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不速客惊呆伪教师

　　刘玉福隔墙听见王恩荣高一声低一声的正在讲课，想听听讲些什么，便站了下来，付金涛也随着停止了脚步。
　　志明走没走他们都没有觉察，只管聚精会神的听了。顿时里边又没了声音，刚刚要迈步离开，那声音又传了出来。
　　“现在我给大家讲讲，请注意听：一去二三里，就是这个村有二三里地；烟村四五家，是个小村；楼台六七座，就是有六七座楼台；八九十枝花，就是有八九十枝花……”里边声音一停，玉福紧皱着眉头看了看付金涛。两人眼相聚的一瞬间，付金涛见玉福疑惑不解的，自己也有点替王恩荣难为情的样子。只听见里边又一声询问：“都听懂了吗？”“听懂了。”大概有十多个小学生回答道。
　　玉福一转身说：“听懂个屁！”这个耿直的老农民村长苦笑了笑，随在金涛身旁走着，说：“金涛啊，常言说，不念哪家书不识哪家字。我这斗大字不识两石，你知道，不敢谈经论道。可咱一听，一句书念两遍就算开讲了，高一声，低一声，调不成调，韵不成韵，还不如西堡那大秧歌听着入耳，过去也没听见过他讲课，只知道他拢不住小学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教学的真本领。不过有这一点，必须和他讲讲，我们叫个应敌小学，是环境的要求，来应付敌人的。但对学生绝不能应付。要像应付敌人那样朦朦诈诈、混世塞责，那可就不相当了……他是自动投去的伪教员，对他本人还难以提出过高要求。但是，我们对孩子必须负责……入学就指望能学一点文化知识，可不能让他误人子弟……”老村长侃侃而谈，使付金涛很佩服。他附和道：“我看在目前情况下应把奴化教育和知识传授分开，抵制奴化教育，毫不含糊，文化知识的传授绝不能放松……”
　　“对，对，对！”刘玉福称赞的说：“再加上一条，政治教育，要特别加强，让孩子们不能忘本……”
　　他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了，要像我们外边的学校那样直截了当，也不好办，不过要巧妙点吧，多动动脑子还是可以的……”俩人边走边说，转到了校门口。玉福不知不觉迈步上了那石台阶，走进门洞里，付金涛因为有事还要去外村，就不愿再耽误时间。他一脚台上一脚台下，说：“我改日来，今儿个还要出村就不进去了……”
　　“嗨，付先生，正好，正想找你……”
　　付金涛随声扭头一看，是贾金财，身后还跟着两个穿便衣戴洋草帽的人和两个带枪的警备队员。他顾不得回答，转回身向着刘玉福急促的悄悄说了声：“赶紧藏起来……”才把已迈在台阶上的左腿收回来，转身冲着他来的贾金财等人说：
　　“会长，挺忙吧？”付金涛应酬道。
　　“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贾金财洋洋得意的介绍道：“城里来的两位先生……嘿嘿，很巧啊，同姓一个大王的王字，来巡察巡察咱维持会，看看学校……这位就是付先生……”他含糊其辞，一介绍弄得付金涛不尴不尬，神情很不自然，又不得脱身。稍一冷静，也只有顺水推舟，随在他们身后憋憋屈屈地走进了学校。
　　教室里正好下课，学生们欢蹦乱跳，一呶嘟，从门口出来一大帮，兵兵和小四他们几个大些的学生一看贾金财领来几个汉奸，小四向着兵兵把眼一挤，说：“你狗仗人势，他妈的，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腾”的给了兵兵一拳，撒腿就跑。兵兵把他一指，说：“好小子，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帮狗吃屎，欺侮弱小民族了……看你哪儿跑！”抬腿就追。几个汉奸听得真真切切，有个小个子立即弄了个大红脸。
　　“小兔崽子们，骂什么呢？”贾金财尴尬不安，忘乎所以还把事儿点了出来，付金涛不得不勉强搭话道：
　　“嗨，别跑了！”
　　“付老师——”兵兵看见了付金涛赶紧停下来，规规矩矩站在了一旁。
　　“付老师，付老师——”接着一群学生纷纷围上了付金涛，十分亲切的望着他，一张张小脸上泛起了云霞一样的笑容。走在后边的两个伪军，看的清清楚楚。那个大个子笑了笑说：“当先生可真不错。”显得十分羡慕。两个蠢家伙是没有注意听，还是麻木不仁，不理小学生们对他们的斥骂，依然憨憨的笑着。
　　王恩荣从窗子里看到来的这帮人，有些心慌意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积极迎在了门口，贾金财又点头哈腰做介绍：“这是小学王先生……”
　　那个刚刚取下草帽的人，正思索着刚才挨得骂，猛然一怔，猜疑的“小学几位先生……”贾金财赶忙趋上去，向着那小子耳语了几句。只见那人会意的点了点头，转身又去照料付金涛，却见付金涛正被孩子们围上了，好像若有所思，又暗自把头轻轻地点了两下，嘴角上浮现出一丝晦涩的笑纹，向着另一个穿便衣的同行说：“王队长推荐的……”把下巴向着付金涛一翘，只见那个人转过身看了付金涛一眼，也会意的点了点头。
　　几个人随着王恩荣走进教员室。屋里空荡荡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条仅铺了张旧席子的土炕，炕上尘土大厚，桌子上只是挨近左边那个边边上像有人扶在那儿用袖子抹过的样子，然而也正是因有那两个胳膊涂擦的印子才更显的桌子上那层尘土像几天没有擦过。王恩荣想赶快把桌子擦一下，慌忙间又找不到东西，急中生智把自己的手绢从裤兜里掏了出来，赶紧抹了几下子，随后叫学生从教室里搬来了学生们自备的小方凳，请大家坐下。本来天气就热，小屋里又憋闷，更加上一紧张，弄得满头大汗，那块不大干净的手绢当了抹布，再也不好意思用它擦脸，汗从脸上往脖子里流淌，使几个不速之客哭笑不得，更趾高气扬，气上加气。
　　见这样子，贾金财觉得实在不体面。不过他总算还见过一些世面，赶忙说：“天气太热，屋里还憋闷，干脆咱到外面树凉里坐坐吧。”进屋的两个人早就待不下去了。经他一说，正中下怀，赶忙就坡下驴，几步就迈出了教员室。一看前院学生们唧唧吵吵，两个人倚在门口没向外走。付金涛清楚，村长还藏在东屋里，恨不得一下子把他们引开，忙大声说道：“请呀。咱都到后院吧！”说着连两个像保镖的警备队也拉上，领出了后门，走进高级班院里，直向着西边那排大叶杨下浓密的树凉里走去。贾金财见王恩荣有点手忙脚乱，干脆自己吩咐了几个学生搬着凳子跟到了树下。
　　刘玉福早从屋里瞟着这几个人，见付金涛把他们引走了，立即出来顺着墙根迅速闪进影壁出了校门，动作是那样敏捷，连满院乱糟糟的学生们也没谁注意。
　　后院里的两个家伙本来是奉命钦差应付上峰，到维持会借机捞点外快的。没料到一进院就换了场学生的斥骂，一见王教员又弄得学校这样不景气，连个落座的地方都没有，早有三分晦气，哪还有心眷恋，所以还没等王恩荣坐稳就拷问上了：
　　“你们这儿叫……”
　　“大日本……东留乡新沿村小学。”王恩荣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嘿！不用那样啰嗦。”问话的大个子有点不耐烦。
　　“有多少学龄儿童？”
　　“大概一百二三吧。”王恩荣回答。
　　“入学的有多少？”
　　“大概有五十多名。”
　　“王先生，大概你是才做教员的吧？”
　　“哦，是的，是的……”王恩荣抹了一把汗。
　　“你对‘建设大东亚新秩序’有什么感想？请谈谈吧。”
　　“咳……咳……我是极度的赞成……和拥护，不敢有什么感想……”王恩荣颤颤惊惊的回答，像六神无主似的。付金涛一听，真的有点如坐针毡，很不舒服。
　　“那么，对共产党、八路军呢？”问话的大个子有点咄咄逼人。本来要光当着贾金财和几个察学的，这话也没那么难回答，可眼前又……他斜瞪了付金涛一眼，脑袋瓜子‘嗡嗡’的响起来。他是万万揣摩不到他为什么跟来的，他在他身上从未得到过什么满足，心里七上八下，脸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的滴在了胸前。然而势在必答，一闪念，眼前忽然出现了过河的卒子再没退路了，只有硬着头皮强作镇静地回答道：
　　“不宜长久。赤货不除，国无宁日……”
　　“这是你的见解？”
　　“书上写的。我……很同意这个观点。”
　　“付先生，以你的见解？”这突然的一转，使付金涛不禁一怔，真有点难以应付了。他镇定了片刻，若无其事的样子，望着问话的人笑了笑，说：“鄙人孤陋寡闻，才疏学浅，什么民国、帝国，什么精神、主义，总觉得玄虚、纷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悉其中奥妙，刚才见先生提问，我倒真想请先生不吝赐教了……”
　　“哈哈……哈哈……”那家伙歇斯底里的张开大嘴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笑得两只眼睛淌出泪水，伸手把眼睛擦了一下说：“真不愧王先生所荐……”弄得付金涛莫名其妙，只好静观以待，应付进一步的提问。然而却再没一点声息。不料，那家伙故作姿态地说：
　　“好了。打搅二位了……这次来得有点仓促。来日方长，下次还来领教。”昂首挺胸向着来时的路迈出脚步，要走了。贾金财假惺惺的呲着牙，装出一副笑脸，抢前几步走到小学的后门处，往里张望了一下，在一边一站，把左手一伸抬平，呲着牙做了个引路的姿势。
　　“看，他妈的这个汉奸奴才。”兵兵当着一群学生愤愤的咒骂道。只见几个汉奸紧忙着，穿过教室向前门走去。王恩荣紧贴着付金涛和那几个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后边，送出了校门，一直看着这群不速之客走远了。
　　付金涛一瞅王恩荣，只见他满脸通红，愤愤地朝学校走去，话也没再说一句。看来是有些恼羞成怒，他实在怨恨起付金涛的碍人耳目，越想越不是滋味……更悔恨起自己，事到临头连一些普通的数字也答不确切。这倒也罢，千不该万不该，赤裸裸的暴露了自己，不由得又咒骂起付金涛那巧妙的回答是狡猾……他太后悔了，虚荣，清高，使他哪怕是一闪念与时代不调和的思想悄悄地隐蔽在心灵深处u，万万没想到会被追问的无言答对，竟把那时隐时现的隐私，当着众人——当着付金涛说出了口，他越想越懊悔，一阵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他痉挛起来，非常害怕，害怕那个字眼，可是它又总不时的闯入心房，浮现在脑际。忽然，又从他嘴里说了出来：“叛徒！”一激灵，打了个寒噤。“他妈的……”狠狠地骂了一声，心里翻腾起一个恶狠狠的念头——烧吧，快来烧吧！连这个学校，带付金涛、刘顺霞、董素环……和自己……尤其那屈辱同归于尽……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付金涛望着他的背影，眼前浮现着他一转身那种对他不屑一顾的神情，心里一阵阵焦躁、惋惜，他多么想再给他些帮助啊！他知道，他这时的心情是痛苦的，然而他能接受他的劝慰吗？他惆怅的转过身来，一眼望见刘玉福在高粱地边上出现了。其实，自从付金涛把那不速之客招呼到后院，他出了校门，校内的一切对话就没瞒过隔墙的双耳，连王恩荣和那些人的对话都被他在墙外的高粱地里听了个清清楚楚。当时从思想上就与这个人有了一定的距离。他没有走过去，只是向着付金涛招了招手就沿着地边往北去了。付金涛离开校门，尾随着刘玉福又朝王家坟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