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假瓷

　　所有的人都停箸不食，一起把目光集中到那件灯光下清淡典雅的杯子上，杯子是个高脚酒杯，并不大，似乎一只手就能把它罩住，高度大约七八厘米，杯口外撇，深腹，高足。白釉莹润，胎质细腻。外壁绘柳树栏杆、洞石桂枝和铁索云纹，明眼人一看便知为成化典型纹饰。连如江虽然是个门外汉，但一眼看上去也觉得那个酒杯古色古香，有种岁月沉寂的文雅之气，他见旁边徐子婵连连点头，也忙着点头，徐子婵看他一眼，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分明是在说:你懂什么。
　　黄院长哈哈一笑，他双手接过这只成化青瓷杯仔细端详起来。杨老在旁边介绍说道：“这个杯子是我宿迁一位藏友在上海城隍庙无意得的，说是成化官窑的精品，当时花了八万块钱，他心中没底。最近孩子单位房改急需要钱，就找我问我收不收，开价三十万元。我才疏学浅担心看走了眼，总看不出端详，今天有幸遇到黄老，您给长一下眼。”
　　黄院长拿着那个瓷杯不置可否，只是脸露微笑，似乎在沉吟该怎么说，坐他旁边的乔教授往前凑凑，也想看看这个物件，黄院长忙双手把酒杯摆到桌上，乔教授拿了起来，这也是鉴赏界的规矩：高手鉴赏时物不过手，都要找一个地方临时搁置一下。
　　连如江见大家都在看这个古代的酒杯，就举起眼前自己的杯子，冲卫馆长笑笑：“卫领导，今日有幸能遇到您，也算我们有缘，咱们喝一杯。”弭班长也举起杯子，三人笑着各喝一口。卫馆长悄悄介绍道：“乔教授是我们博物馆外聘专家，他鉴赏书画、瓷器的手段在咱们南京也是高手中的高手。”
　　连如江不以为然：“杨老本身就是高手，他看上的东西哪里能有假的，这纯粹杞人忧天。”
　　杨梅明显听到了这句话，她现在对连如江特别客气，就解释说：“从明朝成化年间斗彩鸡缸杯价值十万钱起，后世仿品开始泛滥成灾，清三代仿品更多，到了晚清民国的仿品，几乎所有做伪瓷的人都仿过成化瓷器，尤其是斗彩鸡缸杯，但差距很大，而现在的那些仿品就更加不堪入目！主要造伪者手中无真品也是无所适从，特别是对那些高仿品来说，粗制滥造极多，我父亲却也是分辨不清。”
　　徐子婵坐在杨梅和连如江中间，听杨梅解释，心中觉得她是在对牛弹琴。但仍忍不住插嘴道：“现在有很多高人仿制古代瓷器足以以假乱真，我就曾遇到过住仿、梁仿等几个类型，原来鉴赏成化瓷一般从胎骨和瓷釉入手，此也是鉴赏瓷器的根本之法，在眼观判断的基础上再加采用现代科技手段对器物进行胎骨和瓷釉测试，就是以眼观取其神，以数据生其骨，两者相辅则可得完美。但后来梁仿常采用年代久远的碎瓷粉重做原料，即使现代科技手段也无法断代，唉，现在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听得徐子婵说得很专业，旁边正在鉴赏的乔教授忍不住对着黄院长笑了：“黄老，您真是后继有人，子婵现在完全可以出徒了。”
　　黄院长摇头道：“乔老您别夸她，正好有机会您指点她一下吧。她理论知识可算知道不少，但实战经验太少。”乔教授也不客气，说道：“子婵，你过来我给你讲讲这成化青瓷的几点鉴赏要诀。”
　　“好！”徐子婵马上走过去站到乔教授旁边。听他讲起来：
　　“这辨识成化瓷器，第一个方法就是辨胎釉，部分成化瓷胎薄体轻，部分成化瓷胎骨厚重。胎薄者玲珑剔透，胎质洁白、细密，秀美而轻盈，在光线下微微呈肉红色、透影为牙色。有的薄胎瓷器薄如纸片，两面透光，连背面的花纹都隐约可见，胎内如有铁质残留也会一览无余。成化瓷上手抚之如同婴儿的肌肤一样丝滑肥嫩，玉质感很强，此为成化官窑器特有风格。胎骨厚重者则质沉静如美玉，温润而浑厚，釉面润如凝脂，滋润而滑爽，彰显贵气和君子之德行。你看看这件瓷器就符合这个特点，胎体秀美而轻薄，抚之如婴儿的肌肤。这就是真品的重要特征。
　　第二个细节就是辨纹饰：成化瓷器纹饰线条纤细柔和，多采用双线勾勒填色法，颜色较淡，淡雅之姿如轻歌曼舞，画意飘逸潇洒。成化青瓷器物装饰则浓淡搭配得宜，平涂为主，不分阴阳，缺少层次感，故有‘成窑一件衣’之说，山石纹饰也无凹凸之感。成化瓷纹饰开始出现相对格式化的装饰图案，采用对称、重复的手法，犹如现代花边的装饰。器口内外多以弦纹，少数以卷草纹带或锦地纹带装饰。其中莲托八宝纹应是成化时开始流行的纹饰。而树石栏杆的庭院图虽很早出现，但亦以成化时为盛。在这些图案纹饰中，尤以夔龙和十字宝杵最具代表性，夔龙的龙嘴常衔一枝莲花，因此又称香草龙，传统观念认为成化瓷纹饰以香草龙为代表。这个青瓷杯子就是柳树栏杆、洞石桂枝，完全符合成化年间的习惯。
　　第三呢……”
　　看来乔教授已经认定这件成化青瓷为真品了，听他滔滔不绝的介绍，虽然在座的有些人并不明白他话中专业词汇含义，但都心知肚明，尤其是杨方林脸上的笑容就像开放的花朵，他恭恭敬敬的给乔教授敬了一杯，但并没打断他们的谈话。可是连如江却发现黄院长脸上的神情有点变化，并不像刚开始那般自然，不由心中一动，莫非说乔教授领会错了黄老的意思吗？
　　黄院长终于咳嗽几声，打断了乔教授的话，说道：“子婵，你也拿着这个杯子回去鉴赏一下，看看有什么发现没有？老乔，来，歇口气咱们喝一杯。”
　　乔教授也觉察出一点异样，但他丝毫没怀疑自己的判断，忙也把成化青瓷杯放在桌子上，徐子婵兴冲冲拿起来，跑回了自己座位。
　　整个杯子造型庄重圆润、玲珑俊秀，器物规矩庄重而又不失造型的俊俏和线条之美。徐子婵左看右看看个不够，连如江也饶有兴趣端详了几眼，这仔细一看却感觉有点问题，如同相面一样，一个人眼耳鼻舌身无一不佳，但搭配在一起总有种别扭感，局部看是天堂，但整体看却破破烂烂无一是处般，他叹口气，低声说道：“假的。”
　　他的声音虽不大，但是旁边几个人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首先做出反应的就是徐子婵了，她猛地转脸怒视连如江：“你说什么？”脸上则是一副玩味的表情，似乎在说：就凭你也懂得鉴别真假？
　　杨梅也听到了这句话，她不由一震，表情复杂，刚才听乔教授分析的头头是道，她也认可了父亲这件准备花巨款购买的成化青瓷高足杯定然是真品无疑，本来那个藏友开口就是五十万，一分钱不让，后来经人说和对方同意三十万成交，只是必须现金结账，货款两清。今天早晨父亲赶到南京就是想找专家认可一下是否真假，对方收了五万块钱定金后，很大度地把高足杯让父亲拿来鉴定。只是白天购买《天安门放光芒》又用去了二十万，如果这杯子万一是赝品，那可真有点骑虎难下。因此一听的有人说这杯子是假的，不免心浮气躁，情急之下竟然站了起来。“如江，你怎么看出来它是假的？”
　　本来远处的几位老人都并没听见连如江的声音，杨梅这一反应可是惊呆了他们中所有人。
　　“没有，没有。我不懂我不懂。”连如江慌忙解释，他自知失言，言语中有点不知所措的意思。
　　杨方林大吃一惊，他本来也觉得这个杯子有点不太正常，只是翻来覆去看怎么也判断不出问题所在，从造型、款式、釉口等等各方面都和书中记载一般无二，于是总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但听连如江说它假，却是心头巨震。他虽然和连如江只是今天初次认识，但觉得此人深藏不露，说他是文人，但没有酸腐之气。说他是官员，却有种真诚洋溢的感觉，尤其中午一场酒醉后，更看得出他本性绝无虚伪浮夸之处，因此特别看重此人，对他的言语也就格外上心。
　　乔老则是面有怒色，卫馆长耐人寻味地看了连如江一眼，很奇怪这个年轻人居然敢当众和老专家唱反调，弭凤池倒是了解自己的同学，他不应该是那种乱说话的人，且看事情如何发展吧。
　　“你不懂就不要乱说。”徐子婵气愤难平。她指着高足杯说道：“要判断其真假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手中有真货，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对于手中没有获得真品或上手过真品的人，光凭他从书本上所得到的片言只语的资料就敢判断真假，那是一种很不负责的作为，万不可取！”言外之意，你连如江可能没见过成化青瓷吧。
　　众人却不知道连如江同学的瓷器知识无限接近于零，他可能连五大名窑的名字都说不清楚，什么胎、釉、器型、纹饰、款识、装饰工艺等几个方面更是无一懂得。现在看徐子婵教训小学生一样站在自己跟前口诛笔伐，心中连连叫苦，很后悔自己刚才那句无心的话。杨梅看连如江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就很是同情。她劝徐子婵：“子婵，如江就是想开个玩笑，你别当真。”
　　连如江张张嘴想辩解几句，但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其实也不知道这件成化青瓷是不是真的，但就是看着它别别扭扭，总不像自己见到的一些国宝浑圆醇厚，自成一体。只是“感觉”这个东西你说出来也没人相信呀，况且在古玩行当里，一般情况下，即使你觉得需要鉴定的物品百分之百是假的，也往往会说一句，我看不准，我看不懂来掩饰，像他刚才那句“假的”是特别容易得罪人的。
　　乔教授忽然说道：“成化青花可以说是明代中期青花瓷艺术的代表，玲珑秀奇、端巧工细。它可分为两类：一类为成化初年所制，与宣德青花相似，特别是采用与宣德青花一样的进口苏麻离青，致使二者更难区分；另一类则以胎薄、釉白、青色淡雅为特点，也属成化青花的代表，后来弘治青花与之类似，有‘成弘不分’的说法。莫非连主任觉得它可能是宣德青花或者弘治青花，这可真的不好分辨。”他在给连如江找个台阶下。
　　连如江整理一下思路，才讪讪笑道：“不好意思，乔老、杨老、黄老。”他称呼各位长者的时候都点一下头，表示一下敬意，当称呼黄院长时，却看他的神情竟然是让人捉摸不定的似惊似喜的模样，不禁心中一动。继续说下去：“我真的对瓷器鉴别一窍不通，刚才就是看这个高足杯有点不太顺眼，似乎一个年轻人虽然白发苍苍，但有一种压抑不住的青春勃发气息，因此就口不择言了。搅了大家雅兴，给大家道个歉，喝杯酒，算是罚我了，大家继续，嘿嘿。”
　　“慢！”忽然黄院长发话了，“如江你没错，依我看这个高足杯也有点问题。”
　　“啊！”这下子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徐子婵甚至都喊了一声“外公。”
　　“大家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我也说几句，就是一家之言。”黄院长原本并不打算揭穿这个青花高足杯，毕竟这是不太礼貌的事情，现在看连如江受到大家责难就想说句公道话。
　　“其实文物鉴赏并不是很困难，刚才如江说得很对，有很多时候是看感觉的，古代的瓷器经历了时间洗礼，都留下了历史的痕迹，即使是一件瓷器综合各种特征辨别都和真品相符，但只要有一处和历史时代特征不同，我们就可以断定它是假的。并不一定非要处处都和真品差别很大。”黄院长站起来，绕到外孙女身后，拿起那个青花高足杯。接着说道：“朱见深是明英宗朱祁镇长子，继位后改元成化，是为明宪宗，即位之初朝中可谓人才济济，朝政也比较清明。他先是为于谦昭雪，博得朝野一片称颂；之后以德报怨，恢复了景泰帝的帝号，社会经济相对繁荣，也促进了瓷器的生产，这是成化瓷获取成就的原因之一。
　　成化皇帝喜欢一个比自己大十九岁的宫女，且钟情终生，这位宫女就是万贵妃。为博取万贵妃欢心安排在景德镇烧制大量精美瓷器。成化朝上下官员，为讨好万贵妃也纷纷效仿，对瓷器的制造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
　　成化瓷继承了历代传承的精华，也开创了自己的独特风格：瓷器造型玲珑精致，胎骨细洁晶莹，彩料精细纯正，色调柔和宁静，绘画雅致幽婉，以其洁精透秀的风格独步一时。成化瓷追求中小作品，特别讲究线条和造型，赏心悦目。这个时期的瓷器制作重视观赏瓷、把玩瓷，从艺术和审美角度达到了历史高峰。‘明看成化，清看雍正’，这是后人对成化瓷器的极高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