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失踪 六、人生如戏

　　五、失踪
　　
　　姑娘必须牢记的唯一经验便是，每次当男人欲火中烧，总是那么温柔，而一旦得到满足，便马上变得冷酷无情。这是写在青梅笔记本扉页上的，不知是她自己编的，还是抄来的。
　　青梅个子比一般女生要高，小学五年级，就长得像个大人了。某天，王乔艺看她闷闷不乐，就问，怎么不高兴了？
　　我哥来了。青梅双眼望天，心灰意懒。
　　什么你哥？你家不是只有你一个吗，怎么蹦出个哥来？王乔艺瞪起眼，莫名其妙。
　　我爸在世时选的徒弟，接了他的班，要给我家顶门。青梅低下头，脚踢腾着地上的小石子儿，不以为然。
　　你喜欢他吗？王乔艺眼睁得更大，有些吃惊，从来没听青梅提起过。“顶门”在北城农村指的是上门女婿，大小人都明白。
　　青梅摇了摇头。
　　那怎么办？告诉你奶奶，说你不愿意。
　　我奶奶平时听我的，他来了，吃什么饭都问他。还说他眼里有活儿。青梅把一粒石子儿踢得飞上了半空，带起淡淡的尘土。
　　没多久，班里的同学们都知道青梅有了对象，是她父亲在世时订的，她年满十八岁就要成婚了。青梅那几天不大睬人，穿了件平时从来没穿过的玫红底洒黑色小圆点的上衣，黑裤子也是新的。王乔艺猜，该是那个哥买的吧。但她没问，因为青梅很快脱掉了新衣，换上平常穿的胳膊肘处打了补丁的旧衣服，又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问她，说那人走了。
　　之后，青梅称哥的那人隔一年半载回桃花沟一次。每次回来，青梅便换上新衣，走路半低着头闷声不语。
　　小学毕业，青梅和王乔艺两人一起上了镇中学，双眼皮、眼窝塌陷，脑门上没长几根头发的政治老师常表扬王乔艺作业写得整齐，全校学生中挑不出几个。他抬举王乔艺任学习委员，常叫她到办公室，说着话见左右没人，忽闪着眼睛飞快地靠前，迅速捏一下她的双手，政治老师那手骨感、坚硬，不容推诿。
　　嗨，王乔艺。窗外一个变调的女声，是青梅。
　　王乔艺扭头，政治老师讪讪松开了手。
　　星期天，政治老师约王乔艺单独去补课。她并不情愿，和青梅说了。青梅邪邪一笑，找了奶奶做鞋底的“袼褙”粗针大线缝成两只三角形鬼脸，用色粉笔涂上重重的白眉毛，血红大口，粉白的长舌尖。等天黑了，命令王乔艺：走！
　　她紧随着她，脚步嚓嚓，去到政治老师宿舍门前，听不到青梅出声，王乔艺放轻了步子。是初冬，青梅脱下棉衣反着穿了，示意王乔艺依样学样。两人穿了花色不同的碎花棉袄，棉袄反面一个灰白，一个墨黑，又都戴上自制的三角形吊死样鬼脸，推开了政治老师虚掩的门。黄昏的灯影下，政治老师捧着本书装样子，闻声扭头，看到一高一矮两怪鬼，光秃秃的额头立刻冒出了一层细汗，吓得惨叫着往床底钻，青梅冲上去狠狠踢了他的尖屁股。
　　和青梅在一起，王乔艺有种魔鬼附体般上天入地都不怕的愣劲儿。无奈好景不长，那哥又到了桃花沟，正逢寒假，说要带青梅去省城购置“彩礼”。
　　“彩礼”是订婚用的，青梅不去。
　　青梅奶奶苦着老脸晃着满头白发说，不去怎行？以后咱们家全靠他了。
　　青梅离开了几天，再见到她，王乔艺突然觉得她变了，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但和以前不一样了，和她说话，常常答非所问。很久之后，王乔艺才知道了那叫——心不在焉，就是人的身体和心呈现分离状态。见青梅穿了双鞋口有搭襻的黑色皮鞋，王乔艺想问她买了些什么“彩礼”，真要结婚？但她终没问出口，感觉青梅不喜欢这样的问题。
　　新学期开学，青梅常常请假。班上有位身材细得像麻秆儿，喜欢“八卦”的女同悄悄和王乔艺说，知道吗？青梅的对象是杀人犯的儿子。
　　尽胡诌了。我们一个村的都没听说。
　　他不是在钢厂上班吗？名叫兰扣锁。
　　是在钢厂。小名五小，大名不知道叫什么。王乔艺从来没问过青梅那人的名字。
　　错不了。我家亲戚和他一个厂的，说他父亲过失杀人判了八年。不是他父亲住了监，不好找对象，他还不一定和青梅结婚。
　　青梅只告诉过王乔艺，那男的叫五小，家里穷。五个儿子，他和他三哥都给人“顶门”做上门女婿了。青梅还说，我看他就烦，湿红脸，锅盖头，是我最不待见的男人形象。
　　可已经订婚了，能怎么办？王乔艺替她担忧。
　　订婚算什么？结了婚还有离的。我父亲不知怎想的，收了这么个徒弟，还让他“顶门”。我不会就这样从命的。青梅说得隐隐蒙蒙，她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王乔艺听不明白。但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青梅决不会随便吃亏的。
　　自王乔艺出嫁之日，青梅便没了踪影。
　　
　　六、人生如戏
　　
　　鱼水村小学在村子的中间地带，前面一个大操场。每天早上，王乔艺洗过脸，抹层薄薄的“雪花膏”，找出最齐整的衣服穿好。她衣服不多，数得清的三五件，所要做的就是用心搭配，红衣配黑裤，还是蓝衣配灰裤，在一面只能照见多半身的圆镜子面前，王乔艺抿嘴，嘴角上扬，调出她认为最好看的表情，带一身淡淡的清香，从村西头快步去往学校。穿过操场，上个不足一米的小坡，用不了几分钟时间，看到圆门洞两边低矮的墙，白墙上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红字标语。进了大门，院子里分左右长两株柏树，一株树冠像龙，另一株像凤，合称龙凤柏。穿过前院大队办公室，再上几级石头台阶，就是后院。
　　教室占了两间，一年级十七个学生一间教室，二三四年级共十一个学生占另外一间。王乔艺带一、三年级语文兼四个年级的唱歌课，另外的年级由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魏宗信老师管理。魏宗信老师四十出头，两鬓头发些许斑白，眯眼笑的时候，神情慈祥、温暖，偶尔戴副本色边框眼镜，像地道的教书先生。身体不胖不瘦，四肢修长稍稍弯着像拉开的弓，说话做事有条不紊，天塌了都不急的样子。
　　冬季，天寒日短。晚上放了学，魏老师常被小杂货店的王四儿请去喝酒，王四儿瘦猴脸留短胡子，开口说话伴着呵呵笑声，让人感觉他是个豪爽的男人。王四儿上过几年私塾，又常跑外进货，自觉比村里人有见识，爱听人唠古，时不时插上几嘴。煤泥火烧出的萝卜块、酸菜豆腐有种特有的清香，一盏昏黄的照明灯下，王四儿呵呵笑着双手举杯，杯中是几毛钱一两的廉价烧酒，好喝不上脑袋。他对魏老师说，喝，喝吧。别嫌弃菜不好。
　　行，很好。魏老师好喝几口。男人得意和落魄都爱借酒发泄，魏老师显然是后者。他也不是无功受禄。王四儿家的儿子，十一岁了，脑袋里整天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家里人说话他听而不闻，只听魏老师的，把魏老师当神崇拜。魏宗信老师平时说话不多谨守默存。几杯酒下肚脸红脖子粗了，别人奉承恭维上几句，就有些把持不住了。有村民提议魏老师说段书，他便滔滔不绝给村民讲水泊梁山的故事，讲封神演义，讲聊斋。说到激情处，站起身来手舞足蹈模仿戏中人……
　　魏老师讲的故事给沉闷的冬日夜晚带来了生气，村里人拍手称赞。大家都非常尊敬他，开口闭口把魏老师挂在嘴上，连两口子吵架都说你问问魏老师是不是这理儿。不像王乔艺，只有学生称她老师，村里人有的叫她家的，有的喊她小乔。尽管每次和王庆丰见面，都竭尽隐秘，不是找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就是欲盖弥彰掩耳盗铃，
　　可王乔艺从心底里觉得自己做了亏天的事，丢了祖宗八辈的脸，心虚，见了谁都点头浅笑，喊叔称姨的一副卑躬屈膝。村里人夸小王老师懂礼，房东孟大娘和她处熟了，由不得指责王乔艺婆婆不对，这么好的媳妇儿不知道疼惜。王乔艺但笑不语心里倒是庆幸没有和婆婆住在一起，不然她做下伤风败俗的事，会被精明的婆婆瞧出端倪。
　　有回，王庆丰去城里开三干会带两块包着彩印纸的香皂回来，他妻子韩三变梳头洗脸，把两鬓的头发抹得油光发亮，穿了件红底黑团花夹袄乐颠颠跑到学校，送了块香皂给王乔艺，她娘家侄儿在王乔艺班里，她拉着王乔艺的手奉承说：小王老师会教书，不用教鞭打学生。这香皂是你王叔买回来的，你这般俊的人才配用。
　　韩姨你留着，我有。王乔艺不自觉地挣脱那双绵软的手，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我这粗手笨脚的，用了也白搭。韩三变执意把香皂塞给了王乔艺。
　　王乔艺接了，一个劲儿点着头致谢没敢多搭言。
　　特意送块香皂，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王乔艺脸热心跳。送韩三变到校门外，碰上王庆丰披件毛蓝上衣从兽医站往里走，看到妻子，他脸一沉，问：你来干什么？
　　我给小王老师送了块香皂。那东西金贵，咱留着怕糟蹋了。她又夸了通王乔艺书教得好。
　　那是，学生都喜欢小王老师。王庆丰缓和了面色。
　　看着韩三变笨拙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外，王庆丰转身碰了碰王乔艺的手，她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大队院子里有不少人呢。
　　隔窗有耳，王乔艺声意虚虚地说：不懂得多，得多向魏老师请教。
　　虚心使人进步，小王老师是聪明人。王庆丰高声应和。
　　王乔艺说的是实话，能够尽快入门成为学生心中称职的教师，全凭魏老师帮衬，魏老师教她怎样备课，教她怎样上“看图识字”，怎样分析课文。魏老师给学生讲课时，让王乔艺旁听。王乔艺虽然年轻，但做事用心，又喜欢教师这职业，白天上课，晚上记教学心得，哪里讲得还可以，哪里有差距需要改进。哪怕听课的只有一个学生，她也一板一眼讲得很认真。她从心里感激魏老师提携，常帮他洗衣服。
　　魏宗信老师有本《今古传奇》，王乔艺借了去看，上面有许多忠孝廉义的故事，那文字她读得似懂非懂，理儿却是能领会的。王乔艺最喜欢《苏小妹三难新郎》，那苏小妹不仅清雅出众，长相秀美，更兼聪明绝世。“闭门推出窗前月，投石冲开水底天”，这样的诗句，王乔艺盖上八条被子也梦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