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扭曲的年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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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十一月，文城中级师范学校终于又恢复正常上课了。但是，从这以后，国家的形势更加大跃进起来。上不了几天课，上面就来指示，要全校师生参观人民公社亩产十万斤粮的地瓜丰产田；丰产田没有看到，却看到摆在那里的一个足足有五斤多重的大地瓜。再隔几天，上面又来了指示，要全校师生去参观人民公社的千人大食堂；男女老少吃饭不要钱，爱吃多少吃多少的共产主义生活。听说还要发给棉衣，棉裤及雪白的手套，全国人民马上就要享受全面供给制式的共产主义生活了……
　　眼看、耳听着人民公社的辉煌前景，刘孝文的心里高兴极了。虽然他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腰部受到的重伤，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可是一想到他家中的父母和弟弟妹妹，这回也不愁吃不愁穿的过上共产主义的好生活了，他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高喊起来：
　　“感谢共产党……！”
　　他在小学的时候，就听老师说，新中国将来要朝着共产主义的目标发展前进，没想到现在就来到共产主义了。看来大跃进就是好！可没隔几天，上面又来了新指示。要全校师生去参加农村的‘大破四旧、大立新风’的砸碎旧世界活动。
　　原来，在文城师范南面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大片高大而古老的坟地，占有面积足有三百多亩。附近的人民公社社员，己经在那里开始抠挖坟墓了。他们抠出很多腐烂的和半腐烂的棺木。这些腐烂的和半腐烂的棺木要全部交给人民公社，作仓库、厂房的建筑木材用。据有人考察，可以从这—大片坟墓中抠挖出一千多立方米的木材。这也算是‘多、快、好、省’取得的一项重大经济成果……
　　文城师范学校的全校师生去到坟地以后，马上有人给划分了抠挖坟墓的具体范围。这次带队伍去的还是王兆仁副校长。他和各班的班主任老师合计了一下，确定把任务落实到每个班里，这样六级二班分到抠挖二十座坟墓的任务。因为学校事先准备了抠挖地锨镢工具，林泽升老师就带领同学开始抠挖起来。他们挖开地第一座坟墓，是座年头很多的坟墓。里面的尸体只剩下了干巴巴灰白色的骨头，棺木稍有腐烂。棺木的盖子已被掀开，同学们就都争着往里面观看，而有些胆小的女同学则吓得急忙捂上了眼睛，把脸转向旁边。林泽升老师对张可胜和曲立虎几个男同学说道：
　　“别看了，把棺木抠出来，赶快用土填上……”
　　这次的破‘四旧’活动，光六级二班的同学就抠挖了五六座坟墓，而且都是些年头较多，里面只剩下白头的坟墓。男同学把抠出来的棺木，交给女同学收拢在一起，又去抠另一座坟墓。当他们挖开第七座坟墓的时候，棺盖一揭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直冲出来，把近前的曲立虎薰得打了个楞层脑袋翁的一阵感到发晕，并差点朝后仰倒下去。其他同学看见棺木里躺着一具全身腐烂的尸体，都吓得‘呀呀’的向后直各的退去。林泽升老师也感到浑身都有些紧张。但为了给同学们壮胆，他马上戴上口罩和手套，拿起镢一边往外刨抠那毫没腐烂的棺木，一边催促张可胜和曲立虎两位同学过来和他一起刨挖。但是，曲立虎这回没有听从林泽升老师的吩咐，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动弹。刘孝文知道曲立虎被刚才的腥臭味给呛怕了，急忙拿过曲立虎手中的镢头，要去帮助林泽升老师和张可胜一起抠挖。这时候，刘玉环从另一边走了过来，一眼看见曲立虎空手站在旁边不动弹的样子，立刻崩着面孔过来向他严厉地指责说道：
　　“曲立虎，你怎么回事？大家都干你不干！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你在反对大跃进的大破四旧不成……？”
　　刘孝文刚从曲立虎手中拿过镢头，就见刘玉环不分青红皂白的过来指责曲立虎，心里顿时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便立刻反驳她说道：
　　“你怎么不拿镢头帮着挖呢……?光知道指责别人，你心里就不觉得惭愧臊得慌……？”
　　“他一个大男生空手站着，真是太不像话了……！”
　　刘玉环自以为自己是女生，而且还是班级干部。于是就恬着脸皮与刘孝文争执反驳。
　　“曲立虎己经挖开五六座坟墓了，就不允许他歇一会儿吗……？”刘孝文说道：“刘玉环，你不要耍团支部书记的架子！你应该和大家一起干！起到干部的表率作用……”
　　“好了，都不要争论啦……”林老师打断刘孝文的话，看了一眼刘玉环说道：“你到那边帮助女同学收拾棺木吧，这边我来处理。”
　　刘玉环自知道自己理亏，便不声不响地朝女同学那边过去了。
　　文城师范全校师生用了三天多的时间，完成了抠坟挖棺木的任务以后，又回到学校里上课了。刚上了一个星期的课，就到了十二月份。这一天，忽然又接到上边传达下来的新指示，说师范学校的教育规程也要大跃进。学校的教育规程怎样大跃进呢……？刘孝文听了心中猛一纳闷？忽听传达的人员又接着传达说道：
　　“讲课要迅速，要把一本书在一天之内讲完……！”
　　“那也太快了……”刘孝文心中不解……
　　“可以每堂连着讲两课或三课。学生接受不了，就脑袋来个大跃进，可以畅想，遐想甚至臆想……体育、美术课程也要大跃进……”
　　于是音乐老师便忙活起来，白天唱晚上练。《义勇军进行曲》每天唱十遍；《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每天唱二十遍……
　　于是美术老师也忙活起来。每天教学生画素描，画写生。一个周的时间，每个学生要画出三十幅作业的图画……
　　体育课怎么办？铁饼、铅球、长跑、短跑，仅用几天时间就能练出达标的成绩……？嘿，有办法。在测验达标成绩的时候，把记绩标杆灵活点插，把记秒表灵活到不论年级，不论男女同学，一个个都填写优秀不就能达到体育标准了嘛。可就在这体育达标的大跃进当中，刘孝文和十几名在大炼钢铁时受过伤的同学，竟成了全校学生体育达标的绊脚石。刘孝文的腰伤没有好，一掷铅球腰就痛的难受，而且练百米短跑，两条腿就直各的抽筋；几名患了妇女病的女同学，一练短跑就肚子痛。体育老师没有办法，只好向学校领导汇报情况。说来也巧。学校党委秘书王奕心，正是这次抓学校大跃进工作的主要领导人之一，他得知这一事情之后，立刻就发起火来。他向体育老师说道：
　　“明天把刘孝文和那几个受伤的学生都叫来！这是什么年代？还甘心当落后分子！”
　　第二天上午，体育老师果然把刘孝文等十几名在七里河大炼钢铁活动当中，受了伤的男同学叫到学校秘书王奕心的办公室里，准备接受王奕心秘书的审问。
　　今天。王奕心秘书浑身打扮得很整齐。两撇小分头好像搽了油一样梳得铮光瓦亮。可体的中山服衣领，把细长的脖颈包得恰到好处。但是，他那小而圆的脸上表情，却很严峻。他用一双小圆眼睛，朝站在办公室里的十几名同学盯视一刹，终于发出像知了一样的尖叫声说道：
　　“你们这些学生，到底想干什么？嗯？是不是想做大跃进运动当中的绊脚石！落后分子？你们大炼钢铁受了点伤，这一点学校里知道。可你们总不能以一点轻伤或小伤，就干扰学校整体的教育大跃进吧？体育必须全部达标，这是上面的硬性规定！这就是大跃进！每个学生都得服从！你们现在就去操场上锻炼，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就三天。三天一定要达到标准！如果达不到标准，我就对你们作出处理！”
　　在场的十几名同学听了，都被吓得鸦雀无声。刘孝文觉得王奕心秘书的话，说得太离谱了，而且也有点专横。他想向王奕心秘书反映一下意见，刚要张口，王奕心秘书发出尖厉的喊叫声音，就把他刚要说出的话给顶了回去：
　　“现在不是提意见的时候，一切服从大跃进！去吧，赶快到操场上进行锻炼……！”
　　体育老师很同情这十几名身体受了伤的同学。但是，迫于王奕心秘书的权威和压力，他不敢为这些同学说情，就悄悄把这些同学领到操场上。到了操场以后，体育老师向这些同学说道：
　　“同学们，你们要谅解我向学校汇报你们的情况。我原想是要学校照顾一下你们，没想到使你们不但没有得到照顾，而且挨了批评。没有办法，还是咱们自己想办法吧……”
　　刘孝文看见体育教师那很为难的样子，就自报奋勇地说道：
　　“老师，我跟着你练吧，练坏了腰，练坏了腿，我也不埋怨你！”
　　体育老师在操场上踱着步子想了一会，向这十几名同学说道：
　　“这样吧。我每天带着你们在操场上练习，你们坚持着做个样子给大家看。到时候我就给你们填达标表，报上去就行了……”
　　“那……那叫人查出来怎么办……？”刘孝文担心的向体育老师说道。
　　“查什么查！……”体育老师瞪着眼睛说道：“音乐、美术还不都是虚报上去……”刘孝文心里寻思：
　　“体育老师说得也对。一多月用黑驴蛋石头大炼钢炼铁，到底炼出几斤几两铁来，有谁去查过……”
　　果然，全校师生都看见体育老师每天领着十几名身上有伤的男女同学，在操场上一遍一遍地锻炼体育达标。不几天，体育课老师将这十几名同学的名字，填进体育达标的报告表上，报给学校了。终于，整个文城师范学校德智体美劳全部达到上级规定的标准而成为优秀的标准师范学校。
　　在轰轰隆隆、翻天覆地的大跃进当中，人们不知不觉迎来了一九五九年的元旦。在元旦过后的一天，忽然又从上边传来了新的指示：文城师范学校从老师到学生，马上实行每人每天吃饭定量，把节约的粮食支援国家。
　　常言说：为人吃饭第一件大事。听说吃饭要定量，全校的同学一片哗然的议论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从来没听说吃饭还要定着数吃的……？”
　　“人的肚子有大小。要是定着数吃，肚子大的还不饿得够呛？肚子小的还不撑得胀肚子……？”
　　曲立虎在六级二班的教室里，两手挠着后脑勺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他平常每顿饭要吃两个窝窝头加一碗菜，这回听说吃饭要定量，他担心吃不饱肚子。
　　林泽升老师从外面一进来，他就哭丧着脸向林泽升老师问道：
　　“好好的吃着饭，怎么要定量起来？老师，我这肚子，以后还能吃饱么？”
　　林泽升老师微微笑着说道：“别人都能吃饱，你恐怕要多喝两碗开水填补着吧……？”
　　刘孝文猜测着林泽升老师的话心想：“来定量吃饭这是肯定了。这事也来得太突然了。多少年来，没听说吃饭还要规定数量的，国家这又是怎么啦……？”他心里想不懂，但嘴上却没有说出来。这时候，林泽升老师收起笑脸，向同学们说道：
　　“据有关部门传出的小道消息，我省今年秋季庄稼大减产，全省的粮食很紧张。因此，每个人都要节约粮食，吃饭要规定数量。”
　　刘宇亮觉得林泽升老师的话有点不对，立刻问道：
　　“林老师，广播里不是说今年全国的农业放卫星，粮食亩产超万斤吗？你怎么能说是减产呢……？”
　　林泽升老师摇摇头说道：“国家的事情，不好随便议论，上级叫咱怎样做，咱们就怎么样做……”
　　曲立虎总担心自己会吃不饱，又向林泽升老师问道：“以后的饭怎样定量?像我这样饭量大的，能不能稍给点照顾……？”
　　“我现在来，就是为解决这件事情来的……”林泽升老师表情郑重地说道：“刚才学校召开了全体教师会议，讨论了怎样给同学们吃饭定量的问题。上级下达的规定指标是，中级师范学校的学生粮食供应量，分为两个等次，每月供给三十六斤和三十九斤。到底谁该每月供应三十六斤，谁该每月供给三十九斤？学校确定，先由各班全体同学自由评议。评议时不分男女，但评议的等次数量，要各为半数……”说到这里，林泽升老师稍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咱们班的男女同学，平常谁每顿饭吃多少，相互之间都有个了解，我认为评议标准并不太难。因为明天就要开始吃定量饭了，同学们赶快分组评议吧！”
　　同学们这么长时间在一起就餐吃饭，确实相互都很了解各自的饭量。所以没用多长时间，就在全班评议出每月供给三十九斤粮食的同学二十六名；每月供给三十六斤粮食的同学二十四名。林泽升老师向同学们公布了各人供给的粮食指标，还想向同学们讲点什么，但看见同学们的心情都异常的沮丧沉闷，就没有吱声，悄悄拿着报表向学校汇总去了。
　　第二天早晨，文城中级师范学校果然对全校的同学实行起前所未有的第一次定量供饭了。并且，同学们不再到大餐厅里去进行就餐，由各班值曰的同学把定了量的窝窝头，领回到各个班去吃。大餐厅从此悄声关门。
　　六级二班由七名值日同学，用七只饭匣子把定了量的早饭窝窝头领回教室里。如果在昨天这个时候，同学们看见这热气腾腾的冒着香味的窝窝头，大家会一窝蜂似的上去拿起来就吃，可是今天早晨，值日同学把领回来的窝窝头放在课桌上，同学们只是把一双双眼睛，往饭篓里去看，却没有一个同学抢先过来拿着吃的。七个小组七只饭篓，每只饭篓里七个窝窝头，抢啥？抢前头是一个，走后头的也是一个。但是，曲立虎却等不得。他的肚子早就饿的叽噜咕噜叫了。别的同学不动手，他却晃动着宽肩膀，去饭篓里挑了个最大的窝窝头，拿起来就吃。一边吃还一边向值的同学问道：“菜呢？给我分点儿菜呀……”可是，等其他同学走过来吃窝窝头的时候，曲立虎手中的大窝窝头，早就被他填进了肚子里去了。
　　刘孝文是被评议为每月供给三十六斤粮食的同学之一。他虽然也是和张可胜、刘宇亮一样的男同学，但因为平日里每顿饭他不贪吃，只吃一个窝窝头就不再吃了。所以这次同学们都以为他的饭量小，只给评议为二等。这个时候，他正拿着一个较小的窝窝头在吃，吃着吃着一眨眼看见曲立虎手里空空的站在那里，不住地拿一双叽里咕噜的眼睛偷看着其他同学在吃窝窝头，心中既觉得可笑，又暗暗地浮出了一阵恻隐之情。他故意打了声饱嗝，把手中的窝窝头掰下一块，递给曲立虎说道：
　　“曲立胡，来！我又吃不下了，给你一块！”
　　曲立虎看见刘孝文掰下一块窝窝头送给自己，一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但是，在众多的同学面前，他又不好意思起来，一边搓着手，—边笑着说道：
　　“现在都是吃定量饭，我怎么好意思吃你的？还是你自己吃吧。”
　　“曲立虎，你怎么不相信我啦！”刘孝文装着生气的样子，把一块窝窝头塞进曲立虎的手中说道：“我确实是吃饱了！你还不知道我的饭量多么小？”
　　其实，班里的同学们都知道，曲立虎只吃一个窝窝头是不会饱的。于是孙志兰和李晓琴几个女同学，也每人都掰下一块窝窝头，塞进曲立虎的手里……
　　“真是不好意思……”曲立胡在众多同学的关照下，将送给他的一块块窝窝头也狼吞虎咽的吃进肚子里。
　　这天的早饭，同学们虽然吃得不饥不饱，闷声闷气。但刘孝文却看见了同学们之间的友爱之情。他在心中说道：“但愿这样吃饭定量的事情早早结束，同学们之间的友爱能永远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