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8-09-14 14:17:56 字数:5391
于得水回到青年点时,晚饭早就结束了。厨房里也已关了灯。不过,两盏惨淡的灯光却从女生宿舍的坯布窗帘渗透出来,斜映在院子里。同时,屋子里还时不时地传出女生们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以及夸张的嘻笑声——她们差不多每天吃过晚饭,拾掇好个人卫生之后,便会营造出这样一种和谐而又不失欢快的活跃氛围,藉此缓解一下劳动和生活所带来的精神压力;同时也“打扫一下”她们身体上的疲惫,把遗留在心里面的那些无聊和乏味的物质,彻底释放出去。
与之相比,男生宿舍则显得格外冷清。除了刘建军住的屋子亮着灯之外,于得水他们住的里屋却是黑咕隆咚的——说不定此时此刻,吴庆义、虞子俊他们那些人全都聚集在刘建军的屋子里“开小会”呢?
当然,这样的情形若是出现在昨天晚上,于得水心里一定会产生很多的想法,他甚至会把这些主观臆断的想法,全都聚焦到刘建军一个人身上——如果不是刘建军在他面前争风头、横插一杠,大队团支部书记一职或许非他莫属。然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利于他的形势瞬间就逆转了。他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在了脑袋上——他就要去大队“五小工业”当工人了……而且这样极其难得的好事情,则是一般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因此,他对屋里那帮溜须拍马的家伙、以及春风得意的刘建军,也就不屑一顾了。
于得水心存这样的想法走进宿舍。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屋子里只有刘建军一个人。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坐在炕桌旁写日记。于得水便觉得有些纳闷:咦!今晚是个啥情况?怎么只有刘建军一个人待在宿舍里写日记?那帮家伙都去哪儿了?
为了转移刘建军的注意力,于得水故意干咳了一声。
刘建军抬头一看,原来是于得水。
“回来啦!”刘建军合上笔记本,面带微笑同于得水打了声招呼。
“哦……”于得水咽了一下口水,脸上顿显尴尬之色。因为刚才进到院子里的时候,他脑子里还在臆想刘建军以及其他人的种种不是;想象着那些人正乐此不疲地罗织各种子虚乌有的罪名诋毁他,并且设置了陷阱让他跳下去。但是当他走进宿舍之后,情况却跟他的主观想象大相径庭:他之前的想法实在太过心胸狭窄,或者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所以,他才愧于回答刘建军的问话,也不好意思直面刘建军。
“恭喜你啊——于得水。”刘建军边说边卷起一支旱烟。旱烟是丁贵堂临走时留下的。他刚才过来是跟刘建军谈于得水的事情,之后,丁贵堂又去了一趟丁玉广家,把他跟刘建军的谈话内容反馈给了丁玉广——丁贵堂从饭馆里出来那会儿,他就想叫上丁玉广一同去青年点找刘建军,临时召开一个点内生活会;而会议内容当然是围绕于得水这个主题。但他后来一寻思,觉着这么做的“架势”有点大了些,完全没这个必要;同时也会影响到知青们的劳动情绪。因此,他只跟刘建军说了于得水的事情。之后俩人又交换了意见、统一了思想;择日由丁玉广和刘建军组织召开一次点内生活会,再把具体情况同大家做个详细说明……
“恭喜我?”于得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恭喜你,我还会恭喜谁?眼下这屋里除了你和我,还有其他人么?”刘建军笑道。
“我……”于得水忽然明白刘建军为何要恭喜他,却又故意装作一脸懵懂的样子。“那……那你恭喜我什么?”
“恭喜你被调到了大队‘五小工业’……”
“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丁队长刚刚来过。他前脚走,你后脚就回来了。”
“是这样——建军,明天一早,我和邵师傅回一趟市里;我带他去纺织机械厂供销科,找我父亲买几台他们单位淘汰下来的旧设备……”于得水说话时的底气很足,也很骄傲。
“这个我知道。”刘建军平静地说。
于得水没能从刘建军脸上读出一丝羡慕的神情,因此,他刚刚激发出来的表现欲、很快就冷却下来。尽管如此,于得水心里还是刻意纠结着一件事情——谁来接任他的点长职务。于是他便忍不住问刘建军:“我走以后,谁来当点长呢?”
“你不当点长了?”刘建军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
“怎么,丁贵堂没跟你说这事儿?”于得水反诘道。
“不瞒你说,丁队长还真没跟我提起你不当点长了。他只跟我说了两件事:一、明天你和邵师傅去纺织机械厂买旧设备,二、你回来以后直接就去‘五小工业’上班了。”刘建军其实已经知道于得水自明日起不再担任点长,而丁贵堂也跟他相互交换了意见,让王冠杰继任点长;只不过在点内生活会没有召开之前,他还不能把这件事情透露出去。
于得水神气十足地说:“是啊,我如果去了‘五小工业’上班,点里杂七杂八的事情肯定就顾不上了……所以,我再继续担任点长的话,那就太说不过去了,让一些人觉得我于得水就是个官迷!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建军,我于得水当不当这个点长真的无所谓,而且我也早就当腻歪了!甚至好多次我都想跟丁玉广提出来,不再继续担任这个出力不讨好的破点长;谁想当,谁就来当好了。也省得别人总是看我不顺眼,说我做事格局小,为人没气量……咱明人不说暗话,我于得水绝不会有半毛钱意见,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真的!”
刘建军皱了皱眉头,感觉于得水这话听起来是那么的虚伪,那么的别扭,甚至还掺杂了小人得志后所释放出来的膨胀与张扬;同时,这也让刘建军对于得水的为人处世,有了新的认识。
“我相信你说的这些话。”刘建军轻蔑地瞥了于得水一眼,用嘲讽的口吻继续说,“当然,也包括你的为人处世……”
于得水没有听出刘建军话里话外的意思,还以为刘建军是在恭维和赞美他。因此,于得水也随之迎合说:“建军,你这话说得就有点过奖了,我于得水可是承受不起呀!其实,在咱们丁家堡青年点,最让我佩服的人是你刘建军;也只有你刘建军,才配得上当点长!记得刚插队那会儿,我确实身不由己,硬是被丁贵发‘赶鸭子上架’,马马虎虎当了几个月的点长……现在看来,我真是后悔当了这个点长啊!”
于得水虚与委蛇地说完这番话,接着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仿佛已经把他身上所有的能量和热情,全都给奉献了丁家堡青年点那十五名男女知青。令他感到遗憾的是,最终也没能换来大家对他的理解与支持……
可是,刘建军不喜欢听于得水这番奉承的话,更不愿意看到他的虚与委蛇和故作矫情,他想尽快结束他跟于得水之间这场毫无意义的交谈。
“对了,你明天不是还要早起么?那就赶紧休息吧!”刘建军重新翻开笔记本,继续写他的日记。
于得水原本还想问一下刘建军,其他人都去哪儿了,但是看到刘建军再无心思与他交谈,便觉得有些没趣,随即进了屋子。
实际上,今晚除了于得水没在点里吃饭之外,吴庆义、虞子俊以及王冠杰三个人也都没有在点里吃晚饭——他们在晚饭之前就被住在后院的李万金叫到家里“打牙祭”去了。
李万金这几天工作不是很忙,这一茬该劁的猪,也都劁得差不多了,零星的“活儿”上午就干完了。这样一来,下午的时间便显得很充裕了;再加上他老婆宋小莉去了娘家保胎,说是要住上个半月二十天的。所以,李万金闲得无聊,就把姜老七的那杆土铳枪借到手,准备去棋盘山整点野味回来打打牙祭——最近这几天,水库那边不知打哪儿飞来了几只野鸭子,它们暂时栖息在附近的一块芦苇丛中;那是棋盘山脚下为数不多的一块湿地,面积差不多有半个足球场大小。
于是,李万金就在水库边上临时搭建了一个掩体。由于野鸭子警惕性极高,白天难以发现它们的踪影,只有黄昏降临的时候,它们才会飞到水库里觅食。连续守候了两个黄昏,终于在第三天夕阳落下之前,李万金猎杀了一只丧失了警惕性的野鸭子——那会儿工夫,野鸭子正撅着屁股,将脑袋伸进水里觅食。李万金瞅准机会扣动扳机。随着“砰”的一声枪响,野鸭子的生命瞬间便戛然而止了。
之后不久,这只倒霉的野鸭子,便被李万金烹制出了一道珍馐美味摆在桌子上面。
刘建军没有去李万金家品尝野鸭子肉。他婉拒了李万金的再三热情邀请:作为一名刚刚上任的大队团支部书记,他必须严以律己,以身作则;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凭想当然做事;他需要自律,需要率先垂范……
而此时的徐凯和郭海波两个人,正仰面躺在院外的屋顶上,欣赏着夜空上面璀璨的星河;他们偶尔会发现几颗闪亮耀眼的流星,拖曳着一束微弱的弧光疾驰而下,瞬间又消失在了茫茫夜空之中。于是,两个人便会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激动的欢呼声。紧接着,他们俩又张开嘴巴、瞪大双眼,开始寻找北斗七星所处的位置。
“看到没?那就是北斗七星!”徐凯很快就找到了北斗七星的位置,并用手指向茫茫夜空。
“我怎么没看到——在哪儿?”郭海波把眼珠子累得酸痛,也没有找到北斗七星。
“你真笨!”徐凯一边埋怨郭海波,一边重新修正手的指向。接着说道,“把你的眼珠子再睁大些,顺着我的指尖方向仔细观察。它的形状就像是一个大勺子!”
不多会儿工夫,郭海波终于找到了镶嵌在夜空上面的那只“大勺子”。于是他激动地用双手拍打着屋顶,同时兴奋地喊道:“哈哈……找到了!我找到北斗七星了!这简直太神奇了——真的像是一个大勺子啊!”
于得水听到屋顶上面有声响,继而他又听见有少许的沙土落在纸糊的天棚上,于是他便走出来问刘建军:“这黑灯瞎火的,是谁他妈闲得五脊六兽,跑到房顶上面穷闹腾?”
刘建军抬起头,微笑着说:“哦,可能是徐凯和郭海波吧。”
“他俩是吃饱了撑的……真够有章程的,还窜到房顶上消食去了!”于得水咕哝了一句,遂又回了屋子。
与此同时,周炳忠也正盘腿坐在丁玉财家东屋的炕桌前,跟丁玉财推杯换盏、扯东拉西。别看丁玉财平日里少言寡语,但只要他喝上了二两小酒之后,自然便打开了话匣子;那张鲜有改变的“苦大仇深”的老脸上面,也同时会绽放出一些僵硬的笑容来。
想必这爷俩确有缘分,短短一个下午的近距离接触与交流,使得坐在车辕两侧的一老一少,彼此之间都有了一种相识恨晚的感觉。尤其是丁玉财,当他或多或少地了解了周炳忠家里的情况、以及他目前所处的境遇,忽然就同情起了这个郁郁寡欢的青年人。当然,这样的同情也包孕着一份私心杂念:既然他们是响应了党和毛主席的号召,来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么,他们就不能辜负了党和毛主席对他们的无限期望;不仅如此,他们还言之凿凿地发过誓言,按下血手印,声称要在广阔农村铁心务农、扎根六十年!动动脑筋想一想,这六十年又是怎样的一种概念呢?毋庸置疑,那就充分说明了他们将来的生生死死,也都离不开丁家堡这块土地了。
自打有了这种想法,少言寡语的丁玉财,就开始细心观察起了身边这个干活儿踏实、肯卖力气,并且谦和有礼的年轻人。于是收工之后,丁玉财便对周炳忠说:“小子,晚上如果没啥事情,去我那儿喝点小酒咋样?”
周炳忠一怔,万没有想到丁玉财会邀请他到家里喝酒,这让周炳忠感到很是意外——毕竟他们俩人才“搭档”了一个下午的短暂时光;而且在他插队落户的这几个月里,还从来没有人请他喝过一次酒呢!
周炳忠顿时就沉浸在了无限美好的感觉之中。
“那……那行,我回去吃口饭再过去,省得点里的人背后对我说三道四。”周炳忠心存感激地回答道。
丁玉财也对周炳忠的回答感到很是满意,觉着他考虑问题细致而周全,于是心里又添加了一份欢喜。
回到青年点,周炳忠拿了肥皂和毛巾就去了河边。他先是认真地洗了把脸,然后脱掉鞋子,将一双臭脚伸进河里反复搓洗;这样一直洗到他认为脚上没了臭味儿才算了事。
洗完了脸和脚,周炳忠感觉心情不错,精神头也跟着抖擞起来。于是他便哼唱起了《红太阳照边疆》:
红太阳照边疆,
青山绿水披霞光。
长白山下果树成行,
海兰江畔稻花香……
周炳忠在哼唱这首歌曲的过程中,并未发现孔令珊和其他三个女生也在河边盥洗。因此,他才会忘情地把歌曲哼唱得“抑扬顿挫”。
这样的情形,让附近的几个女生忍俊不禁,她们几乎同时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哄笑声——自打插队以来,这还是她们头一次听到周炳忠用心唱歌。于是笑过之后,孔令珊跟另外几个女生使了个眼色,开始接着歌曲的下阕唱了起来:
劈开高山,大地献宝藏;
拦河筑坝,引水上山岗。
哎嗨……
周炳忠楞了一下,遂将歌声止住。循声望去,见是孔令珊她们几个人聚在不远处的小河上游。于是他赶紧站起身,仓惶逃离了小河边,回到青年点去了。
晚饭似乎是一成不变的——土豆片汤和玉米面饼子。因此,吃饭的场面显然不够热烈:既看不到大快朵颐的吃相,也找不到“狼吞虎咽”的感觉;不仅如此,今晚男生宿舍的饭桌前还缺少了四个人——吴庆义、虞子俊和王冠杰他们三个人。晚饭之前他们就被李万金叫到家里打牙祭、喝小酒去了;而于得水那会儿也正坐在小饭馆里独斟独饮。
当然,对于周炳忠来说,这或许是个好事儿,至少他可以暂时避开吴庆义那双好奇的、“贼眉鼠眼”的目光——他始终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吃饭之前,周炳忠便故意在刘建军他们面前揉肚子,流露出胃口不舒服的痛苦表情;之后他又接连打了几个十分响亮的呃逆。
刘建军关切地问道:“怎么,胃口不舒服?”
周炳忠捂着肚子说:“也不知怎么,突然就觉得不舒服!”
“要紧不?”刘建军问。
“没……没事儿,揉一揉就好了。”周炳忠装模作样地回答道。
吃饭的时候,周炳忠嚼了两口玉米面饼子,喝了半碗土豆片汤之后,随即就离开了饭桌;刘建军他们似乎相信了周炳忠真的是胃口不舒服,也就不再过问。
趁着他们吃饭的机会,周炳忠迅速打开他的行李箱,从里面摸出一瓶白酒裹在怀里——这酒是半个月前就买好的。他准备用这瓶“高粱大曲”去讨好吴庆义——他心里一直有个过不去的坎儿(就是不久前,他趁着天黑跑到西洼子,准备向治保主任杨文斌揭发虞子俊写反动诗歌的事情。当然,还有一点尤为重要——他还偷窥了姜永权跟他未婚妻丁秀莲过度亲昵的行为。)但是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看来,吴庆义这家伙是没这个口福喽!
之后,周炳忠借口胃不舒服,出去溜达溜达、消消食,就离开了青年点。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