首黎民早就成为刀俎之鱼肉。而策划修筑一座城池又是何等艰巨,人力财力,以及委派的可以独挡一面的流官,可以说牵一毛而动全身。虽然在这过程中有着重重不可预测、看似不可逾越的阻力,他还是想尽些力,毕竟他和大人是世交,而且他也不可以辱没风水师这个传承悠远的行当,不可以将子孙的财路与声誉悉数搭进去,修筑城池算是积了阴德,也算是他的收山之作。
更重要的是,他自视不是江湖骗子,并不是胸无点墨。阴阳八卦,天文地理,这可是老祖宗留下的学识,远到太公姜尚,武侯诸葛,近到袁天罡、李淳风,和神机妙算的刘基刘伯温,那可都是享誉天下的大师,哪怕那些一度铺天盖地而至的穷凶极恶的蒙古鞑子也不能够将这个行当抹杀掉。他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端着刻有八卦方位的罗盘,就不知不觉注意到这增江之上恰似龙门咽喉处七座连绵起伏的小山丘,天然要塞之地,藏龙卧虎之津。
当时,他暗自吃了一惊,为这无意间观察到的天造地设的巧合而感动。是的,是的,必须是感动,而不是其他。他认为,如果建成这座城,那他一定会声名鹊起,功成名就,从此不再忧虑以后,更会惠及几世几代之后的子子孙孙。想到这里,他就得意,似乎看到留存于青史上的自己的名字。他的视线掠过这片土地。面南背北,前有滔滔不断的西林河水,后有七座险峻的小山岗,也就是前有源源不断的财源,后有坚实牢固的靠山,这是龙盘虎踞之相,兴许真的会诞生一位开国之君主,只是大人并未能留意到,更不懂得这些。在他眼里,大人不过是有钱且得了势的纨绔子弟,脑子里没什么料,兴许都是混沌的浆糊,甚至都是臭不可闻的狗屎,扶不上墙。不过,当他说出自己的想法,说出藏匿了大不逆之罪的部分想法,立刻注意到那位摇纸扇的书生满脸鄙夷的模样,也留意到大人偏下头,唇角兴奋地微微抽搐。
擅长察颜观色的他迅即明白他们各自的心思,前者轻视,后者则是忌讳。那个书生姓廖,名煌,字昱华,号竹林居士,世居于此,是西林都当地知名士绅之子嗣,也算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名士。可从外貌上看就像位穿上了戏袍滑稽的屠夫,肤色黝黑,矮小而壮实,脸颊留着黑乎乎的髯须,厚嘴唇,龅牙,塌鼻梁,牙齿焦黄。据说到过惠城,去过番禺,甚至还参加过两次乡试,算是见过些世面;读过《诗经》、《楚辞》与《尚书》,偶尔还能泼墨挥毫,令花草鸟兽跃然纸上。即兴写下一首朗朗上口的绝句五言或者律诗,自视八斗才高,堪比竹林七贤和令洛阳纸贵的左太冲,开口闭口都是圣人贤士,孔孟之道,这一点倒是和他的儿子文翰颇有些相像。他们两个可以说是惺惺相惜,臭味相投,每次见面都会相互吹捧。
也许是文人恃才傲物的缘故,这位屠夫模样的竹林居士,虽然和他的儿子交往甚好却一直都在诋毁他,认定他是徐福之类的江湖骗子,只会夸夸其谈,骗些小财小誉以及骗骗女色。这就是暗箭,一枝又一枝从阴险阴暗处不断地射出来。至于郑家,那个掌握着财权负责征收赋税缉拿私盐贩子的巡检郑添财则是明枪,大辣辣地挡在前面以显示一夫当关之势,深怕修筑城池会侵占郑家的土地,总是借故反对,令欲一展鸿图的大人头痛不已,也使得他,赫赫有名的大师愁眉不展。西林都七星岗之北那条狭长弯曲的路面逢到初一十五便是热热闹闹的墟日,枢精岗附近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四邻八乡的纷纷糜集于此,鸡鸭鱼菜,油米茶盐,扫帚铁锹,锅碗瓢盆,乃至布匹茶叶,笠嫲箩筐,时令鲜果全都成为了彼此需求的商品,全都能够相互交易,或者置换成“叮叮当当”直响铜板。
上龙门的巡检大人郑添财就会身着官服,雄纠纠地挎着腰刀,带着三两个衙役,气宇轩昂地出现在壅塞的道路上,出现在比肩接踵的人丛中,不远处最繁华的中心地段就有李氏兄弟视为禁脔的售盐档口,他们手里可握有经过盐榷史批过的一本万利的盐引,这个行当原本由富甲西林都的谭家垄断,却在不经意间被李氏兄弟越俎代庖从此和谭家无缘,这真是李代谭僵,鸠占鹊巢。哦,如果说自诩才华横溢的廖昱华像个邋邋遢遢的屠夫,那么这位赳赳武夫郑添财则像位弱不禁风的小女子,细皮嫩肉,身材纤弱娇小。即便每天都寻来剃头佬儿令其义务为自己刮唇上颌下,那把剃刀上下飞舞发出“沙沙”的、沉闷的刮皮割肉的声音,却怎么都生长不出胡须。以至于每次理过发须都会雷霆大发,使得那剃头佬儿战战兢兢,一病不起,乃至十天半个月都不敢走出家门;以至于初来乍到的大人一度认为他是位文巡检,直到见到那些强悍精壮的兵丁还懵头懵脑地问了句:武巡检在哪里?我就是武巡检。当时,郑添财淡淡地轻蔑一笑,一手轻轻松松地按在腰刀上,另一只手自然垂下,乜斜眼大人,挺起胸脯响亮地回道。那……那文巡检呢?大人愣了愣神张口结舌道,从此在心底埋藏起蠢蠢欲动的恐惧,事事皆要看郑添财的脸色行事。
不知为什么,常常自诩出身于陈氏大姓人家的大人,居然害怕这位祖上来自潮汕好勇斗狠的郑氏子弟。上龙门,没有文巡检。郑添财眼睛一斜胸膛一挺又是响亮地回答。他至今还忘记不了当时的场面,大人吃惊的表情,郑添财不屑一顾傲视天地的眼神,以及那些兵丁衙役们的漠然,这不能不令大人心生寒意恨不得立刻让上龙门巡检司化为乌有。也许正因为如此,擅长权谋的大人才会亲自登门竭力说服廖家子弟应聘公职出任龙门县衙的典史,以期抗衡横行乡里的地头蛇郑家。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位总是挎着腰刀、挺着胸脯的巡检郑添财也许比大人还要威风,比大人还要有权势,并不像大人所说的那样,郑添财仅仅是一个虫蚁般的从九品副巡检。如果那样简单就好了,大人的号令就可出县衙,城池也会很快应运而起。实际上他,郑添财早就相当于巡检,毕竟那位担纲正职的宋巡检宏昌就是个痨病鬼儿久病卧床,长期告假,成为一道来可挡灾去可避祸的摆设牌位;毕竟在大人来到此地之前,郑巡检就已经悄然扎根多年,训练兵丁,缉盗收税,查没私盐,偶尔还插手处理一些邻里纠纷家庭琐事。西林都哪家有个婚丧嫁娶他都会移驾亲临,前往祝贺,否则那家人会倍感没有面子,惶惶然如同即将要遭遇到什么不测一样。
就像那句老话说的,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郑巡检手底下还有十九名强悍有余且忠诚有嘉的兵丁;十九名兵丁中,还有另一位心狠手辣人称小郑巡检的郑浮仔。如果郑家及其余三家不给面子,只依靠一个满是迂腐气的廖家,那大人就会很辛苦,就会政令不出区区方寸之地的县衙;不但管束不了郑巡检,弄不好还要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不再是一地之父母的知县大人。
上龙门西林都这个地方,虽然五家士绅相互分庭抗礼彼此掣肘,但还是郑廖两家势力大一些,其余几家均仰其鼻息,四成以上的土地都属于这两家,并且两家都根基深厚,源远流长。朝中有人,不可以轻视,尤其是五百年前曾出过一位进士的廖家(注1)。许多人都在讲,谭家或者李家的土地要多一些,但那都是并不知晓内情的局外人的局外话,其实郑家的土地才是最多的。从众人的言谈里他慢慢地了解到,西林都的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经过数代的经营,郑家的土地连绵不断地从西林都延展向瑶山,就像浸在纸上的油不断地延展,就像阳光不断地照射向大地,就像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林都之下莫非郑土。
据说,郑老太爷年轻时郑家的土地尚局限于西林都及其周边,五大士绅中的郑家也并非是拥有土地最多的,无论谭家、廖家都拥有广袤的土地。但自从郑添财钻营进军户娶了袁家的女儿,郑家的土地就在寒气逼人的刀尖之下滚滚而至,越来越广阔;以至于不仅西林都人氏都知道了赫赫有名的郑巡检,就连远在惠州卫及番禺的人氏都听闻了许多郑巡检的传说。知道那句“镇不镇,无常勾魂需避摇光坡,凶煞难敌巡检两个郑”,进而笑称其为屠夫。常常把那些茹毛饮血的瑶人,放在灼热的大铁锅里筚筚啵啵地蒸煮。
自然,放在锅里的不只是瑶人,还有许多庶民乡党,以及那些南迁的中原人;自然,所谓的放在锅里也许并不是放在锅里,郑添财也非吃人的活阎罗,而仅仅是一个水深火热般的比喻。那些失去土地或者压根儿就没有土地耕耘的人,铤而走险地啸聚于山林,成为被官府通缉的盗贼,成为郑巡检的案上鱼俎。而郑巡检的威名也因此愈加日盛,他腰间的那把钢刀常常挟带着某种令人生畏的寒气夺人眼眸。
许多经历过沧桑的老人都说,郑家人的相貌总是那样的世代相承,郑添财就是郑老太爷翻版,郑浮仔就是郑添财的翻版;他们都是一样的面孔,一样纤弱的身材,一样的性情。如今已经没人知道郑老太爷的高寿了,他似乎是从时光最深邃处穿越而至,然后顽固地开绽,利用他金枪不倒不息争战的雄蕊制造出四十二个形态各异的苞蕾。从年过花甲老而弥坚的郑添财到风流放荡窈窕淑女郑嘉芸。郑添财不仅仅继承了郑老太爷永恒的相貌,还遗传了郑老太爷的贪婪以及那份或者隐藏起来的、或者锋芒毕露的好勇斗狠。
在上龙门巡检司还是宋巡检的巡检司之际,郑添财还是郑添财。彼时,郑添财殷勤无比,整天都围着宋巡检,就像一只蜜蜂围着簇鲜花,郑袁氏也夫唱妇随地出入于宋府,和那位军匠之女成为莫逆之交,情同姊妹。直到那一天宋宏昌被瑶人的毒箭击中睾丸,军匠之女禁其外出,借机下了缠绕其一生一世的虫蛊儿,郑添财骤然成为权倾西林都的巡检大人。可以说,郑添财能够登上西林都至高无上的大位,全赖于后来被无数爬虫咬死的军匠之女。正是她的虫蛊一步步缓慢地侵夺去了宋巡检的健康,或者说正是她的虫蛊将宋巡检的健康与勇气悉数转移到了郑巡检的身上,从此宋巡检成为了病夫,郑巡检晴空霹雳地带领郑家走向兴旺之路,成为西林都乃至上龙门巡检司所辖之地叱咤风云的人物。
就连惠州卫和广州府城都知道,百步穿杨的不再是其先祖追随过东莞伯何真的宋巡检,而是原本名不见经传的郑巡检;都知道挺身持刀和盗贼肉搏的,不再是身高体大徒有虚名的赛关索宋巡检,而是看似弱不禁风实则凶煞无比的笑面虎郑巡检。
注1此处暗指廖金凤,南宋进士。官任增城尹,长沙守,太尉,银青光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