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自首

　　临到登车之际，钱和文不无留恋地回头望去。方方正正的一片家园，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了。
　　规规整整的院落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和设施，不过是一些竹篱茅舍而已。但不管怎么说，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家呀!多少年来，一直是他赖以生存的所在。而今，他却不得不离开这里了。
　　这一去，结局究竟如何，似乎已在预料之中。一念及此，那种浓浓的依恋之情油然而生，竟然让钱和文变得步履蹒跚起来。
　　这工夫，大黑狗忽然扑了过来，一口叼住了钱和文的一只裤脚，再也不肯撒开。那情形，分明是不忍让主人离去一般。钱和文心里一热，伏下身去，用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大黑的头顶心，柔柔地说：“大黑，我这就走了，你要好好地看着家，听见没有——”
　　大黑口中呜咽有声，一只大尾巴频频地摇摆着，一下下重重地击打在地面上，似有不舍。也许，它已经听懂了主人的那一番话。
　　宋宽在一旁叹息说：“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大黑对你如此亲热哪!它可真是一条通人气儿的好狗啊!”
　　“可惜呀!我连这一条狗都对不起了。”
　　“老三，你千万别这么说，人谁无错，改了就好嘛。”
　　钱和文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推开大黑，转身跳上车去。
　　这是一辆临时借用的二马车，车上已垫满了稻草，软软绵绵，一旦坐上去还是蛮舒适的。女人早就把该带的东西打点好了，装了满满的两个大塑料口袋，并排放在车上。宋宽用一条长长的红布带把左手吊在胸前，右手提着一把鞭子。今天，他要亲自赶车，为三弟钱和文送行。
　　吃过早饭，女人就把小柱子打发出去了。她不想让儿子目睹这个场面，有关真相还一直瞒着孩子。孩子还小，一下子又怎么承受得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呢？这件事情，以后她会找机会当孩子说的，也许能够解释清楚。
　　偏偏在他们一行三人即将动身的时候，小柱子出人意料地返了回来，开口就问：“爸，妈，你们这是干啥去呀?”
　　“去镇里办一点儿事情——”女人随口应付儿子说，“儿子，你自个儿好好看家!”
　　“不，我也要去!”
　　“你去干啥呀?这又不是去闲逛街，我是送你爸去。”
　　“你送我爸干啥去呀?”
　　“他要出一趟远门儿——你一个小孩子家，打听那么多干啥呀?”
　　小柱子把亮晶晶的目光转向爸爸，问：“爸，你到底上哪儿去呀?”
　　钱和文跳下车来，一把抱住儿子，抱得好紧好紧；两行热泪终于无声地流了下来，自然也就滚烫烫地流到了儿子的脸上：“儿子，你就别再问了，爸这是去应该去的地方啊！”
　　“爸，你舍不得走，那就不走好了，难道非走不可吗?”小柱子一时间有些惊讶，爸爸这是怎么了?不过是出一趟远门儿嘛，挺大一个男子汉，怎么倒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哭鼻子呢？
　　“儿子，你说得也对，爸爸非走不可!”
　　“可我想你呀!我不让你走!”
　　“儿子，听话!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给你买好多好吃的东西。”
　　“嗯，那我等你。”
　　“好，这才是爸的乖儿子呢!”
　　小柱子不大情愿地放开了双手，目送着二马车缓缓离去，渐行渐远。他那幼小的心灵之中，竟生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家里一定有什么重大事情在瞒着他。这两日里，爸爸和妈妈说一些话总是要避开他，简直奇怪得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一切，不能不令他为之纳罕不已。
　　
　　这是一条平平坦坦的大路，于两个月前修筑而成。路基牢固，又铺垫了厚厚的一层沙石，整个路况看上去显得十分可观。河湾制砖厂生产的大批红砖，就是从这条路上源源不断地运了出去。
　　当然，这条大路现在也是河湾村对外的惟一通道，一直向前，可以直达镇里。
　　二马车驶上大路，速度开始明显地加快。八只马蹄在有力地叩击着路面，发出一种既匀称又富有节奏感的声响，显得极有韵律。宋宽不时地摇晃着手中的鞭子，在半空中挽出一串串的鞭花，随之爆发出一声声长长短短的脆响，听来很是悦耳。
　　蓦地，钱和文高腔大嗓地喊出了一声：“嗐，我这才叫小卒一去不回乡哪!再走这条大路，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哪!”
　　“老三，看你一下子寻思到哪儿去了!”宋宽收住手中的鞭子，回过头来开导钱和文说，“就这么一点儿事情，咱们又是投案自首，主动退赔赃款，咋着也该闹一个宽大处理吧!背不住还能弄个免予刑事处分哪!”
　　“大哥，你就别给我宽心丸吃了，咱那叫入室行窃，又是一笔公款，数字也不小，怎么能轻得了呢？那种好事儿想都不要想了！”
　　“老三，你后悔过吗?”
　　“我后悔的是自个儿一念之差，做下了糊涂事情，对得起谁呀?把老同学坑害得不轻，自个儿好端端的日子也弄散花了，不值当呀!我更后悔的是当初一步走错，踏上了赌博这条绝路，要是压根儿就不耍钱的话，我哪里会落到这步田地呀!事到如今说这些都没啥用处了，世上啥药都有，就是这后悔药没场买去呀!”
　　宋宽已是感慨万端，口中连连叹息着：“老三，你这一番话说得太对了。人呐，说啥也不能耍钱，你回头看看，赌博坑害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好人家呀!”
　　“可恨的是咱们这些耍钱人往往都是执迷不悟，明明瞅着是个火坑，瞪着眼睛还往里跳，等到醒过腔来，啥都晚了，想哭都找不着一个调门儿。”钱和文追悔莫及，几乎落下泪来。
　　“也许，这就是人们时常说起的当局者迷吧!”
　　“现在回头想想，我倒挺佩服陆二哥的，咱哥俩不如他呀!可当初，不知大哥你是咋想的，我心里一直跟他过不去，以为他不仗义，不够哥们儿意思！”
　　“你陆二哥那股精明劲儿，在咱们河湾村里是出了名的，那又怎么样呢?他眼下也够闹心的了，一本账到现在还没查完，还不知道会弄到哪一步上去呢？”
　　“赌场是啥?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啊!谁进去都别指望着闹个囫囵身子出来，陆二哥回头早，闪失还不算大；我呐，走到这一步上，就啥也别说了；大哥你也够惨的了，为我丢了一根手指头，简直就是活遭罪嘛，兄弟看着实在是过意不去呀!”
　　“老三，你也别这么说，我反复寻思过了，这一根手指头该剁了去。多少年了，我就打算忌赌，却总也忌不住，这一回总算是下了狠心。我跟你说，别看拐子那人走道拐拐拉拉的没个正形，让人看不上眼儿，可他昨儿个说的那一番话，倒是说到我心里去了。”
　　“他咋说的呀?”钱和文好奇地问。
　　宋宽竖起一根手指，连连指点着自己：“他说我这叫自残明志!”
　　“自残明志?”
　　“对呀!”
　　“唉，你是自残，我是自首，瞧咱哥俩，都没好到哪里去，这才叫一对难兄难弟哪!”
　　“这就对了，既是一个头磕在了地上，拜了把子，就该同甘苦共患难嘛。”
　　说到这里，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些苦涩而已。
　　
　　说到伤感处，宋宽手里的鞭子早就忘了摇动，二马车的行进速度已明显地放慢下来。轻车熟路，信马由缰，这似乎应该是一种别有情趣的境界。只可惜乘车的人们心绪欠佳，也就无法领略到那一种难得的意境了。
　　“大哥，你这都赶上老牛车了，咱们走快一点儿好不好啊?”钱和文急煎煎地说。
　　“老三，咱们又不是去赴什么宴席，你可是急的哪门子哪!”宋宽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手中的鞭子，“走得慢一点儿也好，你还有啥话要和冬梅说，赶紧说嘛，大哥又不是外人。”
　　“还能有啥说的呀!早就说得差不多了。”
　　“冬梅，你也没啥说的吗?”宋宽瞟了李冬梅一眼，不无尴尬地一笑。
　　从打上路，李冬梅还未开口说过什么。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此情此景，不亚于一种残酷已极的精神折磨。短短的三两日时间，她似乎让自己经历了一个万劫不复的轮回，一颗淳朴而善良的心早已破碎不堪。此刻听得宋宽开口问她，于忘情之际喃喃地说出了一句“我还能说个啥呀?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似的”。
　　“你说得好极了，这才叫一场噩梦哪!唉——”宋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也许钱和文本人不喜欢听到这些，他一开口就换了新的话题：“宋大哥，还有一半的路程呐，你给讲个故事听听好吗?”
　　“老三，你想听个啥故事啊?”
　　“别管是啥故事，有趣就行。一来消磨时间，二来也能解解闷儿不是。”
　　“也好，我就讲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吧!”宋宽稍一沉吟，开口讲述起来，“二十年前，我也进过一回班房，也是因为赌博，干部们定了我一个惯赌分子，把我送去劳动教养；现在回想起来，虽然算不得冤枉，却挺可笑的哪!”
　　钱和文颇感纳闷地问：“那倒奇了怪了，摊上那种事情哭都来不及，你还有啥可笑的呢?”
　　“你听我说嘛，那咱大哥当着大队长，人家就把这个差使交给了他，让他找我谈话，可把他难为坏了。他跟我说，公社给咱们大队分派了一个劳教指标，问我谁去最合适。这种事情找到我的头上，那还不是明情!我偏给他装糊涂，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大哥急得团团转，却又不好意思把话挑明；后来就许愿说，谁自个儿乐意去劳教，大队可以给他开满勤的工分!我这才点头答应下来，还嬉皮笑脸地说，早提给工分多好，犯得上绕这么大的弯子吗?”
　　“大哥，那又不是啥好事情，你自个儿干吗非去不可呢?”
　　“不去行吗?咱要是自个儿不说痛快话，人家翻了脸，照样送你劳教去，弄到那一步上，咱小胳膊拗得过人家大腿吗?再又说了，在河湾大队我是第一号赌棍，他们不送我还能送谁呀!”
　　“也对。”
　　“那一次，走的也是这一条路，可比不上你这份待遇了，当时大哥亲手绑了我，又派了两个基干民兵，全副武装一路押送，看那样子，简直就拿我当现行反革命分子对待了。不过也怨不得大哥，他也是官身不由己，咱是紧赶慢赶地赶到那一步上了。”宋宽饶有兴致地讲述着，好像那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一桩事情。
　　钱和文听得连连摇头，心情格外沉重：“不好，不好，这个故事听着心里不大好受，还是换一个节目吧！宋大哥，那次咱俩去找赵小鬼儿，过河时见到的那一对父子你还记得吗?”
　　“我倒没忘。”
　　“那爷俩真挺有趣的，小调儿唱得粗粗拉拉，蛮有味道，听着叫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宋大哥，咋样?今儿个咱哥俩也唱上一唱!”
　　宋宽一脸苦笑：“老三，想不到你还能有这种好兴致!”
　　“嗐，这算个啥呀?人家上法场还兴喊上那么一嗓子哪!”钱和文也笑，嗓门儿一下子提高了不少。
　　“咱也没唱过呀!”
　　“这也不难，咱们心里想到哪儿，嘴上就唱到哪儿，岂不更好!我先来上一段——”
　　“你先来上一段，我也好现买现卖，完了再陪你唱！”
　　说唱，却并不马上开口。此时，钱和文仿佛也成了那种高明的歌手一般，开口之前，先要酝酿一下情绪，达到入境之际再唱出口来，想必效果会更好一些。
　　终于，他一板一眼地唱了出来：
　　
　　二马车，上路难，
　　为人千万别耍钱。
　　今日离得家乡去，
　　何年何月能回还?
　　
　　宋宽听了，一时感慨万千，竟心如刀割一般。他不假思索，信口接唱道：
　　人说万能是金钱，
　　我说万恶也是钱。
　　失了名节只为钱，
　　丢了性命也为钱。
　　
　　稍停，钱和文开口又唱：
　　一年三百六十天，
　　人生转眼过百年。
　　两眼一闭撒手去，
　　谁曾带走一文钱!
　　
　　宋宽接着再唱：
　　浪子回头金不换，
　　为人改过并不难。
　　迟早总有出头日，
　　盼得归来那一天。
　　
　　两个男人一替一换地唱到这里时，李冬梅听得已是抽抽咽咽，于不知不觉中哭出声来：“算我求求你们哥俩好不好啊？都别再唱了，千万别再唱了，我是实在听不下去啦!”
　　一阵难耐的沉寂过后，钱和文忽又失声而笑，不无自嘲地说：“也难怪人家听不下去，咱们这能叫唱吗?简直就是扯着脖子吼了，一个个都是破锣嗓子，自个儿听着都头皮发炸，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
　　宋宽连连摇晃着手中的鞭子，高腔大嗓地说：“老三，你还别说，这么一吼一叫的，心里也就痛快了不少。男愁唱，女愁哭，老太太愁得乱嘟嘟，这话说得蛮有道理嘛。”
　　“唱也好，哭也罢，其实都是一种发泄嘛。”
　　“发泄出来就好，总比憋在自个儿心里强得多了。”
　　后来，两个男人仿佛都把要说的话说尽了，一时间竟谁也开不得口。
　　女人也早就止住了哭泣，泪眼迷离地望着前方。那一条大路，笔直地向前延伸着，看上去显得长而又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一片沉寂中，那踢踏作响的马蹄声显得越发沉重有力，一下一下，仿佛就敲击在人们的心坎上。
　　
　　二马车正在向前行进之中，忽然从后面传来了一阵马达声响。继而，只见一辆摩托车载了两个人，离弦箭似的追了上来。眨眼之间，就已经来到了近前。
　　原来不是别人，一个是村支书杨兴东，另一个是村主任宋山。二马车和摩托车不约而同地停在了一处。
　　双方各自跳下车来，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成了陌生人似的，半晌无人开口讲话；场面一时显得极静，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压抑而又沉重，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这种时节，北风飒飒吹来，已足以令人们生出一种彻骨的寒意。路旁，一排排光秃秃的树们却不摇不动，无声无息地指向天空。太阳已相去甚远，光芒早已比不得酷暑时节那般温暖而又明亮。举目四望，天地间一派苍茫，不能不令人从心底生出一团凄凉。
　　后来还是宋宽开口打破了这一种难耐的沉寂：“杨书记、主任大哥，你们二位风风火火地这是干啥去呀?”
　　“我们可是专为你们而来呀!”杨兴东一双深邃的眼睛盯住宋宽，片刻之后，又把目光移到了钱和文的脸上，那似乎是两把犀利的剑，足以把任何人的心扉洞穿一般。
　　“你们——你们这是找我吗?”钱和文只说了一句，就怯怯地把头低了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公安派出所刚刚打来电话，询问一些有关情况，他们说到供销社收购部发生了一起盗窃案，案情涉及到了你——”
　　“他们还怎么说?”
　　“他们只是查询一下而已，并没多说什么。可我们联想到陆山青说过的一个情况，知道你最近还了他一大笔钱，来路不明，不能不让我们想得更多一些。我和宋主任赶紧去了你家，一问小柱子，才知道你已经出来了。”
　　“杨书记，我对不起你们的一片苦心哪!”
　　杨兴东瞪圆双眼，盯住钱和文：“照这么说，那都是真的了?”
　　“是我一时糊涂，就——”钱和文越说声音越小，怯怯地低下头去。
　　“那你这是——”
　　“我这是去投案自首，说啥也不能一错再错了，坑害了自个儿，也连累了别人。”
　　杨兴东心中一阵隐隐作痛，他看了这个，有看那个，纵有万语千言，竟也无从说起了。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开不得口。
　　宋山在一旁开了口：“也好，就算是我们送你钱和文一程，咱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
　　一行五人重新开始赶路。摩托车在前，二马车在后，在那平坦的大路上一并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