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丁贵堂板着面孔踏进小饭馆，拽过门旁的一把凳子就坐下来；他甚至连站在眼前的于得水都懒得看上一眼。
　　于得水赶紧凑上前，挤出一张笑脸说：“丁队长，您怎么过来了？”同时又跟邵德全点头打了招呼。
　　丁贵堂乜了于得水一眼：“笑话！饭馆又不是你家开的，凭啥俺就不能来？”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于得水反复搓着两只手，样子显得有些尴尬。
　　“你是不是那个意思俺管不着，俺就觉着你最近越来越没有个‘点长’的样子，心里就来气，就想给你两巴掌！”
　　邵德全了解丁贵堂的脾气，如果不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地全都说出来，他的那股子气儿、是绝不会顺下来的。因此，邵德全只好先由他性子去，等丁贵堂泄完火之后，三个人再坐到一起说正事儿。
　　“俺就不明白了，你们刚刚插队那会儿，他丁贵发是昏了头、还是吃错了药？咋就选了你这么个‘优秀青年’当点长！”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掏出烟口袋。
　　其实，即便丁贵堂不这么说，于得水也觉着自己最近一段时间表现得不是太好，的确没有起到点长的模范带头作用。所以，他才耷拉着脑袋不敢接茬，唯恐丁贵堂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让他颜面尽失。
　　丁贵堂猛吸了两口烟，很快就从嘴里喷出一团呛人的烟雾来。那团白白的烟雾，恰好在于得水面前弥散开去，同时也把于得水呛得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你小子是不是觉得我丁贵堂话说的难听，入不了你的耳朵？”丁贵堂抬起屁股挪动了一下凳子，然后翘着二郎腿抖了起来“你咋不吭声？”
　　“我……我在洗耳恭听呢。”于得水随声应答的同时，心里也觉得纳闷：看这样子，丁贵堂不像是过来吃饭的，他明显就是过来跟他找茬的；但是，丁贵堂怎么会知道他在饭馆喝酒呢？另外，即便丁贵堂是特意过来找茬，那么邵德全又跟来做什么呢？
　　没容于得水继续往下想，丁贵堂又从嘴里喷出一团烟雾：“那好，既然你在洗耳恭听，俺就再唠叨几句。”丁贵堂瞅了一眼于得水，“那俺是先说难听的、还是先说好听的呢？”
　　于得水挠了挠头，哭笑不得地说：“随便您，先说哪个都一样。”
　　丁贵堂诡秘一笑，说：“行，那你就把耳朵支楞起来，俺先说些不入耳的。”丁贵堂干咳了一声，接着说，“你小子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总之，横竖俺都觉着你这个点长当得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不如待会儿回去你就把点长这‘活儿’给辞了，让给有能力的人来干；如果你觉着我丁贵堂说得没错，那你就按照我的话去做。这样下来，不仅对大伙儿有好处，而且你自己也解脱了，何乐而不为呢？”
　　于得水不解其意，眨巴着眼睛望着丁贵堂。
　　“你用不着拿这种眼光盯着俺看。其实俺这么做都是为你好，你小子可别不知好歹啊！”丁贵堂吸了最后一口烟，遂将烟蒂丢在地上，抬脚踩了踩。“行了，不入耳的话、俺就说到这儿了，是对是错，你自己慢慢寻思；剩下那些入耳的话，就让邵师傅跟你慢慢唠扯吧……”
　　丁贵堂说完这番话，又侧过身跟邵德全耳语了几句。之后，抬起屁股就走了。
　　于得水望着丁贵堂离去的背影，越发感到困惑不解了。
　　这时候，周春蓉端着一碗打卤面走出来：“俺就觉着好像是有人进门了，原来是邵师傅过来了。”周春蓉把香喷喷的一碗打卤面递给于得水，然后堆着笑脸走到邵德全身边，轻声问道，“您今晚想吃点啥？”
　　邵德全欠了欠身子，笑吟吟地说：“不好意思，我今晚不是过来吃饭的。我过来找小于说点事情。”
　　“哦，是这样。那你俩在这唠扯，俺就不跟着添乱了！”周春蓉说完，转身又回到厨房那边。
　　于得水这会儿才想起来问邵德全：“对了，邵师傅，您和丁队长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邵德全笑道：“你也不想想看，咱丁家堡这旮旯、也就是一亩三分大的地界；除非你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否则的话，无论你去哪儿，都会有人看见你。”邵德全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包括你上次在这儿喝醉了酒，周春蓉送你回去，丁贵堂也都了如指掌，他只是不说而已。”
　　于得水惊讶得瞪大眼睛：“这……”
　　“你也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也许你不知道，在咱们丁家堡村，没有几件事情能瞒得了丁贵堂的眼睛。就像你上次喝醉了酒，其实他第二天早上就知道了；他没找你了解情况，那是给你一个面子，毕竟你还是个点长啊！”
　　“那天我心里实在烦的要命，就想喝点小酒发泄一下，谁曾想就把自己灌醉了。唉！”于得水长叹了一口气。
　　“你想过没有，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心里一烦就跑到饭馆里拿酒撒气；然后再醉得一塌糊涂，那你们青年点不就乱套了！”
　　于得水自知理亏，低着头不再言语。
　　不久，打卤面散发出来的诱人香气，强烈刺激着于得水的味蕾和嗅觉。而与此同时，没挂多少油水的胃肠里面，隐约发出了一连串的“咕噜”声。但是打卤面只有一碗，又碍于邵德全坐在自己面前。因此，他总不能无视邵德全的存在，兀自大快朵颐。稍作权衡之后，于得水关切地问邵德全：“对了，邵师傅，您是不是还没有吃过饭？”于得水随手将打卤面递到邵德全面前。
　　“不用了，等会儿回去吃。”邵德全客气地摆了摆手。之后从兜里掏出香烟，弹出一支递给于得水。
　　于得水连忙摆手说：“不好意思，邵师傅，我……不会吸烟。”
　　“哦，这话听起来倒是挺新鲜的。”
　　“这话怎讲？”
　　“据我所知，目前在咱双山大队这帮男知青当中，不会抽烟的恐怕也没几个了。”
　　于得水自我解嘲说：“那我算是其中之一了。”他偷偷瞥了邵德全一眼，以为邵德全会对他不抽烟这档子事嗤之以鼻。接着又说，“虽说眼下我还没有学会吸烟，但也不能说明以后我永远学不会；事情都是在不断变化的，或许用不了很长时间，我于得水也会加入到那些烟民队伍当中了！”
　　邵德全“嘿嘿”一笑：“其实会不会吸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自己的未来怎么看，有没有什么具体规划和打算。”
　　邵德全的这番话，在于得水心里搅起了一层不小的波澜。
　　于得水呆呆地望着邵德全，感觉此刻他正以虔诚的态度、接受菩萨的点化。
　　“邵师傅，我好像明白了你的意思。这样，您想跟我说什么，您就直说好了，我于得水肯定会配合好您的工作。”
　　这一刻，于得水似乎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了——邵德全是大队“五小工业”负责人，今晚突然过来找他商量事情，说明此事一定很重要，而且跟他自己也是有着密切关联的。
　　“好，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数了。”邵德全对于得水的回答感到十分满意。接着，便把之前他与梁增宽商榷好的事情——采购旧设备计划，以及“五小工业”增补技工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跟于得水说了一下。
　　于得水听过之后，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尽管这样，他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兴奋情绪；因为越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就越是应该让自己的心情沉稳下来。
　　“你喜欢干车工么？”邵德全突然问于得水。
　　于得水猜到邵德全一定会这么问他，而且之前他心里也这样想过：如果邵德全跟他提出这个问题的话，他首先应该做出一个低调的态度，然后再“认真考虑”是否“欣然”接受。遗憾的是，于得水没能守住这个虚设的、不堪一击的“防御工事”；他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给“俘虏了”。
　　“喜……喜欢！下乡插队之前，我还学过车工技术呢！”于得水乐不可支地回答说。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邵德全望着于得水，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没问题！别说是一件事情，就是再多几件，我于得水头拱地也要帮着办！”于得水拍着胸脯说。
　　“这话我愿意听！”邵德全脸上绽满笑容。接着又说，“你父亲在市纺织机械厂供销科工作——对吧？”
　　于得水骄傲地说：“是的，他在供销科当科长。”
　　“所以，我事先跟梁书记商量了一下，让你跟我去一趟纺织机械厂。”
　　“是不是要买旧设备？”
　　“猜的没错，是准备过去买几台旧设备……但据说目前已经有好几家买主都揣着现金，耗在机械厂供应科；他们一个个都把眼珠子瞪得溜圆，唯恐那些旧设备长了翅膀飞走了。因此，咱们能不能托关系把东西‘抢’到手，现在还无法确定。”邵德全故意把“托关系”这三个字说得有斤有两，以此激发于得水好大喜功的表现欲；而凸显在于得水身上的这个特点，还是丁贵堂在来饭馆的路上、无意透露给邵德全的。那个时候，邵德全差不多也是心中有数了：只要他一提到“托关系”这三个字，想必于得水一定会做出积极响应的态度，并将此事包揽下来。
　　“邵师傅，这事儿您尽管放心，有我陪着您去，咱们‘五小工业’所需要的旧设备、就一定能够‘抢’到手。”
　　“你有几成把握？”邵德全问。
　　“十二成！”于得水回答的斩钉截铁。
　　“你就这么敢肯定？”
　　“有什么不敢，这都是小菜一碟的事情。机械厂淘汰下来的一些旧设备，其实根本就用不着厂长批示，我父亲就可以签字卖出去；而且很多时候，那些急着购买旧设备的人，都会拎着东西去我家，找我父亲批条子呢！”
　　“我就料到会是一个好结果！”邵德全显得十分高兴。他随即又点上一支烟，接着说道，“这样，明早农机站有车去市里送货。你吃晚饭就赶紧回去准备一下，咱俩明早搭车去市里。还有，今后青年点的大事小情，用不着你去操心，你也不用再去当那个点长了；回来以后，你就直接去大队‘五小工业’上班……”
　　于得水捣蒜般点着头。同时心里在想：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去他妈的狗屁点长，我于得水早就当腻歪了！谁愿意当，谁就去当，我才不稀罕呢；我就要去大队“五小工业”当工人了，眼馋死你们这帮狗日的！之后他又想起了吴芳菲。然而，那个曾让于得水心旌摇曳的美丽女孩，这时候也开始在他心里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生活其实就是这样：总不能因为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情而就此停歇下来……
　　“那么谁当点长呢？”于得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事儿你就不必再费心思，丁贵堂已经安排妥了。”邵德全回答道。
　　“明早几点出发？”
　　“我六点钟在农机站门口等你。”
　　“好……好的！”于得水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差点儿就跳起来欢呼雀跃了。
　　此时此刻，于得水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迷失在沙漠中的困兽，历经磨难，终于寻觅到了一片浩瀚绿洲；同时他又更像是一艘失去动力的迷茫不定的船，在惊涛骇浪、暗流涌动的大海中百转千回，最终否极泰来——在邵德全这盏“航标灯”的引领下，于得水这艘失去动力的迷茫不定的船，重新蓄满了燃油，开始朝着希望的彼岸、破浪前行。
　　邵德全落实完这些事情之后就离开了。
　　这个时候的于得水，感觉是刚刚做了一场美梦，而且他现在仍旧沉浸在美梦之中。
　　愣怔了片刻之后，于得水才想起来用手捏了一下胳膊——结果当然是有痛感的。他知道刚刚经历的所有过程、并非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因此，于得水那颗落寞、惆怅的心，再次变得充实起来。
　　桌上的打卤面开始慢慢变坨，已不再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而于得水此时的胃肠，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饥饿感。尽管这样，他还是端起了那碗打卤面，大口大口地吃进肚里。或许是于得水吃面的时候心不在焉，情绪又处在兴奋之中，因此，那碗让人垂涎的打卤面，也就变得没滋美味了。
　　撂下饭碗，于得水用手抹了抹嘴，踌躇满志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于得水同样也是如此；他现在恨不能立刻长出一副翅膀来，飞回到他阔别已久的温暖的家……
　　踏出饭馆门口的那一刻，于得水又下意识地折返回来，冲着厨房那边喊道：“周姐……周姐！”
　　少倾，周春蓉应声从里边走出来。
　　“咋的？这就回去啦？”
　　“嗯呐！”于得水用当地的口音回应着。
　　“他俩啥时候走的？”周春蓉问。
　　“刚走没多会儿。”于得水看了一眼周春蓉，兴奋地说，“明天一早，我跟邵德全到市里纺织机械厂办事情……”
　　“哦，那可是个好差事啊！”周春蓉也跟着高兴起来。
　　“但……但是，有件事情不知怎……怎么跟你说。”于得水嗫嚅道。
　　“俺不喜欢吞吞吐吐，有话你就直说——俺不介意。”周春蓉嗔了于得水一眼。
　　“听说那个赵大肚子不是什么好鸟，你可别让他给黏糊上了；到时候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黄泥抹在了裤裆上——不是屎也是屎了。”于得水关切地叮嘱道。
　　“俺……心里有杆秤，斤两还是能够把持得住。”周春蓉说完话后暗自思忖：是不是于老弟发现了赵大肚子对她欲行不轨，又听见她半推半就的呻吟声，于老弟这才用不温不火的话来提示她，让她恪守节操、遵循贤良淑德……这样一琢磨，周春蓉的内心便开始慌乱起来，脸颊两侧同时也泛起了红晕。
　　好在于得水并未察觉周春蓉情绪上有任何的波动。之后，两个人又唠扯了几句闲话，于得水就跨出饭馆的门槛，哼着小曲赶往青年点。
　　夜色越发浓重。脚下的路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了。尽管如此，却并不影响于得水将他的外八字步、迈得既轻快又夯实——明天的这个时候，他就可以跟阔别几个月的家人共进晚餐了……
　　斜穿过饭馆门前那条乡级公路，于得水又顺着匝道，踏上了属于丁家堡村的那“一亩三分地”。
　　快要走近丁玉财家门口时，于得水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匆匆走过来，然后迅速闪进丁玉财家的院子里。咦！这个人会是谁呢？于得水在脑子里反复琢磨着这个问题。但是绞尽脑汁琢磨了好一会儿，他也没能想起那个熟悉的身影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