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太阳雨魂>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作品名称:太阳雨魂      作者:九口明      发布时间:2018-09-15 17:36:01      字数:5435

  八月三十号是个大晴天,底山村后面的积云峰,在阳光照射下将清晰的轮廓映照在西山坡上。这条金色的影子以锐不可当的势头,又一次往底山村缓缓移过来。它是一座巨大的天然时钟,为社员们出工吃饭提供时间。
  梁玉成一家人大清早起床了,连行动不便的爷爷,也拄着拐杖站在屋椽下。他们没有理会梁月华声嘶力竭地吆喝出工,也没有去自留地里劳动,都手忙脚乱为梁玉成上学清理东西。全家人非常激动,似乎不是送梁玉成去梅溪五七中学上学,是送他去县城里吃国家粮。在梁月华提着铁皮喇叭瓮声瓮气招呼大家出工前,他们就吃过早饭,还加了几个好菜。他们争先恐后给梁玉成夹菜,平时喜欢抢菜的梁玉霞,也乖巧老实。梁玉成碗里的饭菜堆得很高,他的鼻子碰到了腊肉和鸡蛋;没有多久,鼻子和嘴唇油光可鉴,像打了一层蜡。
  梁玉成带着锄头箢箕,仿佛外出兴修水利。梁玉新拿着通知书,一项项清点携带的行李,像梁月华给社员分粮食一样细心。那只油漆脱落出现裂缝的木箱子,在他和梁玉成的手里不停地翻转,随后一条棕绳交叉缠绕在上面。梁兴高在棕绳下面垫上纸片,像对待新媳妇的嫁妆一样,检查纸片是否牢靠。梁玉新又捆着那床蓝黑色的印花被子,龇牙咧嘴发出哼哼的声音。梁玉成突然想到,大队民兵营长张解放捆绑地富反坏右分子,就是这个样子。梁玉新觉得应该在被子外面包裹一层东西,这样既干净又防雨,还能放在地上。他解开绳索,准备将一块从秧田里捡回来的尼龙布包裹在外面。他用旧抹布擦拭尼龙布,擦得很认真,像妈妈裁剪缝制衣服的粗布。他又咬牙切齿地捆绑印花被子,还暗中发誓,即使再忘记东西,也不打开被子。
  梁兴高绷着脸咬着旱烟杆,长时间没有吸一口,口水沿着旱烟杆滑了下来。他的下巴猛烈抖动,旱烟杆也不停地晃动。他没有骂人,也没有帮忙。棕绳深深地陷进被子里,梁玉新却要在上面插进一床芦苇席子。他表情很难看,梁玉成和梁玉霞非常紧张,以为他肚子疼痛了。他无法一个人插入芦苇席子,也没想到梁兴高已经满腔怒火,还大言不惭地要求他放下烟杆过来帮忙。梁兴高没有帮忙,反而骂了起来:“笨得像头猪,就不会绑松一点。”
  梁玉新不敢顶嘴,他和雪云山所有年轻人一样,以逆来顺受来诠释世代秉承的忠义孝悌。他找来一根细绳,将芦苇席子绑在被子上。在整理其它行李时,他特别认真,担心爹再次生气,将旱烟杆打过来。
  梁玉成背着塞满东西的军用挎包,像外出参加串联的红卫兵,不过他一点也不神气,还拘谨不安。这是梁兴高以前养牛得到的优胜奖品,被梁玉新据为己有,并带去了经济场。梁玉新经常背着它参加公社和大队组织的群众运动,梁玉成觊觎了很久,以去梅溪上学为由,终于将它弄到手里。挎包的草绿色渐渐褪去,灰白得能看到里面的白纱,结实的背带有一处裂开了,还用黑线缝补起来。挎包上的“最高指示”被刀子刮过,毋容置疑这是梁玉新的杰作,下面的“为人民服务”是毛体草书,没有人为涂刮,但是红漆脱落面目全非。梁玉新听说弟弟用布袋子冒充军用挎包,就忍痛割爱将它贡献出来。挎包里放着一瓶要吃一星期的干菜,还有作业本,和一支伤痕累累的钢笔。几个熟红薯用报纸包了又包,放在最上面,这是他今天的午饭和晚饭。
  梁玉新挑着担子悄然而去,他对爹的谩骂记恨在心,离开时还负气斗狠,也不理睬妈妈的殷殷嘱托。梁玉成本来要求爹妈不要牵挂,还要表达学好本领,为社会主义多做贡献的决心,可是哥哥突然离去,他不得不追了过去。他又折返回来,向即将进入初中学习的梁玉霞反复交待:“去跟晏老师学习唱歌,他的歌比公社文艺宣传队的人唱得好。”
  梁玉霞一脸茫然,她没有点头应答,梁玉成就转身奔跑起来。妈妈激动不已,为儿子成为生产队第一个高中生感到自豪。儿子出远门,她想说几句心里话,却没想到梁玉成突然转身而去,还飞速奔跑。她跑了起来,但速度慢了许多,她用闪着腰那样的惊叫,让梁玉成停止奔跑,并跑了回来。梁兴高大声埋怨,他训斥梁玉成,也数落妻子。梁兴高这招果然奏效,他们随后没有慌乱地奔跑,梁玉成还伸手保护妈妈。
  在茂密的竹林遮挡视线的地方,妈妈将折叠好的一块钱放到梁玉成手里。他以为妈妈拿着一块饼干,差点将钱放进嘴里。妈妈以前经常塞给他吃的东西,不过给妹妹的更多,有时还让他看到。他要将钱还给妈妈,在他的意识里,她身无分文。在反复推搡后,妈妈生气了。梁玉成第一次见她发脾气,顿时不知所措。妈妈趁机将钱放进他的口袋里,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起来。分别时妈妈又交待:“要和老师同学搞好关系。”
  梁玉成走出几步,又转过来看着妈妈,他无法看清楚妈妈的脸,却感觉到她愁容满面的担忧。妈妈不停地摆手,他潸然泪下。他拔腿离开时,也喊出内心的想法:“妈,你放心,我会努力学习的。”
  在去张家岭的岔路口,梁玉成提出要去找张志坚。梁玉新对穷困潦倒的张志坚上高中感到不可理解,如果张志坚能上高中,那么他当年辍学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他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忧伤。他立即答应,也说他在田心大队代销点等他们,还要求梁玉成不要在那里呆得太久——“我只请了一天假,晚上还要赶回来。”
  梁玉成也认为张志坚上学的可能性不大,走向张家岭时,他心神不定。有一次他停下来认真思考,还转过身子准备返回。不过他所有的犹豫,没能阻止他往张家岭走去,他还走得更快,也喊出鼓舞士气的口号。他很快停止喊叫,除了觉得别扭,也发现几个放牛和拔猪草的伢子惊愕地看着他。
  他上坡时弓着身子,几乎趴到地上,以此保持前冲的姿势,那只按着挎包的右手,也腾出来与左手一道撑着膝盖。他发现手上用力越大,两腿就越轻松。他不管坡度大小,都是这个样子,像个驼背人。他看到张志坚的破烂屋子,才改变这种旧社会窑工艰苦劳作的姿势。张志坚在屋子前面伸着脖子往下面眺望,还伸手放在额头上,可他没有看到坡下的梁玉成,他看着很远的地方。梁玉成看到了张志坚,但没有力气呼喊,他大声喘气,努力为身子摄入更多的氧料。他向张志坚挥手,张志坚却视而不见。他喊叫起来,连自己也觉得这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不会传到张志坚那里。他希望前边有人,将声音传递过去。看到路上没有人,他又希望远处劳动的人、还有打柴或者割猪草的伢子,为他提供帮助;可他们不停地劳动,连抬头看他一眼都没有。他眼巴巴地看着张志坚在那里上蹿下跳,有时张家声也在前面张望,还有志坚妈,不过她看了一下就走了进去;也有张志坚的弟弟,他们长久地站在那里。这时候张志坚双手握成喇叭形状,放在嘴巴上大声呼喊起来:“喂,玉成——”
  梁玉成回应的声音很清晰,传到张志坚耳朵时却喔哩哇啦,这是遭到风吹的结果。张志坚看了过来,开始时他不敢相信,以为放牛打猪草的伢子开玩笑,还准备大声斥责。他看到梁玉成,那个准备好的训斥,立即停了下来。他庆幸自己反应及时,不然会让梁玉成和他很难堪。他没有要梁玉成往家里走来,要求他从田埂上横插过去,还手舞足蹈地比划。
  张志坚没有透露上学的信息,梁玉成也很高兴。他蹦蹦跳跳从田埂上跑过去,像一只快步跑动的小鸡。他认定张志坚要上高中,还跟他一同去学校。可他又很担心,还站在石头上,伸着脖子往上面张望。他还想走上去弄清楚情况,如果张志坚不能上学,他会竭力说服张志坚爹妈,让两个老顽固答应下来。他开始琢磨说服他们的理由,不能像对待自己爹妈一样使性子,要以理服人,做到仁至义尽。他始终没有头绪,反而将尿急了出来。
  他走到石头后面,刚解开裤子,就听到挑着重物时扁担上出现的“吱哟”声,还有踩着碎玻璃那样的咔嚓声,以及张志坚没有见到他时发出的惊叹。他没有尿完,就喊着张志坚。他和张家声打招呼,是撒完尿并系好裤子,又整理衣服,规规矩矩站在那里的时候。
  张志坚穿了件新衣服,但裤子还是破破烂烂,比以前又多了几个补丁。梁玉成没有想到,学费都难以凑齐的张志坚,却穿上了新衣服。他希望张志坚穿着工整,要是裤子也是新的就更好了。他的衣服很旧,却是纺织厂生产的卡其布,质地好出身高贵,也很干净。他用僵硬的笑容,巩固艰难树立起来的信心。他钦佩张志坚爹妈,对儿子上学相当重视,连去梅溪送行李的张家声,也穿得很正规。张家声和张志坚询问家里谁去送他,他怏怏不乐地说哥哥挑着行李——“在田心代销点等我们。”
  梁玉新选择田心代销点等待,是想看到代销点贾老头漂亮的女儿贾秀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牢牢把握。他要梁玉成节省时间后,突然后悔不已,还在嘴巴上拍打了一下。他挑着担子快速奔跑,扁担上的东西甩来甩去,为他制造了麻烦。扁担上“吱哟吱哟”的声音,嘴巴里“嗨哟嗨哟”地喊叫,使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不再单调。他赢得了在代销点逗留的更多时间,可现实让他大失所望,代销点门窗紧闭,外面成群的苍蝇趴在发酵的鸡屎上,他感到恶心。
  梁玉新大口地抽着喇叭烟,突然听到代销点窗户上的木板嘎啦啦作响,仿佛有人行窃。他异常警觉,迅速捡起一块碎砖头。贾老头开门出来了,在布满鸡屎的走廊上,像革委会领导一样,认真地做着广播体操。梁玉新非常紧张,他本来要放下手里的碎砖块,却扔掉了半截喇叭烟。
  梁玉新走到贾老头斜对面,冲着他咧嘴一笑,努力给他一个好印象。贾老头继续做操,却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他,认为他与其他过路人一样,在这里逗留歇息。梁玉新掏出旱烟盒子准备上烟,贾老头却转身离开了,还拿着扫把扫地。面对掺杂鸡屎味的灰尘滚滚而来,梁玉新依然努力寻找贾秀兰的影子,也不躲闪一下。被灰尘呛得猛烈咳嗽,并发出屠夫剁开骨头那样的声音时,他才跑出来,并跑出很远。
  他非常失望地踢着地上的碎砖头和石子,将它们踢得滚了起来。他骂骂咧咧踢着多半埋在泥土里的碎砖块,并弯腰将它抠出来时,贾秀兰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身后。她对这个神不守舍的人非常戒备,她悄悄地来,也希望悄悄地离开。她不想去生产队出工,吃完早饭就过来守店。她走到贾老头身边,有了安全保障,才惊愕地看着梁玉新。梁玉新看到贾秀兰,紧张得立即取下刚点燃的喇叭烟,悄悄藏在手心里。喇叭烟烫着手,他也忍受下来,还强装笑脸。
  他没有见过贾秀兰,却没有将她当作是过来购买东西的社员,认为她就是贾秀兰。他的判断很快得到证实,她响亮地喊了贾老头一声“爹”。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她两根粗犷的羊角辫,还有她匀称的身段和适体的衣服,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他非常后悔,刚才不应该叼着喇叭烟,像邋遢的老烟鬼。他悄悄地扔掉喇叭烟,还用脚踩着它拧转起来,试图将它踩进泥土里。他想法和她说话,让她认识自己,给她留下印象。他的信心来自于认为自己相貌堂堂,还在大队经济场劳动,像民办老师一样工作体面。贾老头咬牙切齿地挥舞砍柴刀,青紫的嘴唇猛烈抖动,还甩出糨糊一样的口水。
  他生气地问:“买……买东西吗?”
  “啊——是。”
  梁玉新慌忙应对。贾秀兰突然说话了,不过面无表情,她冷冷地问:“买什么?”
  “支农牌香烟。”
  “买几盒?”
  “就一盒。”
  这是典型的购买东西的对话。梁玉新却异常兴奋,他撕开廉价的支农牌香烟,得意地往前伸出右脚,脚掌拍出“啪啪”的声音,还拍起了灰尘。他给紧绷着脸的贾老头递上一支香烟,贾老头不理不睬,假装没有听到。贾秀兰急了,她发出鸟鸣一样的声音:“爹,这位同志给你上烟……”
  梁玉新觉得贾秀兰的声音非常好听,像收音机里的声音。他看不出她表情里蕴藏的内容,却认为她和雪云山村姑一样单纯。他回到行李旁边,观看梁玉成他们是否过来时,高兴得手舞足蹈,也啧啧赞叹:“人美,声音也很美。”
  梁玉新将这一幕加深巩固到刻骨铭心的地步,往张家岭那边张望时,他满脑子都是贾秀兰的形象。她漂亮的发辫,亮丽的长相,还有冷艳的表情,像连环画一样萦绕在他脑海里。他迎着阳光将手放在额头上,像迎着朝霞奋进的英雄人物,但没有发出那种气势如虹的呼唤。他摇晃一阵,便终止这些没有喝彩的自娱自乐。随后他东张西望,看得最多的是代销点那边。他还想看到贾秀兰,哪怕是背影,也心满意足。可是她闭门不出,只有贾老头在那里走来走去,还面露凶光。他小心地掏出崭新的铝烟盒,生怕反射出来的太阳光,照射到代销点那边。他用手捂着盖子,遮挡阳光照射。他卷喇叭烟时很慌乱,像双手抓泥鳅,他卷出了一根难看的喇叭烟。
  梁玉成他们走了过来,他迎了上去,还咧嘴露出笑容。他只跟张家声打招呼,张志坚主动叫他:“新哥……”
  张家声和梁玉新互相敬烟,没有抽烟行当的梁玉成和张志坚只能袖手旁观。梁玉新没有掏出支农牌香烟,而是掏出银色铝烟盒。他将耀眼的阳光反射到梁玉成脸上,试探他的反应。可是梁玉成闭着眼睛,并将脑袋偏向一边。他想了想又将阳光反射到张志坚脸上,张志坚没有埋怨,只是缓慢地躲闪,还咧嘴一笑。他随即将阳光反射到张家声身上,出于对长辈的尊重,他没有照射张家声的脸。他双手颤抖,盖子和盒体摩擦出“嚓嚓”的声音。他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张家声非常羡慕地说:“你的烟盒真好看。”
  梁玉新神气十足,一只手挥舞起来,像公社革委会头头。他主动说出烟盒的价格,并夸大得有些离谱。在供销社看到价格的张家声认为他弄虚作假,但没有戳穿,让他继续口若悬河地吹嘘。这是张家声善良的一面,张家岭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
  梁玉新热衷于用烟盒子反射阳光,上烟时磨磨蹭蹭,等待接烟的张家声不得不将一坨旱烟丝送过去,同时送来一张冷峻的表情。梁玉新双手接烟时深深地弯下腰,如同给张家声鞠躬。张家声嘿嘿地笑着,是看到梁玉新送来一坨很大的旱烟丝,这是他与别人交换旱烟丝时,第一次获得较大的收益。他将梁玉新的旱烟丝一部分装进旱烟锅,另一部分放进烟荷包里,并不停地夸赞:“好后生,将来准能找个好对象。”
  梁玉新心花怒放,恨不得要与张家声来个热情拥抱。他没有那样做,也没有说出心里所想的:“请您做媒将贾秀兰介绍给我。”
  他咧嘴一笑,在那里沉思起来。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