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闫志明据点巡教

　　志明从上次去北赵村，一晃六七天了。今天又是约会的日子。眼看天色已晚，真有点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见到学生们。他急切的迈着步子，当走到大寺小学西墙的时候，听着里边是王恩荣在讲课，正一声高一声低的重复着课文……刘玉福也随着付金涛停下脚，想要细细听听的样子。志明说：“我道儿远，先走了。”闯闯地迎着半晌的斜阳大踏步的走去。
　　老远就看见了矗立在大石桥头敌人的巢穴，那高大黑粗的圆锥形的岗楼上，高高的悬挂着象征鬼子们血腥统治的膏药旗，他越接近村庄，那个黑樾樾的鬼影似的东西就越往下沉没，走到了村边就完全看不见了。然而却又被另一种使人恐怖的气氛所代替，这就是“沉寂”，死一般的阴森沉寂，只有那满树的知了，一个声音的发出“吱吱”的焦躁，像是为这铁蹄下生活的人们在鸣不平。
　　一棵树下，闪出一个人来。一张笑脸映入眼帘——是维谦。只见他扭头往街里走去，进村不远往后瞅了一下就走进了一条胡同。志明尾随着，转了几个弯子走进了一个挨着村边的院落。三间青砖正房，两边两间棚子，正房东面还有约莫三间房大的房基地空闲着，种着各种蔬菜。
　　维谦等在上房门口。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从屋里迎出来，笑吟吟地说：“来了，看这担惊受怕的。赶紧进屋，孩子们大清早就来等他们老师了……”
　　“大婶，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志明被这妇女的胆识和热情所感动。
　　“可别那么说，不都是为了这帮孩子们。他们算时运不济，赶上了这个年月，不偷空念念书，一晃就老苗子了……还得让老师跟着舍死忘生担惊受怕的……赶紧进屋吧。”说着，她走下了台阶，到小菜园里去了。七八个学生早涌到了屋门口，像那朝阳的葵花，一张张笑脸无声息地望着老师……使志明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顿时沉浸在无限的幸福里。
　　进了里间屋，一个女生给提来一壶槐角水。志明说：“不用问这是素英家了……”
　　“老师，你会猜……”那女生微微一笑。
　　“你看看……我们都像客人，就你是主人的样子……”志明巡视着每个学生说：“看看连个座位还不会找……还在等主人安排吧！”学生们立即哈哈的笑着，推推让让坐在了炕沿上、堂柜上、板凳上……还七嘴八舌的说道：“老师还没坐，我们能坐吗？”
　　“是啊，我们等老师坐的……”
　　“你一个人来的吗？”
　　“怎么没早一点，趁凉快……”
　　这时学生们那拘谨的样子才有所松弛了。
　　志明说：“都怨我们不见面的时间相隔太久了……有多长时间了？”
　　“七八个月了吧！”学生们乱纷纷的回答道。
　　“上次来只见了维谦和维国同学，在这儿待的时间不短，可是都在小黑屋里来……”
　　又引起学生们一阵嬉笑……
　　“今天街里好像消停些？”志明试探地说。
　　“今儿个安生，岗楼上都拉起了吊桥。汉奸们都押着人们修路去了……”王维谦回答道：“你没见街上、地里连个人影也没有……我们还真担心老师见地里没人不能进村哩……”
　　“是啊。要不是见到你，真不知到哪里去哩！”志明坐正了一下身子说：“那我们抓紧时间先讲课吧……”
　　只见王素英立即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抱来了一摞小书包。
　　在让学生们演算习题的时候，维谦交给志明一个流水账似的大单子。志明展开一看，一行行清晰的字迹：
　　《敌人占据北赵八村后所征收的各种苛捐杂税》
　　1. 地亩钱粮每亩联币八角，小麦四十斤；
　　2. 门牌捐、户口册费每月每户二角；
　　3. 商户税、保险费、学堂捐、警备费，每月各一元；
　　4. “良民证”每人一元三角（包括良民证一张四角，印戳登记二角，相夹三角，锁链二角，县着印戳二角）；
　　5. 壮丁袖章费三角；
　　6. 保、甲旗费每户各三角；
　　7. 唱戏费每户一元；
　　8. 杂费——包括月份牌费，岗楼、村公所订报费，大车捐、牲畜税、食粮捐，庆贺费（敌伪来往随礼、请客、迁升送行、婚丧嫁娶等），慰劳费（敌伪巡察、打仗），作战费，赔偿费、修工费……等，每户每月平均六元；
　　9. 乡公所起伙费、办公费、开会费、活动费（叫不出名的敲诈勒索……）每户每月二元；
　　10. 伪村长等薪一百元，联络员一天领一元等伪办公人员一应开支，每月每户五元；
　　11. 其他如办公人员被扣后的什么赎人费、报告费、雇夫费，每月每户三元。
　　安据点两个月以来，全村共支出联币八千九百五十四元，木柴二万一千五百斤，小麦
　　三万八千斤，平均每人联币六元，粮（小麦、小米、白面、杂豆）八十斤。
　　志明问维谦：“哪来的？”
　　维谦说：“让村公所的先生给开的。我们学习组当作习题，每个同学把自己家的支出计算了一下，多的拿了八十多元，和一头牛的钱。同学们说这才是真正懂得了什么是苛捐杂税。那几天伪小学教师病了，村长让我去代课，我给四年级学生们讲了，也让他们按自己家的人口算了算，看应出多少钱。一算，各家都叫苦……”志明听着不住的点头，觉得学生们想的挺好。这个大账单子让学生们一说就活起来了。他暗暗的想着新沿村同样受着榨取，人们同样怨声载道，但为什么没引起自己也同样的反应呢？觉得学生们能利用这活生生的事实进行自我教育，实在太可贵了。顿时心里像开了一扇窗子，明亮清澈，像万里晴空飘来沁人肺腑的新鲜空气，感觉十分舒畅。火热的心一下子扑向可爱的学生们。
　　等大家把习题都做完后，上午的功课完成了。他想跟他们好好的谈谈心，不料还没等他说话，学生们都约他到家去吃午饭了。
　　“你们可谁也别想了，我早把饭摆好了……我看你们都不要走，陪你们老师一起吃算啦！”
　　素英她娘十分高兴地说：“看样子今儿个让吃顿安生饭。”
　　素英她爹也回来了，很健康的一个农民，中等身材，一双有神的眼睛，不到五十岁，却留下一寸多长两撇胡须。然而，不论怎么装扮也混不到老人的群里，脸上还看不见一条象征着衰老的皱纹。进屋就热情地和志明打起招呼，紧紧地握住志明的手，在志明眼里一个多熟悉的面孔。他定睛看着这个和气可亲的人在寻思着……
　　“忘掉了，在杨庄开教育工作会……”
　　“啊！你是教委……”志明使劲的把握紧的手摇晃了几下，说：“这是你们家了。”
　　“这不，我的孩子……”他指着素英又自我介绍说：“我叫王清元。”
　　“这是我舅。”王维谦补充了一句，觉得这样会使老师觉得更方便些。
　　然而，也的确如此。志明本来不打算在这里吃饭的，这一连串热情地挽留再也说不出推让的话。学生们看着眼前的情景，也似乎觉得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就说了声：“老师，俺们下午再来。”相跟着走了出去。见一呶嘟出去一堆年轻人，志明正有点担心，哪知到了院里就分开了，两个溜到房后从墙豁口里跳到了树林里，一个爬上梯子家就是邻居，两个女生一个提了篮子，一个端了簸箕，从大门大大方方走了出去。素英和魏谦都留了下来。“嘿！一切都用不着为他们操心了。”他想着觉得心里十分高兴。
　　一起吃着饭，王清元说：“像他们——”他指着坐在身旁的维谦说：“这些高小学生已不用再督促、组织，只给传授些知识讲讲政治课就行了，一切他们都会自治，从上次你来过后恢复了高小生不出工的政策算把他们成全了。现在最难的是青年们，别说求知识，连日常行动都受限制。‘良民证’不敢不起，一起就有名，一有名儿就让十家联保，互相监督，宣扬什么‘青年反共团’，凡到一处不是金钱就是美女欺骗，引诱、奴化、麻痹，城里也办上了，几天一轮岗。还传说这要编入什么汪精卫的‘治安军’，今儿个要开赴南洋，明个要去德国，折腾的人们六神无主。”
　　“我看俺们这儿刚刚见苗头，新沿村恐怕也不会例外，家家为年轻人发愁啊！”王清元很感慨地说道。
　　“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志明担心地问。
　　“要求就一条，找出路……有的也希望像维谦他们似的，虽然藏藏躲躲，但总还能摆脱给鬼子们那没头没尾的负担啊。可那怎么行呢？现在要求上学，不明明是逃避负担吗？还会有人交缠。要求去当兵，又不见队伍，小队上也容纳不下，闫老师要有机会可以反映反映群众情绪……”闫志明耐心听着，同情、愤慨，心潮起伏，然而这哪里只是青年人的愁……心里像燃烧起一团火，饭也吃不香甜了……他刚要放下筷子，从门口进来两个八九岁的小孩子，靠在门扇上只憨憨的望着维谦笑。
　　“进来玩啊……你们上学了吗？”志明说着迎了上去。
　　维谦忙说：“都是上‘集中小学’的，是来找我……”
　　“啊！你们是几年级？”志明蹲下拉着一个孩子的手亲切地询问道。
　　“亮亮，说话。”维谦为孩子们解围。
　　“一年级。”
　　“啊，你叫亮亮啊。你们念的什么书？”
　　“俺们念两本书。一本是八路军的《大中国•小日本》，一本是日本书《早起早睡》。”
　　志明故意的“啊，你们还念日本书，那不成了日本人了吗？”
　　“不。平常都念《大中国•小日本》，什么时候汉奸们来了才会念《早起早睡》。俺们净哄汉奸们。”俩小家伙很得意的对答着：“汉奸们还哄俺们，那天元元俺们在校门口玩耍，一个汉奸抓了卖糖豆的老爷爷一把糖，给俺们一人一块，说这是日本糖，净他妈的骗人……他们走了，俺们又给了老爷爷……谁吃他们那糖，抢人的东西，谁吃了就是汉奸。”
　　“这是谁告诉你们的……”志明高兴地问。
　　四只明亮的小眼睛望着王维谦说：“是俺们王老师……”志明沉思的站起身来，抚摸着小孩子的头说：“孩子们的心像一扇洞开的小窗户，他也时刻在窥视着大人们的喜怒哀乐，能分辨出爱憎、亲疏，维谦感觉到了吧。为什么他们放下饭碗就来找你……大概就是你在他们小小的心里播种了温暖、希望……”
　　清元更毫不拘泥直截了当地说：“我看就和你闫老师在高小一样，受到了学生们的热爱拥护……”
　　志明谦逊地说：“不能那么比……只有按照共产党的主张行事，他们才能信任……党和八路军在孩子们的心里，是永远不可磨灭的……”
　　“那倒是，那倒是……”清元同意的点着头。
　　维谦过去和两个小学生说了些什么，几乎同时，高级班的几个学生进来了。
　　“你看看……不用说强迫，连催促都用不着。”
　　是的。没有学生们的高度自觉，这种环境来上课简直难以想象。志明说着，随着学生们又进屋去抓紧时间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