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占领

　　闫志明和刘顺霞一起到大寺上去。路上碰见兵兵和小四，两个小学生正趋在一起看着什么。
　　“兵兵，你们上学去吗？”顺霞猛然一问，弄得两个学生怔了一下，望着顺霞笑了笑。
　　“哼！”兵兵点了点头。
　　“走，咱们一块去，我去给你们上课行不行？”顺霞左手按在小四的肩上，右手扶着兵兵的头。
　　“你也教伪学？”兵兵歪着脑袋望着她笑。
　　“不是给你们说过吗？咱们叫应敌小学。以后我和你们董老师都给你们上课。行吗？”
　　“那还不行！”两个学生几乎是同时回答。
　　兵兵狡黠的笑了笑说：“刘老师，俺们也有抗日的课文了。”说着把攥在手里的纸团轻轻展开。顺霞早已看清了那是她们印给学生们的活页篇子，问道：“哪儿来的？”
　　“银江他们给俺们的，俺们不打架了……”
　　“好，以后还要给你们……要好好学习！”
　　“哼……”
　　王恩荣在学校迎着了顺霞和志明，第一句话就是：“已经和学生们说过那校牌子了，都叫‘应敌牌’。把‘大’念成‘小’。”
　　志明笑了笑说：“不知道怎么的，从心眼里厌恶那个东西，总觉得这圣洁之地不能容许这样的亵渎、玷污……你已经注意到了，很好。但必须让学生们理解它的存在意味着什么，而并非机械的颠倒一个‘大’‘小’的问题。”
　　王恩荣不解的呆呆的望着志明。
　　志明沉思了片刻，说：“形式上的存在是强加的，心灵上的存在才是精神和灵魂。要让学生们从思想上摒弃这种精神枷锁，功夫首先下在我们自己身上……”王恩荣眨巴了几下眼睛，若有所思的跟在志明后边，进了教员室。
　　志明说：“恩荣同志，听说你有些顾虑了，希望外边能有些指导。今天较安静，咱们是否可交换些意见？”
　　王恩荣一听心里又忐忑不安起来，从那天暴露后，几次找付金涛向从那儿找到一点慰藉。谈来谈去，换来的是严肃的引导、启发，每得到一点同情和安慰。今天又谈些什么呢？心里恍惚地说：“好，我去请刘老师给帮忙上课吧。再多派个岗哨。”说着就走出了教员室。
　　这时，志明才发现，顺霞已不在身边。也随着走出教员室。望见院里一大群学生正围上她听她讲着什么，学生们那神情在十分专注地听着。当王恩荣走近和顺霞说过后，学生们立即活跃起来了。只见兵兵把手一抡，喊了声：“抗日小学集合！”顺霞赶忙过去把他的肩头一按，兵兵扭头望着顺霞憨笑着伸了伸舌头：“嘿……嘿……”的去集合学生。
　　志明和王恩荣在教员室里相对而坐，交换着各自的观点。顺霞就给学生们上课。
　　应敌小学一共五十八名学生。人不多，却四个年级都有。今天顺霞既占领了讲台，当然要多给学生们进行些思想教育。然而，她没有用校外抗日小学编纂的活页课文，而是采取了以敌制敌“反驳教学”的方法，以启发学生的智慧，所以就打破了那种刻板的复式教学的程式，无论给哪个年级讲课都是讲大课方式，让全体学生都听。四年级协和课本上正讲《新建设》一课。
　　她先把课文读了一遍，然后提问“哪个同学知道什么叫‘建设’？”
　　学生们列举了盖房、修路、建桥……由建房说到烧房，一时间课堂上活跃起来了，争相数起被鬼子烧毁的房屋、柴草……
　　“好了，好了……”顺霞赶忙制止道：“数不清了。他们这叫新建设吗？”
　　“不！叫大破坏。”兵兵大声回答道。
　　“对。叫大破坏……”学生们乱哄哄地回答道。
　　“对啦。日本鬼子侵吞、破坏还说是新建设，瞪着眼睛说瞎话，想起骗中国人，是不是？”
　　“是！”一个响亮的声音回答。
　　“那么日本鬼子到底建设了点什么呀，谁知道？”
　　“建设了个大炮楼。哈哈……他们净抓伕要工，要钱要粮，不让人们安生。”
　　“对。日本鬼子建设了个望乡台，咱老百姓可就倒霉了……”
　　一心不二用。王恩荣一边和志明谈话，一边听外屋顺霞在引导学生们识破鬼子们的嘴脸……心绪越显得纷乱起来。他的脸一白一赤真有点坐不安宁。志明犀利的目光早洞察了他的心理活动，干脆给他点时间让他听听课吧。说：
　　“我出去一下……”急匆匆地走了，把王恩荣一个人丢在屋里。顺霞又给三年级讲《中日亲善》一课。只听得顺霞压低着声音问：“同学们，谁知道小五他爹是怎么死的？”
　　“是日本鬼子用刺刀扎死的。”
　　“小刚他爹呢？”
　　“烧死的。”
　　“对不对？”
　　“对……”又一声拉着长音的回答。
　　“同学们，日本鬼子不光杀大人还杀小学生……”
　　“还杀了王三群……”学生们声音答得低低的，教室里的气氛立即就低沉下来了……过了片刻，顺霞才说：
　　“王三群是多么好的同学啊，被日本鬼子给杀害了……”
　　志明回到教员室，见王恩荣正低着头沉思着……当他意识到志明坐在了他的对面时，赶紧直起腰调整了一下身子。只听顺霞问：
　　“这叫‘中日亲善’吗？”
　　“日本鬼子是杀人魔王，还假装亲善……”
　　教室了一声声的回答，王恩荣和志明他俩听得清清楚楚。志明干脆把话题引到教学上。
　　“恩荣同志，你看这种方式怎么样？”
　　“当然很好。原来我只注意到不展开讲，不扩大它的影响，教学生识点字就得啦。很惭愧，没有想到用这样的方法，去揭露日本鬼子的把戏。”
　　志明说：“针锋相对的斗争……敌人实行的是奴化教育，他们要千方百计美化他们的德政，不惜讲假话，毒害青少年，欺骗学生，摧残教师，败坏学风，企图麻醉人民，好俯首帖耳当亡国奴。我们绝不能小看他们的伪课本，它会直接地影响学生的思想，散布有害毒素，‘应敌小学’就是要揭穿他们的嘴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剖析他们的言行，使学生进行自我教育。事实胜于雄辩。一真一伪，自然昭彰……效果大小、深浅，关键就在于我们做教师引导的是否得当……”
　　王恩荣谛听着，非常虚心的样子，不住地点头。这个平时一贯清高、自负，却到事头迷的年轻人，今天显得十分令人可怜的样子。
　　教室里依然一声声的回答着，学生们时而发出愤怒的痛斥，时而引起哄堂的笑声……
　　志明的谈话终止。王恩荣的思绪却更加纷乱起来……付金涛的转变，闫志明的迁升，刘顺霞的侃侃落落，董素环的使他失望……这些与自己思想的格格不入，尤其眼前尴尬的处境……一幕幕重复的涟漪、波澜，侵扰着他的思绪，占据了他的心，使他感到一阵阵痉挛，难道人一定要受命运的摆布……一直自负的力量呢？难道再也不能洗刷掉可耻可悲的污垢……
　　来日方长。绝不能让这帮人看到自己沉沦下去……他又为自己鼓起勇气。
　　下了第二节课，学生们又乱纷纷到院里玩耍去了，屋里又闷又热。王恩荣额头上汗珠子不住地滴淌。能看出他的心理比院庭里还乱，反正也快到放学的时间，闫志明同他走了出来。
　　顺霞见他们肩并着肩的边走边聊向前院走去，给了他们个背影依然和学生们讲述着，没给他们丝毫的干扰。
　　他俩走出了校门，志明有意识地转回身冲着那个刺眼的校牌站住，好好地端详了一阵，王恩荣似有所悟闯闯向前迈了几步伸手把它摘了下来，说：“干脆把它扔到房上……”
　　“不要……”志明早就把他按住，然后接在手里又轻轻地挂在了那个大条钉子上，说：“既然它已应运而生就让它留下深刻的印象吧。没了这个幌子，也就没了所谓应敌小学，终究幌子是幌子，内容是内容。我看教室里你也布置下，不是给发了孔夫子的像吗？要挂在教室里冲门口的墙上，也要预备一个戒尺，弄长一点，厚一点，写上‘不打不记心’，放在讲桌上，像不像三分样嘛。咱就是名副其实‘应敌小学’。”说完俩人又迎着热辣辣的太阳向南走起来。王恩荣下意识的跟在志明身旁，苦苦思索着“幌子是幌子，内容是内容”，好像刚刚从中悟出了一点道理，脸一红浮现出一丝惭愧的笑容。忽听身后学生们喊道：“刘老师，下午还来吧！”
　　“好。还来！”孩子们的招呼和顺霞的对答，使王恩荣扭头看见一群学生把校门口堵得严严实实。顺霞和学生们打了招呼后向着他们走来了。
　　“恩荣同志，我是匆促上阵瞎凑合了一课，以后商量下，咱们合作，我可以分担一点课程。请你安排吧。”
　　王恩荣苦笑了一下说：“那太好了……”
　　志明见顺霞也来了，说：“好了，恩荣同志去照料同学们吧。”
　　“看见了吧？”志明和顺霞边往回走着边说：“很浅显的。小学生们都明白的道理，难道能说他不懂吗？但是他不能去揭露，他只认识到我不展开讲述就是了。这一点大概只是良心的发现吧。绝不能说觉悟，因为他看不到日寇必败的前途……看来还得在他身上下功夫……我想，你讲完这一课后，必然的结果是活跃了学生的思想，讲课时再想敷衍了事，重复一下句子会通不过的……”
　　顺霞说：“他也不能再那样办……”
　　
　　“看看吧！”在岔道口上，志明站了下来，转身向着顺霞说：“我得去找下金涛叔。他走以前还要和我下去一趟。”说完转身向南走去。顺霞望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多时才往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