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尽劫波(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作品名称:给历史一个回声 作者:一册山河 发布时间:2018-10-02 10:49:39 字数:4916
三十一
父亲恢复工作籍回到大市中学后,却又迟迟得不到到哪里上班的通知。父亲在县甄别办公室办手续时,也只得到了听候通知的话语。去哪上班?何时上班?一概不知。按父亲的想法,原来是从教育界离开的,现在理所当然是回教育界。
可事实并不如此。围绕父亲的工作,县里的老爷们颇有一番争斗(这当然是事后才知的)。分管教育的舒老大(当时是县文办主任)一百个不情愿父亲回教育界,就是想把父亲从教育系统踢出去,最好是放到像苏塘、高枧那样的穷乡僻壤。但也有的人不同意,认为原来是哪里的人,现在也应该回哪里去。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还有必要大费周章吗?但舒老大的势力不容小觑,县里研究时,竟然还占了上风。于是父亲离开教育界,被分到了县商业局,而且在他的一再招呼下,又被商业局分到距大市中学不远的大市茶场当茶工。还有一个美好的借口,照顾夫妻两地分居。
终于,父亲接到县组织部的通知,去商业局报到。当得知这个分配时,父亲愕然。其实,当时的商业局还是个不错的单位,物资都从那里走,说什么也会近水楼台先得点月。但父亲就是一根筋,死活不愿意离开他的三尺讲台。一再向组织部门反映、申请,还是愿意回教育系统。可组织的决定不容更改,没辙,父亲只得一方面准备去商业局报到,一方面继续找县里的头头们申请回教育界。
在多次申请无果后,父亲只得去县商业局报到。当父亲到商业局报到时,突然,商业局人事股有人告诉父亲,组织部另有安排,不必到商业局报到了。父亲听了消息后,估计是自己的申请有了效果。于是,连忙去组织部打听,果然,一到组织部,就有人告诉父亲到教育局报到。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很是高兴,又能回到教育界,又能从事自己心爱的教育事业了。
那天在教育局,是白局长接待父亲的。白局长和父亲也熟,但也没解释是什么原因又让父亲回到教育界的,父亲也没问。白局长只是把父亲带到教育局政工组,颇有点无可奈何地对政工股的一位姓于的组长说:“于大姐,开封介绍信到大市中学,滕书翰同志去那当炊事员。”父亲仿佛自己听错了,他不解地望着白局长,白局长不接父亲疑惑的眼神。于组长更是一脸茫然,只是父亲话没说出来,但于组长却很反感地对白局长说:“白局长,落实政策,是教师就是教师,当什么炊事员?有这么开介绍信的吗?”
于组长当时年纪比较大了,一脸的慈祥,但说起这话时,却是义正言辞。她是一位部队首长的夫人,部队首长当时在崇阳休干所颐养天年,所以敢说敢做。白局长平时也畏于组长三分,听了于组长的话,一脸的无辜和不知所措,只得讪讪地说:“这是舒主任(舒老大当时任县文办主任)的意思。”于组长听了,很不感冒地“哼”了一声,然后,撕出一张介绍信,极不情愿地在介绍信上写上“兹介绍滕书刊翰同志去大市中学当炊事员”的字样。边写边愤愤不平。至此,父亲才知道,自己平反后,迟迟接不到上班通知,一接到通知竟是去商业局当工人,后回到教育界又被他作梗去当炊事员的原由了。父亲对于组长一直怀着感恩之心,在那样的年月,还能有人仗义执言,真是让人钦佩。
父亲拿着去大市中学当炊事员的介绍信到大市中学报到,大市中学的饶武国校长看了介绍信后,纳闷了,好像以前没有这样的先例。只有持介绍信到某单位报到的,并没有在介绍信上明确具体干什么的。饶校长拿不准,自己也不能擅自作主,就带上父亲去大市公社报告,公社第一书记柳书记听了报告,看了介绍信后也懵了,感到很棘手,不知如何是好。便携饶校长一起去向路口区报告,区委副书记、区长龚子香同志听到报告后,一脾气发了起来,对柳书记说:“妈的,落实政策就落实政策,是教师就当教师,当什么他妈的炊事员?乱弹琴。老柳,就安排当教师,别人问你,就说是我说的,有些人也真是的。”就这样,父亲又回到了心爱的教师岗位。父亲对那些困厄中给予帮助的好心人一直铭记在心,也感人间自有真情在,也有正义在。一些人可以丧尽天良,一些人也可以人性未泯,人性之善绽放出绚丽的光芒来。
三十二
在大市中学,父亲教过数学,教过语文,担任过班主任,无论干什么,父亲都是极其认真的,兢兢业业,尽量把事情做得完美;尤其是关心学生方面,父亲真是捧着一颗赤子之心。记得月山脚下一位程姓学生胃穿孔,如果不是父亲发现,把他及时送到医院,怕是早就没有人了。还有一个学生家穷,要辍学,父亲和母亲一商量,硬是从自己微薄的工资挤出一些钱来,送到那个学生家里,让他们捉几只猪仔来饲养,而让学生不至于因穷而辍学。在大市中学,父亲和母亲受到了公社、学校、家长和学生的广泛好评,以至过去了四十多年,当地的乡亲们还记得父亲和母亲对他们的好。当然,大市公社的社员也没有把父母亲当成受处分的人看。石山六队的庞队长总是关心着父母亲,那时,寒暑假,都要安排老师到队里劳动,半边户的老师回自己家乡劳动,双职工和老师就近劳动。父母亲都是双职工,就总要到六队劳动,庞队长是一队之长,均由他派活,他总是安排一些轻微的农活给父母,有时还不派活,但一年结束了算工分时,他还总要把队里打下的粮食,尤其是杀猪后,给我们家送些粮食和猪肉来。
此时,“农业学大寨”运动如火如荼,大市中学也不例外。父亲便带着学生们在大市中学沿武长公路狭长的山谷中修梯田。莫说,梯田在山区还真有用武之地。父亲和学生们抬着方石和长条石,垒起一道道梯田,大概干了一个冬春,终于修成了十几道高低错落的梯田。望着那拾级而上的梯田,白色的石头甃得整整齐齐,仿佛伸到了天边。父亲和他的学生们特别有成就感。在梯田里,父亲他们种上高粱,当高粱红了时,那绛红色的穗子,沉甸甸的,弯着低低的头,煞是爱人。而那秸秆,被我们当成了甘蔗,也真的是很甜。
父亲还带着他的学生们按书上的方法让“红苕下蛋”,当时还有一句口号,叫做“红苕下蛋,亩产一万”。具体的方法是,先在梯田起埂,造成25公分的海绵田,然后把红苕埋在埂里,待下部生根后,扒开埋住红苕的土,使母苕露出来老化,不继续长大,一进根系发育,就长出一窝红苕来,形象地说,也就是红苕下蛋了。父亲他们种的红苕有没有一万斤不知道,但他们勇于实践的做法得到了教育部门和公社的表扬却是实。
大市中学在饶武国同志当校长时,父亲和母亲的心情是很愉快的,他凡事都尊重父母亲,家里有什么困难,他总是想方设法给予帮助;大市公社的领导也很善待父母亲,因为整个大市中学只有我们一家外地人。每每过春节,公社总要从公社泵站养猪场里拿出十几、二十斤猪肉送到家里来,以褒奖父母亲为大市公社做出的贡献。
父亲来到大市中学后,一家人在一起,享有天伦之乐。唯一感到捉襟见肘的是,人丁兴旺后,菜蔬就颇感不足。自己没有菜地,地处农村又没集市,农村人家的自留地自己都不够吃,买都买不到。最困难时,什么清菜都没有,母亲看着六队的地里长出的芝麻叶,动了心思,她撸了几把回来,洗净后,炒给我们吃,那真是最难吃的一种菜叶,苦、涩、粗,难以下咽。后来,校长知道后,就默许我们家在学校后面的山上开一小块菜地。于是,父亲带着我们,先用刀把那些乱剌蓬斫开,再用锄头把根斩断,开出了一垄一垄的菜畦。种上了当季的时蔬,菜上市时,才解了我们一家的燃眉之急。
条件相对宽松点后,母亲还养了一群鸡。那一群鸡里,有一只鸡公,长着长长的冠冕,一身尾毛特别漂亮,而且,它还一个绝活,啄人。见到生人就啄,像看门狗样。见到仇人,那更是分外眼红。说来也巧,有一次,杨XX以县里教育局的大员来大市中学检查工作,中午到食堂吃饭时。正要路过我们家,不知怎么冒犯我家的鸡公,鸡公追着杨XX啄,险些把它的裤脚都啄破了。我正放学回,看到鸡公追着杨XX(我当时记得他的模样)像丧家犬一样乱跑,我的笑声震得山响,真是做了恶人,连鸡都啄。后来,还是母亲出门喝住了鸡:畜牲,还不停住?鸡才停止啄杨XX。杨XX听到了母亲的喝斥声,尴尬得不得了,母亲好像是喝斥鸡,又好像是骂它畜牲。然而,他啥也不能说,一接话,把自己是畜牲则做实了。
父亲还带我和姐姐去焦岩山砍柴,那是我的第一次,也就十一二岁。那天,还没亮,父亲就把我和姐姐喊了起来,带上斫柴的刀和冲担,同时还带上头天准备好的干粮和水,就出发了。走了雷家冲,就开始爬山,山径曲折崎岖,一两个小时才到焦岩山顶。焦岩山上树木葱茏,飘渺着薄雾,烟岚环翠,林壑尤美;极目四周,一山连着一山,非常有气势,给人有骉骉之感。站在山顶,人的心怀都宽广些,我们对着山岗大声呼喊,像是要把一股压抑的情绪释放宣泄。
父亲给我找了一块林地,教我哪样的树枝可以当柴,应该是那些不能成材的灌木才能砍,而能长成参天大树的那种是万万不能砍的。我在父亲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找可以砍伐的灌木枝,还是不小心把一棵小杉树给砍掉了。父亲见了我,猛批我,怎么这么不小心?要是护林员发现了,是要罚款的。树砍了,也没有法,但是不能把它捆在柴里担回家的,只能丢弃在山上。姐姐砍的全是那种硬灌木枝,她的表现得到了父亲的表扬。吃过自带的干粮,喝过水后,我们就开始下山了。我担得最少,但下山的路真不好走,脚直打闪,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对膝关节的损伤是最厉害的。快到雷家冲,在下一个坎时,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人和柴都倒在了地上,爬起来后,脚一跛一跛的,柴是担不成了。父亲便把我的柴加到了他的担子里。回到家里一称,我的那担柴才28斤。父亲却表扬了我,说我爱劳动。
三十三
这期间,父亲总觉得给他“开除留用”的处分不妥,那是个长长的尾巴,总扰着他。于是,父亲不断向县委、地委、省委相关部门申述。县里派出路口区委组织委员来找父亲谈话,显然是奉了上面的旨意,尽说了一些“好好学习,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取消处分”之类的官话,不免有些训诫之意,父亲对此非常的不满意。仍然不断向上写着申诉书。这样,县里又派出一位组织部副部长来大市中学找父亲谈话。谈话中涉及到1963年的处分结论,父亲认为“隐瞒成份混入党内”的结论与当时的事实并不相符,因为父亲入党时,外调是很严格的,当地党委是盖了红印的。对此,这位副部长无言以对,只能尴尬地对父亲说“你是知识分子,我讲不过你”而结束谈话。这位副部长也不是文盲,还算得上一个文化人,他不过是不能面对这个事实罢;即使能面对,他也无法解决问题。
正值全国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大市中学换校长了,这次人事变动对父亲在大市中学的处境带来了急转直下的变化。新来的校长石XX,与舒老大是老乡,也是舒老大的衣钵传人,或许他来大市中学就是其主子的旨意。父亲于是又成了石XX的反击右倾翻案风中的靶子。石XX除了抓住父亲原来的所谓问题外,把父亲开垦的用来种菜的自留地当作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组织学生们口诛笔伐,一夜间,所有的墙上都贴满了批斗父亲的大字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但又没有什么新内容,无非是以前的一些陈辞滥调。我放学回家,看到这满墙的大字报,心砰砰的跳,以为父亲又会被他们赶回老家去。其间,我的同学胡海军来我家看我,给我带了一篮子的桃子,我在校门口拦住他,生怕他看到了这满墙的大字报。好在没过多久,这样了无新意的批斗只得草草收场。
父亲对这种拙劣的批斗已生厌倦,更是想逃离舒老大及孝子贤孙的魔掌。于是向教育局申请调离大市中学,态度很是坚决。但与舒老大有勾联的基层政权的领导从中刁难、设阻,不让父母调离大市中学。父亲契而不舍地申请,舒老大便来了一条毒计,把母亲调往田心中学,而把父亲调往金沙中学,想活活地把父母拆散。有不满舒老大这种小人之心的知情人把消息透露给了父亲。父亲连忙到教育局据理力争,要么都调往田心,要么都调往金沙。面对父亲提出的要求,像舒老大那样的所谓领导是典型的两面人,当面是不敢说是他的主意的,坏主意都是暗中进行的。这就给一些主持正义的同志以反驳的机会。
时任教育局副局长的陈全义同志曾经当过父亲的领导,对父亲的工作、为人非常了解,也明白父亲的冤案全因舒老大而起。陈局长正直,敢担当,虽然在大的问题,如开除父亲党籍、公职之类等,陈局长并不能左右舒老大的旨意;但现在在调动工作的问题上,而且只是把父亲和母亲调到一起,还是有些作为的。当然也不是一句话那么容易。除了和舒老大要周旋外,还要顶住来自舒老大一派的巨大压力,最终陈局长将父母亲一道调往了田心中学。这其中的故事,陈全义同志没有多讲,但其中的艰辛不是今人所能想象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