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国际法

　　连如江见她站住，也就不好意思撒腿前行，他转过身，半对着杨梅开玩笑的说道：“看你说的，是我要感谢你和杨老才对，这一下子我就成了万元户了。回到我们老家买块地，我也做地主去。”
　　杨梅却依然很严肃，并没和他开玩笑：“如江，其实你也知道，那两套邮票价值远超我们给你的，这让我和父亲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感激你了。将来如果有机会，我……”
　　连如江打断了她的话：“杨书记，我们就别这么客气了。我说过本人对于集邮一点也不懂，更没有那种爱好，只是偶然所得，你们不要，难道要我去找失主吗？你给我的钱我也想做点行善积德的事情。”最后他重重叹口气，似乎下定了一个决心，他想起了远在北京的肖木燕，不知道最后阳阳能否顺利恢复成一个正常孩子，他觉得应该帮助一下他那个可怜的同学。
　　回到宿舍，他并没有直接给肖木燕打电话，而是给李进发了一个短信。不到半分钟，李进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正好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陪着肖木燕，手术很成功，但由于医院床位紧张，焦大夫则是那种技术专家，很少对事务性的工作详细安排，他只是开了药让阳阳恢复，并没有安排病床，因此只好在急诊室找间病床临时安排，李进打算明天再找人住到病房里。看着手术后麻醉药意未去，至今仍在酣睡的儿子，肖木燕泪眼婆娑，但想到从此以后娘俩再也不会为病痛担心，却又多了几分欣慰。李进一整天都在陪着她，不知为何，肖木燕从心中竟然对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多了几分的依赖感，这是以前从没有哪个男人给予过她的，即使当时新婚燕尔，也总有一种缺失安全感的害怕，但今天和李进一起经历了儿子从到京、住院、手术这一系列原来想起来都担心的程序后，反而觉得顺理成章，心里变得坦然了。
　　她听李进电话的第一句是称呼如江，不由心中一动，心里充满了对连如江的感激，刚才孩子手术完成后他们通过电话，只是匆匆忙忙就挂断了，现在看起来连如江仍挂念着他们。她心里有个很大的秘密，虽然这个秘密和连如江没有丝毫关系，但她隐隐约约觉察得到连如江似乎也知道那件事情，经过这几年在聊城和前夫家人尔虞我诈的煎熬，原来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一个人选择了逃避和放弃，曾经让她心灰意冷，已经彻底到了崩溃的边缘，她都有过抱着阳阳一起自尽的念头，但后来许多好心人的关心让她重燃希望，她决定从现在开始就要振作起来重新走自己的路。
　　李进通着电话，并没有回避肖木燕，到了后来听说连如江要给肖木燕捐助一点钱，他不知怎地，竟然本能的替肖木燕拒绝，再后来听连如江说自己无意发了个小财，想做点好事时，他忍不住笑了，说道：“你这个家伙运气就是好。这次武主任给我交代了，让我把木燕当做自己的家人对待，钱的事情你就别担心了。我问一下木燕，看看她什么意思。”
　　肖木燕听李进转达了连如江的好意，也是马上拒绝，她对李进说：“如江也是吃死工资的，他刚结婚，我和他爱人在一个单位，那里是清水衙门，他怎么会富裕呢。你给他说，好意我心领了，真的不需要钱，给阳阳治病的钱我都准备好了。”她又说道，“连如江真是一个好人，我俩大学同系不同专业，他一直把我当做妹妹看待，我也算是好福气，虽然坎坷一点，但有这么多的人关心爱护，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
　　李进大窘，说道：“肖，肖家妹妹，你就别和我客气了。”阳阳轻声哼了一声，又马上把二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连如江同学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上课时发现不少同学看他的目光有些怪异，似乎一个周日没见，大家像都不认识了自己一样。倒是王阳凑到跟前，称呼道：“江哥，你这一走我还真不习惯，感觉房间里不是少了一半，空荡荡的有点吓人。你那个胖妹妹去找你了，想打听你搬到哪儿去了，我没告诉她，看她很不高兴呢。”连如江知道他说的是陈娟，也不接话，反而嘿嘿笑了几声，“王阳，你还没有欢送我呢，今天中午食堂，你我大吃一顿吧。”
　　“好呀，江哥。我都盼着你给我机会咱们大吃一顿，去食堂干吗？晚上叫上廖主任，你我和郭班长、杨书记，我请客出去吃。”王阳好几次想组织一次聚会，庆祝上次的逃脱大难，结果连如江总是推脱，但他又是必须要到的客人，他知道这次自己是连如江保下来的，而不是廖主任等人，那些人恨不得丢车保帅。所以一定要等这位前室友。
　　“王阳，这几天你嫂子过来，我要做点准备。替我保密呀，过几天咱们兄弟大吃一顿，我带刀痛宰你。”连如江比划了一个刀砍斧剁的姿势。
　　“嫂子来，太好了。江哥说好了，嫂子来了我请客，到南京最好的饭店。”王阳的表情很真挚。
　　“行！来了再说。快坐下要上课了。”连如江看钱教授已经一脸矍铄站到了讲台上，忙推了王阳一把。
　　钱教授今天一袭黑衣，面色阴沉，走到讲台前并不发一言，而是用笔在黑板上写上三个大字：国耻日。教室里鸦雀无声，很多同学都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钱教授低沉的声音充满穿透力：
　　我们今天讲授的课程就是《国际法》，在此之前我们先看一段资料，就是发生在前段时间的美国轰炸中国大使馆事件。
　　很快教室里的多媒体播放出这样一段画面：北京美国大使馆二楼窗户，白色的窗帘遮住了大半个窗户，窗户的左侧有一人宽的缝隙，刚好露出了美国驻中国大使尚慕杰先生那副实在令人“同情”的表情……
　　他身穿白衬衣，没系领扣，略显凌乱的头发衬托着他满面的忧容，他忧郁的眼神注视着院墙外的愤怒民众，并且不时地把脸尽量靠近玻璃从而看得更宽阔一些。
　　紧接着又出现了在沈阳、广州、上海、成都的美国领事馆门前，特别是在北京的美国大使馆门前，民众自发的组织了一系列游行抗议活动，一些愤怒的民众还用石块鸡蛋及各种颜色的染料瓶，对这些美国建筑物进行了一次“抽象派的外部装修”的行为。
　　一个低沉的解说声音弥漫在教室里：1999年5月8日，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中国，传遍世界，美国空军悍然对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实施多枚导弹袭击，造成了严重的人员和财产损失。这一严重违反联合国宪章和国家间关系准则，粗暴践踏他国主权。肆无忌惮地羞辱中国政府和人民的野蛮行径，拨动了中国人的神经，立即激起全中国人民的愤怒……
　　随着解说员愤慨的声音，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有种似乎点火就着的气氛愈演愈烈，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干掉美国鬼子。”刹那间教室里乱作一团，很多人都嘶喊几声，连如江本来也有几句粗口想骂出口，但不知道怎么，坐在他前排的杨梅忽然回头看了看他，他咳嗽两声，没有骂出口。钱教授站在讲台上，双手挥动，让大家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才看到钱教授手里举起的那本《国际法》、他沉声道：“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就发生在前不久，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曾经义愤填膺，但是事件的背后很多值得我们反思。我们手里有《国际法》，但国际法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呢？就是建立在国家强大和综合实力的基础之上。我给你们讲若干原则，若干规则，但是如果对方不守规则，我们会有办法吗？实力才是一个国家的基础。
　　事件发生后，我们是怎么做的，可能大家都知道，5月10日，中国外交部对美方提出正式照会，要求“以美国为首的北约”：一、公开、正式道歉；二、全面彻底调查炸馆事件；三、迅速公布调查结果；四、严惩肇事者。照会中还强烈要求北约立即停止对南联盟的军事行动，重新以政治方式解决科索沃危机等等。这就是我们的反应。要知道轰炸大使馆是对另一个国家的公然侵略，但我们就在对方的道歉和莫须有的解释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
　　美国何以袭击中国大使馆，直到现在仍然成迷，尽管当时和现在已经有无数的答案。美国的正式答复是“误炸”，“误炸”的原因是使用了旧军事地图，这是美国人自己都不会相信的理由。号称世界第一军事强国的美国，竟然连如此庞大的中国大使馆都看不到？而且中国大使馆并非新建，已经迁往事发地四年了！竟然在号称展示最先进军事技术的战争中使用旧地图，而且还可以通过众多的审核关，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给同学们说几句心里话，我是从文化大革命中走过来的，也曾经在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受到冲击，甚至连我的家庭都受到了影响，但是仔细想想，当时的中国人确实有一种骨气，主要是我们有自己的领袖毛主席。若是二三十年前，就是给美国这样的机会，美国也不敢去炸中国大使馆。因为，中国的毛泽东真敢反击呀！现在中国没有这个反击的能力了，这跟武器先进不先进没有关系。”
　　这堂课是少有的激情澎湃的内容，从一开始到最后下课铃声响起，全班同学都和连如江一样似乎都回到了原来的学生时代，跟着老师同呼吸共命运，课堂声音嘈杂，就连一楼保安都被惊动了，上来看看，发现没事才走了下去。连如江仔细端详钱教授，他决定好好给这个犟老头子看看面相，说不定能给老师一点提示或者帮助呢。
　　仔细端详之下，连如江可以用出乎意料来形容自己的心情，钱教授鼻直口方，一副凛然不可犯的正气贯穿天门，从道理上说这应该是出将入相的贵人。但左眼角旁边却有泪泉暗伏，这一下整体格局大改，有点类似于明末忠臣袁崇焕的面相，明明是大忠，却被当作大恶之人千刀万剐，家人被流徙三千里，并抄没家产，几乎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最可悲的是袁督师被押赴法场前，刽子手一刀一刀的割下其肉，沿途百姓极痛恨辽东靼子，而更恨汉奸行径，于是有钱的捧钱场，富户们大把扔钱向刽子手行贿，竞价争买崇焕之肉“生”食之，没钱的捧人场，穷人们争相从刽子手手中抢来崇焕之肉生食之，一块肉往往又被争抢撕扯成数块，整个场面直比一场“人肉大拍卖”。至法场时，崇焕已气绝，骨肉无存，只余一首(头颅)，崇祯皇帝命将其首传视九边(长城上的九个边防关口)，以此震慑边将，以禁效尤。
　　连如江现在看钱教授，目瞪口呆之余都有点失魂落魄，他暗自担心钱教授也走了当年袁督师的路子，遭人陷害或者被人反间，要知道在中国几千年的谋略兵法中，“空城计最无奈，反间计则最可耻，也最弱智”，但恰恰反间计却屡屡得逞。莫非说将来钱教授也遭人陷害，会被纳入到历史的反面去。他看着一身黑衣的钱教授往教室门口走去，伟岸身材忽觉眍䁖一般，正午阳光照在他头顶上，背影中凄凉无度。他暗自祈祷祝钱教授能有个好运，不必要再像历史上的一些有风骨的人落入滚滚红尘里，惨淡收场。
　　看他又有点发傻，杨梅走到连如江跟前晃晃手，半开玩笑的说道：“连大师，您这是又想啥呢？不去吃饭了吗？”
　　连如江如梦初醒一般，他站起来说道：“没事没事。刚才想件事情，一不留神就有点走火入魔呢。”看看周围同学们都已经走空了，他嘻嘻笑道：“昨天喝的酒有点多，今天还集中不起精力。”
　　“可不是吧，看你刚才上课咋呼得比谁都紧呢。”杨梅刚才看他的样子觉得挺好玩，好像人都是复杂多面，连如江也不能免俗。她又说道：“我父亲今天已经把那个成化青瓷高足杯还给了卖主，只说是钱不凑手暂时不买了，对方还很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