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真假

　　“岂有此理！你懂什么？”胖胖的罗教授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啪”的一声响，随即桌子上一个玻璃茶杯似乎不堪动静，哗啦啦滚落到罗教授面前，服务员刚才倒的一杯热水全撒在罗教授的裤子上，也许水有点烫，罗教授的满含怒色马上变成了呲牙咧嘴，连如江想笑但强制忍住，马上从旁边拽出几张卫生纸递了过去。“罗老，您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罗教授并没有从刚才的怒火中解脱出来，他边接过连如江递过来的卫生纸，边指指点点的说：“这个元青花梅瓶是我们省里专家都看过的，大开门的东西，你居然怀疑它的真实性，这不是想和我们所有文物界为敌吗？”
　　这句话明显严重了一些，连如江皱皱眉头，明白他这一席话应该是说给走在旁边的黄院长说的，自己恐怕还没有资格让这个老头子发这么大的火。尽管如此，但这种指桑骂槐仍让他很是不满，他决定不必再对此人客气，他虽然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但也并非逆来顺受的奴才，罗教授既然装大牌我何必要冷脸蹭你热屁股。他不悦地回答：“罗教授，我并没有说它是假的。只是个人觉得它年代不够，另外我又不是什么专家，也没有资格给您评判这种国宝级文物的真伪。所以请您别对我发火。”
　　“你不知道就别乱说！这个梅瓶传承有序，当时发现的时候就是在大明开国元勋的墓中，怎么会是年代不够？年轻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罗教授还想再说几句，但看黄院长脸色逐渐阴沉，马上住嘴了。
　　徐子婵倒没看见外公的气色，却觉得罗教授说的很有道理，也在旁边帮腔道：“罗爷爷您说得对，文物鉴别最重要的就是传承有序，而且现代仿瓷不可能完成几百年前的胎土原料、釉料配方及几百年的自然老气与痕迹。从不可能仿的釉面与胎骨入手，这就是辨认真假出土青花瓷的关键之关键，我们北大考古所吴所长就是这样鉴别的。我刚才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过气泡。外公给我讲过，若青花下沉则在青花上有许多白色气泡；若青花上浮则青花上全是麻面小坑，看不见白色气泡，这个元青花梅瓶在青白釉下气泡多且大，则证明它釉层厚而肥润，这绝对是珍品。”
　　黄院长清咳几声，准备发言，这个时候肖婷推门走了进来，喊道：“连哥，出来一下，嫂子喊你呢。”
　　连如江急忙站起来，面带歉意的对黄院长说道：“黄老，我要出去一下，刚才我纯属个人意见，您别当真。我对于古玩类连一知半解都说不上，只能叫滥竽充数。”
　　黄院长却笑了，他摆摆手请连如江坐下，又对肖婷说道：“这个女娃娃，你出去说一声，我们和连主任有些技术问题需要探讨，一会儿再出去。”肖婷并不认识这个花白头发，个子很高的老头，但看他有一种雍容的气质，便不好拒绝，于是对连如江做个鬼脸带上门走了出去。
　　黄院长叹口气说道：“老罗，我知道说这件元青花梅瓶是赝品你绝对从思想上接受不了，不但是你，就连我刚才一眼看上去它也完全符合国宝的概念，你要知道，从光泽方面一般来说：老的元青花瓷的釉面都会反出一种深沉的光。就是常说的宝光。直观地看感到釉层较厚，好像薄薄的一层玻璃膜。光从里面反出来，柔和不刺眼。新仿元青花没作旧的一般釉面火气较重，表皮有贼光。经过作旧的，有的虽没了火气贼光，也没有老物应有的宝光。酸蚀的釉面显浑、发死，与真东西光亮显然不同。这个梅瓶就有宝光，单从这一点来说，就是个好东西。”
　　听黄院长对这件梅瓶持肯定态度，罗教授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他悄声说道：“其实黄老，您不知道，前段时间南京博物院专家组也有和您类似的意见，对它有所担心，李院长特意和我这个专家组的副组长，请了国家有关部门的专家，对它进行了热释光检测，检测结论是七百年，正是元朝大德或者元贞年，这就是一个年代的铁证。我们总应该相信科学是吧？”
　　热释光检测法是六十年代兴起的一项考古、地质检测技术。几十年来的实验，在考古检测方面是一个很好的科技手段。黄院长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也主持引进了这种方法，它是利用晶体在受到辐射作用后积蓄起来的能量，在加速过程中以光的形式重新释放出来而测试纪年的。石英晶体有较长的半衰期（109年），可把它们视为每年提供大小恒定的固定照射剂量的放射源。陶瓷中的矿物晶体如石英、长石、方解石等晶格缺陷受到上述放射性核素发出的射线放射时会产生自由电子，这些电子则被晶陷俘获积蓄起来。在石英、长石晶粒被加热到一定时，这些俘获电子会从晶陷中逃离出来，并以发光的形式释放能量，这就是热释光。一件陶器样品加热时发射的热释光越强，其年代越长，反之则短。陶器在烧制时经过了500℃以上的高温，粘土中的矿物晶体，释放原先贮藏的热释光。释放完后，又继续接受贮藏大小恒定的固定辐射能。这些辐射能是在陶器烧成后开始增加的，可以作为陶器年龄的标志。热释光测试的是器物最近一次受热以来经历的时间。每个陶器的内部放射性物质含量和外部提供的辐射剂量不同。埋藏地下周围土壤的放射性射线对陶器的作用又不同。因此既要测定器物各自的年剂量，陶器内部的放射性物质提供的剂量，又要测试埋藏土壤提供的剂量和宇宙空间提供的宇宙射线年剂量四部分，然后才能进行综合计算。这应该算是一件高科技的技术，只不过黄院长主持过不少次该项技术的检测，深知其优缺点：热释光测年法的缺点一是钻孔取样对器物有一定的损伤，这种有可能对国宝造成损伤的事情是极其保密的，罗教授也就是看在黄院长的面子上才敢说。二则对测试条件要求比较严格，在不符合测试条件时误差可能会大到90%，得出相反的结论。应该说，用在考古研究，能够保证全面了解掌握取样周围环境条件的情况下，基本都是准确的。用在收藏测量上有准有不准。尤其很重要一个特点就是它用在古陶器检测上比较准确，用在瓷器上准确率并不高，但兰青花却是标准的瓷器。比如同样一个元青花梅瓶经热释光检测结论有的是13-14世纪，有的经检测600年。但也有人送检出土元青花结论只有50年。为什么会相差这莫大，主要可能是取样藏品都已出土多年，原先所处的环境条件不同，出土后所处的环境条件也不同，而检测人员又不可能按检品真实的出土环境和出土后环境条件来正确的设置监测系数和计算方法，因此发生失误也是正常的。
　　黄院长并不想长篇大论给罗教授解释，只是说了一点：“老罗呀，要知道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要真正认清楚是否真货，还必须要从一些细节上下下文章。”他看罗教授一副不服气的模样，知道今天自己多说无益，就干脆笑呵呵说道，“咱们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如江，出的门去可不要轻易讨论这尊梅瓶。”
　　连如江更是心存疑窦，但又不好意思追问，只点头称是。徐子婵脸色变得不好起来：“莫非这件大开门的古董居然有疑问？”她深知外公的手段，这国内第一高手绝非浪得虚名，基本上是他说真就真，说假就假，但在关系到整个南京博物院大局上，黄院长却是慎重得很，她就想单独找时间和李院长交流一下，千万别闹出大笑话出来。
　　罗教授当时曾经在北京博物院和黄院长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交流，虽然不是黄氏四大弟子之一，但也对老爷子的水平顶礼膜拜。要在平时也不会像今天这般激动，但要知道这件国宝的认定几经波折，文革时曾有红卫兵冲击南京博物院，当时的红卫兵小将以破四旧的名义实施打砸抢。当时国立中央博物院的老院长就是为了保卫元青花梅瓶被造反派头子在批斗会上一枪爆头，几乎没有留下遗言就去世了。这件来之不易的国宝藏在一个很隐秘的地点，能躲过劫难实在是侥幸，后期改革开放后国家重视文化建设，它几乎作为南京博物院的一面旗帜，九十年代初这件梅瓶重见天日后一直当做国之重器。除了去年香港回归，作为政治任务参加了一次展览，就没再出过门。也就是在那次的香港元青花古瓷器展览会上，这件大瓶也是被摆在一个最重要的位置上，而且只以侧面示人。但当时有一个叫藤野的日本人对这件梅瓶真伪提出了异议，差点引起轩然大波。展品回国后南京博物院专门组织了一个专家组重新鉴定，最后除一人外，十二名专家都认定这件国宝毫无瑕疵，罗教授就是当时专家组的副组长，乔教授也是其中成员，李院长自然就是组长了。虽然意见如此统一，李院长到最后仍不放心，特意去做了热释光检测，最后的鉴定结论更加证明了专家们的意见是对的。现在听黄院长有点怀疑这个梅瓶的真伪，罗教授想起曾经历过的那样一场曲折，因此马上表示了不同意见。
　　虽然贵宾室里人不多，但黄院长仍然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左手食指轻轻在桌面上弹了几下，最后下决心一般凑到罗教授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连如江坐得较远，根本就听不清楚二人在说什么，徐子婵却听到只言片语，讨论的是釉面之类的事情，罗教授开始神情凝重，不住摇头，甚至还想打断黄院长的话解释几句，但几句话之后，他的脸色大变，额头忽然渗出了白毛汗，眼睛悄悄眯成一道缝，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原本挺立的脖子似乎瘫软一般慢慢垂了下去，好像一下子老去了许多，他摆放在沙发把手上的手竟然哆嗦起来。嘴里喃喃自语：“这，这不可能吧？我不信。”
　　连如江是房间四个人中最从容的一个，他见众人面前茶水都没动，自己却觉得口渴了，于是一仰脖子，先把自己的茶水喝完，然后拿茶壶再斟上。他见二位老人仍在哪里嘀嘀咕咕，就对着徐子婵做个姿势，“茶凉了。换一杯吗？”
　　徐子婵已经感觉出了罗教授的异样，他渐渐被黄院长说服了，看来不出所料的话这件梅瓶肯定是真有问题，她很奇怪外公是从哪儿发现的问题，但看起来这件事情牵扯面太广，外公绝对不会把它公诸于众。她已经国内国外读了几十年的书，而且无论是大英博物馆，还是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以及国内敦煌等地都在里面浸润过很长一段时间，从前总自觉眼力已经不输于外公，哪里知道这几天连连受挫。上次的成化青瓷高足杯自己反复端详都不见其造假之处，倒是被不懂文墨的连如江一眼发现端详，而眼前这尊元青花古梅瓶又是被这家伙一语中的，莫非世界上真的有天才？她看一眼外公，又瞥一眼正在自得其乐的连如江，忽然心里有一种莫大的失落。
　　罗教授最后终于沉不住气了，他猛地站起来，几乎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往门口走去，黄院长喊了他一声：“老罗，你要镇静！”然后也站起来，对着连如江说道：“小连，我们一起再去看看那个萧何月下追韩信的瓶子吧。”
　　四个人走到展柜前面的时候，人已经稀少许多，但仍有几个专家俯身在玻璃罩前，如饥似渴的看里边，见黄院长、罗教授走过来不少人连连问候，黄院长笑着还礼，罗教授则是行尸走肉一般，置若罔闻。
　　萧何月下追韩信青花梅瓶，通体所绘青花纹饰层次多样，其中上、下分别绘饰西番莲、杂宝、变形莲瓣纹、垂珠纹等，很好地为腹部主体纹饰---萧何月下追韩信而服务，使整个器物浑然一体而主题鲜明突出。瓶中所绘人物生动的神情尤其精彩：萧何策马狂奔时的焦虑、韩信河边观望的踌躇不定、老艄公持浆而立的期待，都被表现的淋漓尽致。在空白处则衬以苍松、梅竹、芭蕉、山石等补充显得错落有致。整件器物造型端庄、稳重、纹饰宜人漂亮，胎质洁白致密，青花发色苍翠浓艳，用料浓淡相宜，发色明丽，富有层次感，加之遒劲的拓抹绘瓷笔法，使画面有丹青之妙，给人以爱不释手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