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巧遇

　　黄院长带着秘书、徐子婵一行三人，周四从北京出发的，傍晚时分到的南京。按照事先安排，江苏省文物局负责全程接待工作，文物局一把手姓李，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肥胖男人，他安排接待规格相当高，亲自在火车站出站口迎接，见黄院长出门慌忙迎上去弯腰鞠躬，口称"黄老"，两人一阵寒暄。黄院长在国家文物总局任职时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李局长是南京本地人，但偏有北方豪爽性格，他知道黄院长好酒，特意安排他们住在南京玄武饭店，晚餐就定在了那里的彩蝶轩中餐厅。
　　黄院长在南京老友颇多，像南京博物馆的李馆长、南京大学刘副校长、河海大学乔教授等等，听到他来的消息都赶过来相见，再加上江苏省文化厅的几个领导，二十人就餐的大餐桌满满登登。看都是一些老家伙，徐子婵就没了兴趣，尽管黄院长一直想让她和文物局的人都接触一下，对她将来的工作有好处，但执拗的徐大小姐仍坚决给外公请假，想出去逛逛南京市的夜景，但黄老总不放心一个小姑娘独自出行，自然是不应允的。徐子婵也只好作罢，她是个乖乖女，再加上也担心外公喝醉了酒无人照顾，只好在酒店寻了一处自助餐，想随便吃点东西回房间看电视，却不想居然在这儿遇到了连如江。
　　连如江是和楚谷一起来的，按照楚谷的性子她本来是不会和连如江通第二遍电话的，只是想到自己这一走可能天涯遥遥，再也不会见到这个男人，心里就有种人生苦短的凄凉感。南京多雨，在家里透过薄薄雨雾，看着窗外雨滴悄悄滋润着院子里那株粗壮的桃树，她突然想起当年和连如江第一次相遇的情境：那是秋天，阳光明媚，在南京的栖霞山上，当时她正和几个女同学站在悬崖边相互合影，忽然身后有粗壮的喘息声，大家大惊失色急忙转身，看悬崖上开始露出一只胳膊，接着就是连如江那满面泥土的笑脸出现了，她身边同学中有认识他的，大喊：“连如江，你干什么？自杀吗？”连如江也许看到了上边有熟人，这下子反而顿时浑身泄了气，头一低差点趴到悬崖上，也不知道当时楚谷是怎么想的，她往前走了几步，竟然伸手拉住连如江，“快上来，我救你。”双手使劲，旁边几个同学也过来帮忙，把那小子像拖死狗一样拖上来。原来他们学校组织到栖霞看红叶，连如江看这个山坡并不高，就想逞能翻过去，谁知望山跑死马，开始雄赳赳气昂昂，但越往上越浑身乏力，而且山坡有点像窝头姿态，越靠近顶端越是陡峭，到最后成了上，上不得，下，下不去的局面，要不是这几个人帮忙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才好。后来二人正式谈起了恋爱，楚谷总说她对他有救命之恩，而连如江则恬不知耻的说是自己翻山越岭去找她。那日下山时连如江冒着被罚款的危险，偷折了许多红叶送给刚才救他的女同学，楚谷那一枚一直到现在都保存着。
　　想到那张常常坏笑的脸，想他在南京火车站义无反顾和她挥别的情景，楚谷忍不住哭起来，她用家里的电话拨通了连如江的手机。那家伙正在上课，明显听得出来他压低了声音。她说道：“下班后去玄武湖门口找我，我在那儿等你。”她几乎都不用说在玄武湖的哪个门，对他俩来说，玄武湖只有一个通道，但那是一段生离死别、缠绵恻悱的故事，不想也罢。
　　连如江赶过来的时候时间尚早，下午四点就下课了，他见门口雨天等公交的人赶集一般，就给武毅打了一个电话，让他送自己一趟。武毅最近很顺心的神色，看得出来他和肖婷关系很稳定，但在连如江眼里觉得二人不会修成正果，但这种话是无法告诉小弟的。
　　“连哥，你去哪儿？”
　　“玄武湖北极阁。”连如江闭上眼睛，他的心情并不好，前几天在南京图书馆并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东西，以至于他都不敢看楚谷那似乎藏着太多哀愁的眼睛，他甚至想，是不是自己可以帮他度过这段灾难，让她不要走，可是这话他是不能说的。
　　“是不是佳人有约？相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连哥，你小心我告诉凌雪姐姐呀。”武毅半开玩笑却又半是认真。
　　“你小孩懂什么？要是我有别的念头，我会让你来开车。你大哥行得正走得直。是我的一个大学同学找我有事。”连如江忽然支起身子，他想要问武毅一个问题，“武毅，你说咱们国家最好的医院是不是三零一医院？”
　　“我也不太懂。但我姑父在三零一是一把刀，说是全国没有水平比他高的大夫了。”他说的姑父就是武义程的丈夫，“我听人说过排名，北京协和医院据说名列榜首，但我爷爷前几年身体不好就选择的是三零一。”
　　连如江在想要不要告诉楚谷实情，让她干脆住院检查一番，但想想治病和救命并不相同，有很多病情并不是靠检查就能发现的，她的面露死气自己都找不出原因。
　　“谁身体不好？连哥？”武毅不再开玩笑，关切的问道。
　　“没谁，我就是问问。”连如江又闭上了嘴，一直到下车都没再发一言，武毅看出他心情不佳，也就没再说话。
　　下车时春雨似乎停了，连如江拒绝了武毅给他的伞，急匆匆往玄武湖东门而去。楚谷早就过来了，她在中国北极阁气象博物馆门口来回踱步，看连如江过来莞尔一笑，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很不客气地把手扶到连如江胳膊上。
　　连如江哆嗦了一下，想要拒绝终于没开口，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二人一伞，往玄武湖里走去。进入景区，入门不远就是情侣园，情侣园外借紫金山、玄武湖之美景，内有流水回旋、小桥曲径、绿树藤蔓、以青草奇葩出名，景色朴野清幽。在江南微雨中花枝俏丽，真可谓湖光山色，如诗如画。只是二人什么也没说，就只是漫步其中，走了好久，连如江才问了一句：“你走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楚谷只是嗯了一声，并未接话。连如江有点尴尬，他又问道：“这次出去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也不知道。”楚谷摇摇头。她忽然有一种怒气想要发作，但是看连如江有点唯唯诺诺，生怕自己不高兴的神色，忽然叹口气。“如江，咱能不说我走的事情吗？”她身边这个男人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也许从来就没有属于过自己。
　　“好吧，后天我在火车站等你吧，不然让叔叔阿姨看到我不好。”
　　楚谷猛地甩开他的胳膊，怒冲冲的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她决定不再掩饰，要是等他说什么那估计今天就只会剩下憋闷。她又拉过连如江的胳膊：“如江，我想让你陪陪我，好吗？”连如江望着这个曾经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呆住了，他有点不知道何去何从。拒绝，他不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但是答应，他却不再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
　　望湖璇宫在玄武酒店的二十楼，坐在窗前以360度的全景视野俯瞰玄武湖秀色，尽览都市繁华。这里的自助餐很丰盛，新鲜的生蚝、扇贝、三文鱼刺身、基围虾、吞拿鱼、金枪鱼应有尽有，连如江盛了一盘扇贝，切了一盘羊排，端着一杯绍兴黄酒端坐在落地窗前，楚谷面前摆的是法式焗蜗牛和基围虾，左手边摆着一杯红酒，二人对面而坐。
　　“如江，当年你离开南京的时候外面的景色可没有现在这种勾人魂魄的艳丽，六朝金粉的奢华只在传说里，现在你看多美呀。”楚谷有点小鸟依人的小女人姿态，刚才的一席缠绵让她有一种生命蜕化的快感。她甚至都不想离开南京了。
　　“唉。”连如江有一种深深的内疚，他看着灯红酒绿，也感叹一句：“当年我离开南京的时候穷困潦倒，现在玄武酒店一夜住宿费能让我当时生活一个学期。时过境迁，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追风少年了。”他看一眼楚谷，聊以宽慰的是看她原本凝结在脸上的黯淡死色竟然有了化解的松动感，他想笑，但又想哭。
　　“记得你第一次去买贺年卡，我领你去找夫子庙批发网点的情形吗？你说想寄给你高中一直暗恋的那个女孩一张，我都嫉妒她了。”原本楚谷想坐在连如江侧面，但连如江非要和她平等相对，只得坐在他对面，忽然见灯光中连如江竟然有隐隐泪光。
　　“喝酒。”连如江把满满一杯黄酒仰头倒进喉咙，绍兴女儿红呈琥珀色，透明澄澈，纯净可爱，看上去有点像是红酒。楚谷责怪道：“如江，你怎么还是原来那种喝酒的方式？这种红酒讲究品位的。最好小口品。倾斜酒杯，将酒放在舌头上喝似的。头保持平直，一口口饮，杯中要留一点酒。”楚谷边说边如法炮制喝了一口，红酒美人，顿时气氛暧昧起来。
　　连如江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他走到旁边柜台上又灌满杯子，举起女儿红，也不是红酒。
　　就在此时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连主任怎么现在改喝黄酒了？记得你不是总喝白酒的吗？”他扭身看时，一身紫蓝职业装的女子站在距离他三四米的地方，戴一副宽宽黑框眼镜，脸上似笑非笑，带点嘲弄的眼神正在看着他。
　　“是你呀。”连如江忙站起来打招呼，“徐小姐。”女孩正是徐子婵。她进到这个自助餐厅想随便吃点东西，没想到居然看到连如江和一个陌生女子相对而饮，于是充满了好奇。她是认识王凌雪的，莫非连如江出来偷腥被自己碰到了？想起前几天他不接自己电话的事情就有点忿然，决定略施警戒，吓唬吓唬这个放荡不羁的浪子。她也倒杯啤酒，左手端着给连如江打个招呼。
　　连如江丝毫没有精神准备在这儿居然遇到徐子婵，心里一阵害怕，世界如此之大竟然会在这么一个酒店里遇到熟人也是一件巧事，但几乎刹那间他就稳定了心神，面上做出惊喜的表情：“你好你好，徐小姐已经多年没见了，没想到你竟然还认识我，十分荣幸。”
　　楚谷安坐椅子上，只是看看徐子婵，并未说什么。
　　徐子婵脸上嘲弄气息更浓：“是呀，那年在你的订婚仪式上一别之后，就无缘相见了。不过前几天我可是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您老人家也不接。对了，嫂夫人还好吗？”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故意瞥了旁边楚谷一眼。楚谷仍然安之若素，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握住杯脚，小指放在杯底固定，轻抿一口红酒。
　　“挺好的。”连如江略显尴尬，给徐子婵介绍道，“这是我大学同学，楚谷女士，在澳大利亚工作，现在回国探亲，后天就回去了，我来送个行。”又对着楚谷说道，“这是我一位老友的外孙女，徐子婵。对了，子婵，你现在哪儿工作了？”
　　二女各端自己的酒杯相互致意，连如江从旁边拉过一个凳子，摆到二人中间的位置上，说道：“徐小姐，请坐。”
　　徐子婵倒没有客气，款款坐下。说道：“你们县里的李苦禅大师博物馆建好了是吧？我一直想去看看，就是没有时间。对了，连主任，我现在北大考古研究所工作，下个月要到你们邻县临清市去从事一个考古挖掘，有机会的话要去拜访你呀。听我外公说你现在聊城市委办公室工作，可要尽地主之谊呀。”
　　“好啊，欢迎备至。”连如江见她坐下，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他问道：“你是自己来的南京吗？前几天我在北京遇到了黄院长，他说最近要江南一行，你是不是和他一起呀？”边问连如江边向大厅里望去，很遗憾，并没有看到黄院长的身影。
　　徐子婵突然笑了，她忽然觉得连如江有点天真，像外公这样身份的，到了南京肯定是地方官员高接远迎才对，怎么会沦落到吃自助餐的地步。于是解释道：“他们在四楼彩蝶轩呢，我嫌人多气闷，不如到这儿吃自由自在，没想到居然会遇到你。”
　　连如江此时才明白前几天打自己手机的那个北京固定号码，竟然是她。忽然想起一事，连如江两眼炯炯往徐子婵脸上望去，仍感觉是一团迷雾，啥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