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葬寇谭
作品名称:滹沱河水向东流 作者:沧州子系 发布时间:2018-10-05 20:14:19 字数:6090
第三天吃过早饭,志明来到付金涛家,给他送行。虽然根本不离村庄,也是还有点依依不舍。总不能像朝夕与共,说着共同的语言,想着同一件工作时的快慰了,心里不知怎么有点凄楚、隐痛。虽然早就约定,要通过多条渠道——学生、民工、伪公职人员,无论如何要经常取得联系。临别了还是又叮咛又嘱咐的。付金涛非常高兴,他知道这并非他们之间的个人感情,而是工作的要求,组织上的希望。他连连点着头,总共距离不过三里路,好像马上要相隔千山万水,做好再难见面的各种安排。在付金涛的感触里,初离学校赴天津时也没感到像今天这样离情辘辘。两人正谈得热烈,家里人来喊道:“张玄明在门口等你……”代理大乡长亲临家门,接他去上任,只有与志明告辞了。
志明为了少费唇舌没去送他。等他们走远了,他才从付家出来,径直去了素环家。由于对淑萍的责任感,他必须陪她走一趟,帮她熟悉一下各方面变化了的情况。正巧,他刚进素环家那半截胡同,赵淑萍早已等在门口。他们没有再回屋,相跟着向胡同西口走去。
志明说:“咱先远后近,直接去杨庄吧。”
“你怎么领,就怎么跟……”赵淑萍微笑着,志明被她这幽默的双关语也说笑了。
“那好。咱走僻路。”
留庄村北这条道不路过村庄,正是敌人新修的三条公路的三角地带,木道沟正从三角线的两腰中心斜着穿过。两人一出村,就隐没在庄稼道上。太阳刚升上树梢还没发出盛夏的淫威,微风淅飒,苍翠的庄稼,轻轻地起伏摆动,伸展的叶子不时地亲吻着他们的手臂和腰间。他俩一前一后,随着道路的高高低低,庄稼的参差错落,时隐时现像漂游在碧波粼粼的潮汐,接受着微波的推挡。
赵淑萍高兴地顾盼着紧随志明弯弯绕绕,不知不觉来到木道沟边。一登上大堤,赵淑萍更是喜形于色,眼睛里一股光焰闪动,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嗨!多好的大地……”触景生情,接着感慨:“我来时是从西堡那边过得木道沟。一登上这大堤就觉得天高地阔,心旷神怡。那时遍地正是一片金黄,麦浪滚滚,金波荡漾。眼前又是一片翠绿,碧波闪闪,真像是深邃无边海洋……”
“不过……海洋只可形容其大,要我看,海洋壮观,却没有这样绚丽的色彩;蕴藏丰富,却很少这样直接耕耘的收获……”志明也有些情不自禁,说:“你细看,参差错落的庄稼,高矮枝蔓,层峦叠翠,浓淡疏密,五光十色,都是劳动人民辛勤付出的结晶。大地的馈赠啊……我常常这样想,从秦汉到民国,都讲占领地盘。国内的封建割据到帝国主义的‘割地’‘租界’,连如今的‘守土抗战’‘寸土必争’,一朝一代,抛头颅,洒热血,不都是为了这可爱的土地啊!把鬼子赶出去,赶出哪儿?赶出我们的国土……我每每看到庄稼的时候,才觉得能够真正领会这些词句的意义……”
赵淑萍同感的点着头,说:“是的,人们父一辈,子一代的生活在一个地方永不离去,也是因为有一点点生息的土地啊!”
志明为了满足她领略这大自然的兴趣,放慢了脚步,边走边和她对答,也觉得很开心。
“冀中太好了。多肥沃的土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每当看到这一派生机的还原过程,都感到这大自然、这土地的无穷奥妙……”淑萍正兴致勃勃的感慨着,见志明停住了脚步。
“看!学生们招呼咱们了……”志明举了举右手,见对面在用手势让他们往回走。他们只有回过头来沿着堤坝走了一截,下坡去从二层堤的大豆地边上斜插过去。
木道沟的水不大,最近没雨,眼看就要断流。但一弯弯的淤泥积水阻隔,不到通道处是不能通过的。
他们走近河边两个学生邸明贤、尹明珍正等在那个地处偏僻的通道口。
“这边来,老师。顺着那条小窄道儿。”随着学生们的指点,他们绕过高粱地,拐到另一块豆子地,沿着临时踩出来的小道,用手分开覆盖在道上的豆枝子,小心的一步步往前迈动脚步。又下了一个坡,到了河心积水的边沿。
“赵老师也来了。腿好了吗?”两个学生大远就问。
赵淑萍抿嘴一笑,说:“谁告诉你们的?”
“咳!老师们什么事儿还能瞒住俺们,同学们正想去看你哩!春绵说的等俺那鸡再下几个蛋给老师拿着……”
志明看了看赵淑萍。赵淑萍的嘴抿得更紧,两个酒窝更深陷了。
他们沿着垫起来的一个个土墩,迈了过去。
尹明珍说:“不明天才是集合的日期吗?闫老师。”
志明说:“是啊。今天我领赵老师先来熟悉下变化了的环境,和同学们见见面,以后就由赵老师来上课了……”
俩学生点了点头。邸明贤说:“进村吗?老师。”
“去看看,和同学们见见面,也见见小学的管老师……”
“那好……”答应了一声。邸明贤赶忙去往麻袋里装割好的草。一边装一边说:“今儿个来了一帮警备队,可能还没走呢……”他见志明一犹豫,忙说:“不怕,这会儿可不像才安岗楼那会儿。他们草鸡多了。就从那回,北赵村岗楼上的汉奸在集上串游,搜咱侦查员的档码儿,让侦查员用手枪筒子把脊梁骨捅了一层皮,再也没人敢往集上瞎出溜了……别看他们一出来就是一帮子,那都是仗胆的……”
天还早,两个学生谁也没割了多少,背上肩上悠悠达达走起来。
一路上师生们有问有答,谈笑融融。接近村庄的时候,志明让邸明贤设法去观察下伪军的动静,他们跟上尹明珍向北头走去。进街不远,遇到一个小学生。志明问:“你怎么没上学?”
小学生摇了摇头说:“没念书……”志明笑了笑又往前走。到一个胡同口,又遇到一个小学生,像向谁使了个手势似的,斜着小眼睛,留神看着几个陌生人。走不远就是学校了。他们在校门前一出现,管润奇就从校门口出来招手迎接。他笑着说:“一猜就是你俩来了……”
赵淑萍一笑,说:“管老师真会说,你怎么那么会猜……”管润奇咧着大嘴光笑……
志明说:“你没注意遇到的那两个小学生吗?”
“啊!”赵淑萍似有所悟:“早有人给送信儿了……”
赵淑萍思索的点了点头。
“好啊。管老师,连找老师的洞察力都瞒过了。”闫志明和管润奇开着玩笑。
管润奇说:“教训,教训。这是受了严重教训想出来的办法。那次来了几位什么察学的,把我给堵在教室里了。好危险!我当做家长来找孩子,让个学生把我从那帮家伙面前送了出来……刚才那学生认识志明,说还有个女的。所以不用猜就知道是你们……”
赵淑萍冲他笑了笑。
“走吧,进院去。村公所还有一帮警备队,不知又来搜刮什么,也是总想往街上显示显示的,狐假虎威,装腔作势。不过,他们现在是色厉内荏,收敛多了……”
学校还是那老样子。除了校牌上挂了个“大日本”头衔之外,就是多了一个老学究似的伪教员,多了一本伪政府发的“教科书”,还是那个大院子,还是那几间教室,还是那样简陋的设备,小学生们依然背着个小草墩,实际上还是抗日小学教师管润奇一个人里里外外的忙碌着。
这会儿正是自由活动时间,追逐打闹,叽叽咯咯。他们一进院,敏感的学生们立即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的注视起他们几个。不少学生一见是高小的老师,指指点点嘁嘁喳喳的议论起来,有几个女生围上来要跟赵淑萍说话的样子,邸明贤忽然气喘吁吁的跑来了。
“快走……汉奸们朝学校里来了。管老师,还是老地方……”话音没落人已跑开了。
学生们一晃都不见了,转眼功夫又出现在院里。三、四年级大些的女生都没露面。这一切似乎只在一瞬间。也就在同时,管润奇把志明一拉,,几个人紧随着钻进通向邻居的墙洞里,走进一个老百姓的家。这样从这家到那家,越过猪圈,绕过茅房,转弯抹角,也不知道钻了几个墙洞过了多少院落,跑到村边上,钻进了高粱地。赵淑萍早跑不动了,闫志明始终跟在她的后边,在地头上稍逗留了一下听了听动静,再看她,正蹲在地上喘息着,歇了一会儿,管润奇领他们沿着毛毛小道,一直往北。不一会儿,走到一个空旷的地方,那儿白杨参天,绿柳成荫,一泓清水,沁脾悦目,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再看周围,野花绿草,散发着一股潮润润的乡土味儿,不远处有一座孤坟,坟前立着一块高高的石碑。志明登上坟丘往远处望了望,估计离村也有三里来地,紧张的心才松弛了下来。
“休息一下吧。这地方怎样,四周都是高粱,青纱帐里就是咱的天下。这儿还是敝处的风水宝地……”管润奇诙谐地在那个大碑座的一角坐下来。
“啊,有风,有水……”赵淑萍也幽默地打趣道:“潇潇,滢滢……风也水也,树森水淼,名副其实,咱们也成有福之人了。”
“啊,这还是康熙年间的一个贞洁烈女……”
赵淑萍站在石碑前,在端详着上边的碑文。志明也走过去浏览了一眼,然后随着她又一起转到水塘边上去了。那水塘里的水十分清澈,但黑湛湛看不到底,塘边长着茂密的水草,显示着水往经年,有点特殊的样子。赵淑萍俯视着水塘,双眉激扬,酒窝深陷,真有点诗情画意的冲劲。在她的眼底,那柔和的塘水清澈幽深,清风拂来,潋滟波光映照着那婆娑的绿柳和挺拔的白杨,那蔚蓝的天空,浮动的白云,连同她自己的身影,自己的鬓发,自己那不合体的衣着装束,和着情不自禁地嫣然一笑,都情意缱绻地照进了宝镜一样的“昆明湖”……她沉浸在一派童年的印象里。
管润奇见淑萍很感兴趣的样子,也跟了过去,介绍道:“据说里边的泉眼像碾盘一样大,但总没见谁真正看到过。听说有人试过。下去一丈多深就凉的受不了……听人们讲还有不少传说哩。不知什么年间闹过一场大旱,赤地千里,寸草不收,连天津的海河口都不能行船了。这一带都没旱情,一夜间溢出的水把庄家灌了个油绿、茁壮……还说闹‘义和拳’的时候,捉了不少大鼻子传教士,说都是死了要升天堂的人,偏偏把他们弄到了这塘边,让他们站成一排,谁也没捅他们一手指头,好像塘里边有吸引力,一个挨着一个的被吸进了塘里,连个旋儿没打就入地狱了。”管润奇讲得神乎其神,活灵活现。“都是传说啊,不过这个无底坑也真有点抗日的故事哩。那年鬼子的扫荡队在这儿住了一宿,有五个小子兽性发作,挨家乱闯,让民兵给掏了出来。把他们捆在一起,扔了进去。一下子就沉了底,至今没见到个影子……”
“好哇!”赵淑萍高兴地说:“不管他大鼻子小鼻子凡冠中原者一律葬之。这才真正应当立个碑,深深地刻上三个大字,名曰‘葬寇谭’。让子子孙孙对我们这一带抵御外寇的英勇斗争永志不忘……”
“闫老师,赵老师——”三个戴着草帽,背着草筐的年轻人,闯闯地向他们来了。闫志明定睛望去,头一个就是尹明珍。
“赵老师——”银铃般的声音远远传来。
“春绵!”赵淑萍脱口而出,寻声望去,却不见一个人影。过了一会儿,春绵领头,三个女生走出高粱地燕飞一样,嘻嘻哈哈的跑来了。
“你们都知道这地方啊?”志明疑问道。
“通知老地方嘛。”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志明说:“这么些人,一起都来不怕被人发现跟踪?”
“不会。有放哨的……组织严密着呢。”尹明珍得意地回答道。
“小明来了……你们看,拿的什么?”
“黑丹……”
“高粱快熟了,哪儿来的黑丹?”
“看起来你不是真正的庄稼人……”
“是什么?”
“书呆子!”
“别胡说。”
“那不是抽了黑丹后又出的黑丹杈子吗?这说明咱这宝地有劲。”
“对,对……这东西可好哩,嫩着哩!”
听着学生们的对答,那个叫小明的学生从地边上走过来,老远就顽皮地“咪西,咪西,大大的……”
“小亡国奴……”一个学生开玩笑地向小明喊道。
“你的,八格牙路……”
“嘿!礼貌一点。”尹明珍制止着他两个。
小明走近了,“嘿嘿”的笑着说:“请老师们把我这影身草吃了吧。黑丹杈子有股清香味……”
赵淑萍忙接过话茬说:“怎么弄了这么多?”
“我们一块干活的好几个人弄的啊。他们见说老师们来了,都给了我,说让老师们尝尝去吧。我就当了护身符,把它背来了。”
赵淑萍剥开两个一尝,说:“太好吃了……”把另一个递给志明。志明放在嘴里,咀嚼着说:“这东西过去没少吃,把它劈开了用开水一烫,再上锅一炒,就是一个好菜。”
“嘿!那四分区剧团的一伙人在这儿就说过赶明儿解放了南京、北平,咱们去开个饭馆,专门卖这道菜,叫个什么……‘爆炒香丹’,非赚钱不行!”小明兴致勃勃的还直扬眉挤眼的……
志明说:“非赔钱关张不行。”
“为什么?”小明不服气。
“因为他们不是庄稼人……要遍地都是黑丹,老百姓不就得饿肚子了……”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学生们陆陆续续都来了,唯独不见邸明贤。看看天色不早,志明把来意向学生们交代了一下,就想让大家回去,改日再来上课。管润奇说:“同学们既然都来了,就请老师们给大家讲讲吧。赵老师很少来,扫荡后更是第一次。”
“对。请赵老师讲讲形势……”同学们都附和道。
赵淑萍矜持的笑了笑,说:“太突然……从学校一分散只是应付敌人了。孤陋寡闻,消息闭塞……我看你们管老师不是讲得很好嘛,都听听他讲‘葬寇谭’的故事吧。”
“什么‘葬寇谭’?管老师给俺们讲讲吧。”学生们叽叽喳喳的要求道。
管润奇眯着眼睛笑得无言以对,过了多时才说:“嘿嘿……赵老师和你们开玩笑哩。”
“可不是开玩笑。”赵淑萍严肃认真地说:“君不见我们都在谈历史,历史是哪来的?”一个众所周知的普通常识让他这样一问,倒显得问题深奥促使人们认真地去思索。“是前人所写,就是前人的行为,前人的墨迹,自古至今,人人在学历史,也在写历史。不管每个人的主观愿望如何,你客观上对社会留下的影响,都将成为历史。影响小的人与事,在少数人的记忆中;影响大的人和事,在众人的记忆中。载入史册者与日月共存。‘百代绮罗青史无情。’都要成为客观的存在,让后人评述的。譬如我们的毛主席,朱总司令,早扬名中外,记入史册,吕司令,程政委不也都在冀中广大群众中竖起了传送的丰碑吗?我们杨庄这个无底塘也有可纪念的人和事,愿同学们能做当代的司马迁了。”
学生们思索着,寻觅文化的奥秘。你看我,我看你……大家自然想着“无底……冷水……葬寇谭……对啊,是不是说那回把鬼子兵扔进去永没见影的事?”那个叫春绵的女学生疑问的点了出来。
“是啊,这不就给这个水塘的历史增加了光荣的一页吗?江山,英豪,风景,游客,相辅相成永不可分。这个深潭,默默无闻多少代了,流传了不少神话般的故事,我看有了你们村民兵的英勇斗争,这谭更有了生命,就可与‘义和拳’和‘民兵’的名字一起,流芳千古。‘葬寇谭’是我亲口给它正名的,叫个别的什么谭也好嘛,也该给他立上一块碑,刻上某年某月某日,民兵某某学习义和拳将正在作孽的日寇葬于深渊,使这个抗日史上的火花,也闪耀在我们祖国的史册之中,让我们的子孙永志不忘这艰苦卓绝斗争中民兵们的英勇事迹。哈哈哈……同学们不要小看它呀。这就是我们的伟大的中华民族得以延续的精神财富。没有中华民族优秀儿女的英勇斗争,这个谭将永世依然。”
赵淑萍幽默地笑着,把大家引向了深沉的遐想……“同学们要很好地写你们自己的历史吧。希望你们的名字也像那几个民兵一样,都能与祖国的山光湖色联系起来……”闫志明也很风趣地说:“今天赵老师给我们讲了一堂历史课,不光让我们学历史,还要写历史。”
“来饭了……”谁喊了一声。
大家都一动不动,似觉得余味未尽,依依不欠身,木呆呆的还在望着赵老师……
只见一个挑担子的人,大草帽沿挨在扁担上,冲这里走来。走近了才看出是邸明贤。
管润奇兀的站起来高兴地说:“同学们很好地写自己的历史吧……咱们一起建议村里,竖一块比这贞洁碑更大的纪念碑,让我们英雄民兵的名字像这永不枯竭的潭水一样,流芳百代。”说着忙迎上去接过盛饭的担子,学生们不得不告辞了。
邸明贤擦着满头大汗说:“小心点,警备队还在村里。正到处抓鸡,专抓今年的小母鸡,听说要吃什么‘清炖筠鸡’……弄得鸡飞狗咬,乱套了。”
“好啊。他们吃清炖筠鸡,咱们吃清香乌米。看看谁吃的长远。”闫志明笑眯眯的去接过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