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尽劫波(十)(十一)(十二)
作品名称:给历史一个回声 作者:一册山河 发布时间:2018-09-30 18:20:26 字数:5886
十
反右斗争后,正值寒假尾声,父亲回到学校后,和学校领导一起去县城南部的西庄苗圃采购苗木;日以继夜的栽树,一连几天,硬是把校园绿化了一遍。开学后,各校老师都返校复课,由于反右,各校都有教员被划成右派,因而教员就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减少;但教学任务没有丝毫不变,教育行政部门也未给学校增编制,缺编的老师全由在校老师担当,也无人认为负担过重。
同时,随着大跃进高潮的到来,老师们除了教书外,还要去支农。父亲所在的城关小学,当时每个男教师每人都有一担自己的粪桶,上面用毛笔公公正正地书写着“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每个老师就担着一担粪送到了离县城约3公里处的和平农场,为其积肥。
在这样的形势下,有的老师是真的被大跃进所鼓舞。除积极参加大跃进劳动外,还用血书写成“大干苦干”的小字报贴到墙上,引起师生围观,也鼓舞了师生们的士气。但也有的老师对这种一边教书,一边参加劳动的做法也有自己的看法,便写下“大干苦干完了完了”的小字报贴到血书旁。在那个狠抓阶级斗争的年代,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引起了学校领导的高度重视,便组织人员一一排查,比对字迹;最后连公安人员都出动了,但也没查出个什么名堂。
1958年暑假,全县教师集中学习,正值大跃进期间,父亲他们所有参加集中学习的老师们还为县委做了一件愚蠢的事。当时全国都在放卫星,报纸经常刊登这里亩产过万斤,那里亩产过十几万斤的新闻,县里的领导也蠢蠢欲动,想创造个奇迹一鸣惊人。正是水稻扬花灌浆的季节,一片稻穗长势喜人,过不久,定会是金黄的稻浪。这片庄稼眼看要成熟了,却在县农技人员的指挥下,几百名老师将十多亩稻田的稻子连根拔了起来,然后移栽在一块亩把的小水田里。小水田一下子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的稻穗,像金黄色的绒毯,密不透风。为了通风,农技人员还在田里装上了无数个通风管,用鼓风机鼓风排气。有位老农路过,痛心疾首,直呼:造孽啊!被革命的群众听到后,不由分说的把他捉起来,直接送着了位于西门岭的县看守所。而田里的形势是好景不长,不到一个星期,这块田的稻穗渐渐由金黄变成黑褐色,最后完全变成了一堆枯草。县里的领导怕丢丑,一把火把这十多亩稻穗全烧成灰。卫星没放成,白白损失了几万斤粮食。那个直呼造孽的老人,却下落不明。
这一年,荒唐的事一件接一件,亩产万斤的疮疤还没好,闹剧还没结束,全国又掀起了大炼钢铁的高潮。学校的老师们也不示弱,毫不犹豫地投入其中,没有人怀疑,没有人提出异议,更多的是噤若寒蝉。当时,每个单位都建有高炉,每个公社空旷的土地上都是高炉林立。如果是真正的炼钢高炉,那肯定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样的高炉前,“工人”黑压压的一片,晚上炉火映红了整个天穹,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当一座高炉炼出铁水来,都是一片欢呼声。
父亲他们土高炉的燃料是伐树后烧成的炭,原料则是从百姓家收购回来的破钢烂铁,或者去学校附近的小港、小河里淘铁砂。学校有个湖南籍的女老师日夜守在高炉前拉风箱,太劳累了,竟晕倒地高炉前。但她苏醒后,也不愿意去休息。
经历了前段时期的反右,这些大小知识分子们像洗了脑一样,不再以苦为苦,相反则是以苦为乐,以苦为荣。学校还组织学生们去淘铁砂,淘铁砂的工具与工人用的原始工具差不多,每个学生手持一个菱形的小木盆,在河里挖一小盆砂后,把盆里的东西反复摇动,让水把沙一点一点地冲走,留下的就是铁砂了。当时父亲所在的城关小学学生多,一天下来,也可淘出几千上万斤的铁砂来。铁砂放进高炉,经过高温熔化后,竟真的流出铁水来。
但这有什么用呢?铁水产量小,凝固成了一个小铁砣,但对生态的破坏是巨大的。据父亲回忆,他们当年刚到崇阳时,山上山下都是绿色葱郁,乔木、灌木随处可见,可大炼钢铁后,凡是交通稍微方便一点的地方的大山小岭都变成了光秃秃,一直到七十年代末都没能恢复。
人们都去炼钢铁去了,农民们竟本末倒置,山上的油茶果熟了也没有人去采摘。学校便组织学生上山去把农民的油茶果采摘了回来,没想到,采摘的油茶果居然有上万斤之多,打出的茶油以千斤计。父亲他们把这可贵的茶油储藏好,为学校师生改善生活提供了物质基础。
这时,学校还搞起了开门办学,即把学校的课堂搬到矿山、工厂、农村。白天、晴天,就让师生们在工厂、矿山干活,在农田里种庄稼,晚上、雨天就上课。尤其是夜色笼罩的矿山、农村,课堂的大汽灯明晃晃的,各种昆虫围着汽灯嗡嗡叫,老师费了九二虎之力,那声音还是无法完全听清的。说起上课的教室,或是大树下,或是农民的堂屋,或是废弃的厂房,学生坐的或是一把小凳,或是一块木桩,或是一块石头,课桌就是自己的膝盖头。只要有一块黑板,有一支白粉笔,老师们就可以开讲了。
这还不算,当时还刮起了一股风,叫做办“共产主义学校”。所谓的“共产主义学校”,就是将全乡镇的学生全集中到一起,吃、住、读一体化,军事化管理。每班除老师上课外,还配置有很多的保育员,给孩子们做饭、洗衣,安排住宿。这些孩子主要是幼儿园的孩子和小学生,因为初中生基本是全住校了。“共产主义”学校的孩子们吃饭不花钱,但由于年纪相差太悬殊,太小的孩子不好招呼,往往吃喝拉撒全不能自理,甚至上课都是大的嚎小的哭;这个睡错了地方,那个找不到鞋子,教室、宿舍一片混乱。学也学不好,吃也吃不好,虽然一个班有二三个人专门服务,但仍然感到人手不够。没搞一个学期,“共产主义学校”就办不下去了,夭折了。
十一
1958年教师暑期集训结束后,父亲与母亲就结婚了。那个年代的结婚,没有半点的罗曼蒂克。父亲所在的城关小学,给父亲分了两间房子,他们两个人把各自的铺盖卷到一起就算结婚了。没有仪式,没有喜宴,甚至连糖果也没有,惟一的是用大红纸剪了几个大大的双喜字,贴在窗户上,就表示父母亲结婚了。放在今天是根本不可想象的,即使与祖父母在民国时结婚时比,也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只能说那是一个移风易俗的年代,共产党试图建立一个全新的社会,他不惜向一切旧的、过时的流弊宣战。
婚后,母亲虽然编制还在路口的棠棣小学,但已被学校派到孝感大学学习深造去了。那个孝感大学也是大跃进的产物,即母亲原来读中师的母校,老师还是那些老师,要说有很大的提高也是假话。改革开放后,那个文凭还被认账,母亲就成了正而八经的专科毕业生。当然,去孝感大学读书,至少有一点好处,生活条件要比在石家祠堂好得多。
而此时,父亲则被任命为崇阳县城关小学副校长。刚上任的滕校长踌躇满志,很想干一番事业。当时的学校校长是一名党外人士,不怎么管事,所以学校的大事、小事,完全由父亲里里外外一把手。但父亲非常尊重校长,凡事和校长商量着办,俩人配合默契,学校的工作有声有色。学校的教学水平在当时的崇阳同类学校中那绝对是一流的,这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值得牛逼的是父亲他们的校办农场也办得好。
在人家大炼钢铁,粮食没人收的时候,他们弄回几万斤油茶籽,榨了几千斤茶油,学校农场的水田里种了稻谷,旱地里种了小麦,都获得丰收;同时,还派了一个工友在农场里养猪,两头母猪,三四十头成栏猪。从1958年下半年起,每个周六,当学生都离校了,工友就用一辆拖拉机从农场里拖一头猪来,校园里就有了杀猪声,而操刀的竟是校长。他家是屠夫出身,他也有一身杀猪的好手艺。每到那样的时刻,校园就是一片欢笑声。大大的汽灯,发出的光就像小太阳,整个校园都笼罩在白晃晃的光芒之下。只见校长的刀从猪的颈部进去,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随着汩汩流出的血此后,猪就殒命了。
校长把猪泡到滚烫的开水中,确定浸透后,用一只钩子钩在猪的后腿骨的缝隙,然后挂在一只木梯子上,猪头朝下,他便开始给猪刨毛,浸泡好了的猪毛很好刨,刀到之处,毛就纷纷落了下来,校长刨猪的响声都是欢快的。围观的老师越来越多,看到校长娴熟的刀法,大家啧啧称赞,没有丝毫的鄙视和不屑。那是一个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的年代,除了会教书外,还会点农活和其他动手能力,是挺受人尊重的。
当晚,每位老师都有一碗猪肝、猪血、心肺汤,还能分到半斤猪肉,是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城关小学的伙食好在县城各单位中是有名的,连教育局的领导想打牙祭,都得变着理由到城关小学来。从1958年下半年到1959年上半年,每个周六,父亲他们都是这么干的,后来实在是太树大招风了,才停止,但偶尔也能杀头把猪改善下生活。所以,当别人认为1959年粮食紧张,生活不好过时,城关小学的老师们倒没有这种印象,因为他们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以至后来,父亲他们昔日的同事遇到了一起,还恋恋不忘那段生活。这一年,父亲因为工作出色,在年底的评先表模大会上还受到了县人民政府的通报嘉奖。
父亲在县城关小学如鱼得水时,母亲则在孝感大学重新做着她的学生。在孝感大学,生活没法和父亲他们比,但也比在石家祠堂的棠棣小学要好百倍。这种学生生活本来是很好的,但没想到,母亲发现怀孕了。她刚上学时,一点也不知道,和同学一起参加学校组织的深翻土地和各种体育运动。就这样,只有8个月的姐姐提前来到了人世。因为还没远没到预产期,母亲什么也没有准备。等发作时,还是同学们手心脚乱的把她送到了医院,并东拼西凑一些婴儿所需的物品,是同学们在关照母亲的分娩。
等到姐姐降临时,母亲的同学们才发电报给远在鄂南的父亲。无奈,父亲正在县里参加全县三级干部会议,不能请假,只好发电报给汉阳老家的祖父母,老实巴焦的祖父母不知所措,也没有去过孝感。没办法,父亲又只得给黄陂的外公发电报,由外公把母亲和姐姐接到黄陂住了一个月。姐姐满月后,父亲才到黄陂,接母亲和姐姐又重回孝感继续她的大学学业。父亲帮着母亲在孝感大学旁边租了一间房子,置办了一些必须的家具。一切安顿好后,父亲又去汉阳把姑太请到孝感来,照护母亲和姐姐。母亲一边把产期丢下的功课补起来,还要跟上学校的新进度,还要奶孩子,忙得焦头烂额,一下子瘦了好几斤。
母亲生姐姐时,与父亲在城关小学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孝感大学正值粮食紧张时,有粮票也买不到米,母亲只能吃很稀的粥度日。汉阳老家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其时,他们就更困难,靠我的姑妈在社里劳动打回一点菜糊糊,勉强把日子过下去。好在我的外公是黄陂一带的名医,条件稍微好一些,给了母亲多一点接济。母亲在孝感,一切问题都得自己搞定,父亲远在鄂南,想帮忙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加上那个年代的人干工作不要命,像父亲这样的积极分子就更甚。
父亲回忆说,除我姐姐出生他不身边外,其他兄妹三个,只有我出生时,他在身边。我最小的弟弟出生时,正是父母倒楣时,他们都在远离城关几十公里的青山水库办学习班,实际就是挨整。母亲快分娩了,学校的造反派头子都不准母亲回城去医院,更遑论让父亲陪着去了。后来,还是工人宣传队的一名队员干预,母亲才得以回到县城生我的小弟弟。在医院里,由于无人照顾,我的这个小弟弟差点夭折了,幸好接生医生有经验,才捡回了弟弟这条小命。而父亲整个月都在接受批斗,母亲过着没油没盐的日子,要不是一个同学的母亲给母亲送来一只鸡,那整个月子里是什么营养也没有的。
每每想到这些,父亲就老泪纵横,感到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他的四个子女。但这哪能怪得了他呢?我反复说过的,任何裹挟在大时代洪流中的小人物终究是悲剧。
十二
母亲在孝感大学学习一年就毕业了,那一年是1959年。她终于离开了棠棣小学,来到了白霓中学任教。白霓是崇阳的第二大镇,也是一座千年古镇。它位于鄂南三县中心,处于崇阳盆地东缘,东连咸宁,南接江西,西通湖南,北邻赤壁。这里有建于明清的石板街,青石路,朱大门,马头墙,斗拱楣,雕栏画柱,檐牙高啄,古朴典雅。
白霓中学就坐落在白霓桥旁,一条明澈见底的小圳从校园穿过。母亲在这里教书,心情是愉悦的,姐姐也跟在她的身边,让她工作之余,有了极大的寄托。
父亲于这一年,调到了崇阳一中。从教小学到教初中,对于父亲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他到一中后,担任的是初二年级一个班的班主任,并兼任语文老师。初任初中老师,又是二年级的语文老师,父亲是不敢马虎的。为了备好一节课,父亲到处查找资料,购买必要的工具书,硬是把课备得滚瓜烂熟。课是教得成功了,但更难搞定的是当班主任。因为这个班一年级时,是由一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带,加上他是南方人,语音很重,所以,这个班就要自由散漫些,学习也不怎么用功。
父亲接手后,首先抓班干部,一个个的谈心,从关怀他们的生活入手,到学习,到成长,把原本死了心的干部的心拉了回来,使他们一个个成了父亲的助手;其次是与学生同听课(除自己上课外),同做课间操,同参加课外活动;第三是培养典型,把好苗子树立起来,让典型引路,起到事半功倍的效应。当时,班上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学生,他是参加工作后,发现知识不够用,又回到学校继续学习的。因此,他对学习抓得特别紧,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浪费。父亲就让他现身说法,这个学生说起自己辍学的经历,以及工作后因为知识不够很多工作都做不好,相反拖了建设社会主义的后腿,说到伤心和情深处,声泪俱下。极具感染力。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给学生们以震动。同时,为了更好的了解学生们的心态,父亲索性把自己的行李一卷,搬到了男生宿舍,与他们同吃同住同上课。每一节课,父亲都会第一个站在教室的门口,迎接学生们的到来,就是以这样的行动来感动这些学生们。经过一个学期的约束和调教,这个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调皮捣蛋的班变成了全校的文明班;无论是学习,还是纪律,还是体育,还是劳动,还是集体活动,都在全校名列前茅。学校为了表彰父亲,推选父亲参加了1959年度崇阳县、武汉市(当时孝感专区划为武汉市管辖)文教方面的群英会。
父母参加工作的年代,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那是一个改造旧社会旧思想的年代,要荡涤一切污泥浊水,容不得半点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一言不合就是右倾。1959年,从上到下的反右倾运动波及了到了崇阳这个小城。在教育界也开展反右倾运动。从“揭发”出来的材料看,根本没有涉及人民公社、大跃进、总路线等问题;而是把日常生活中的问题上纲上线,涉及的对象也是一些“老运动员”。
当时的崇阳和通城合为一个县:崇阳县。合县前两县的工作是有差距的,平时老师们言谈中议论的或是崇阳怎么怎么好,通城怎么怎么差;或是崇阳怎么怎么差,通城怎么怎么好。加之有些人有一定的历史问题,所以在运动中就上升到对大跃进的态度问题,加以批判。但被批判的人不服,说是违背了中央的政策,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并对批评者反批评。参加批判的人也感无趣,因而总是心不在焉,整个批斗会就开得比较沉闷,冷冷静静。幸好在这个运动中受批判的、受处分的人不太长时间就予以了平反昭雪,虽然如此,但照例伤害了不少人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