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付金涛拟入虎穴

　　第二天吃过早饭，闫志明和付金涛正要出门，可巧遇见顺霞。她把和王恩荣的谈话情况说了一下，告诉他们村长在王家坟等他们。
　　“什么事儿？”
　　“不知道，是小生子捎的信儿。”
　　“那咱们先去下吧。”两人一起向着王家坟走去。
　　很久不到这里了，两人走在这坟边的大道上，左右顾盼着，似乎一草一木都有吸引力，都是那么亲切而又新颖。
　　刘玉福站在小房门前交叉路口，正一手遮阳，注目着两人，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的向自己来了，老远就招呼起来。
　　“是找俺们呀？大叔！”志明大声问道。
　　“正等你们哩。锡谦同志和佐之都在。”说着，村长头前引路，绕过小房，向着坟地的深处走去。
　　盛夏，本来就是草木旺盛的季节。几个月了，人们不大进坟地践踏，攀登了，草木更显的葱茏茂密了，枝挺叶繁，香蒿、野菊、红喇叭、倒金钟……各样各色的花草，盘绕、丛集在坟丘、墓间，随风飘动，百味争芳，浓郁清香，招惹的蜂蝶成群，结队翩翩飞舞，王家坟显得格外静谧、森严……三人相跟着，走进齐腰深的蒿草丛里，在三棵粗大的扁柏旁，政委和区长正坐在一块倒下的石碑上。见他们来了，都站了起来，迎着他们让一起坐下。颜佐之说：“你们来得还挺快，有点事咱说一说，我们还得赶到杨庄。”他看了看锡谦，说：“咱还是袖里遁棒槌直来直去呀。今儿个和政委俺俩一起和你们商量个事儿，缘由不用细讲。东留庄大乡成立高等小学，你们都清楚，是王三元秉承他老子的主意，恩泽乡里的创举了。据说他想学张荫梧。古语‘青取之于蓝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张荫梧成立四存中学，野心勃勃，想借军事课招徕学员，培植封建势力。王三元也没白念‘四存’，他想从高等小学就加军事课充实他的警备队了。可是一直配不上校长。据说有人推荐了几名教师都没相中。咱也给他物色一名，能不能成，这只是咱们的如意算盘。近几天区委根据已获悉的情报，反复地做了分析研究，觉得有必要动点干戈了，决定把润丰同志派去……”佐之说到这儿，见付金涛的脸上骤然一红一白不自然起来，意识到这对他会感到突然，反应会强烈，想借分析的情况予以缓和，就接着说：“第一，老村长对付金志当政时和王家的关系还算不错，两家一起去了西安，有患难与共之交。据说，王冠盈确实留在了石家庄，让他大儿子带着家小随付金志一块走了。临行前当然免不了有一番托付。根据这些情况，润丰去任职，王三元必然欢迎；第二，孟一萍、刘延年一伙，自动去任职的教师，正酝酿着希望与润丰共事，好遮掩他们的行径。据说正在大乡里一些当事人中制造舆论；第三，权衡利弊，还是去。抓住这个机会，我们主动。于争夺、于工作都有利，而且这种作用非同一般。所以决定派润丰去内线作战，任校长。当然，责任就重大了……”他又看了看付金涛。他的脸上那不自然的神情依然时隐时现。此时，付金涛的思想纷乱极了。家兄再三叮嘱的“审时度势，慎重从事”自然又浮现在脑际。刚刚从勉强屈从中体会到抗日工作的积极意义，这一下又要屈身敌营韬晦待时，能洗清自身吗？似乎对于自己未来的打算，出自理性的种种启示，一起烟消云散了。脑子里千头万绪，一幕幕往事在闪现，忽然，耳鼓里又响起“来，朝这儿开枪！含笑于九泉也要看着你们这帮汉奸的下场……”刘川那凛然正气，那铿锵对答，正像在鞭笞自己那一闪念的私心……
　　见区长的话停了，似乎应表示自己的意见了。赶忙振作了下，说：“我的情况上级清楚。佐之、玉福哥更清楚，我和志明也交过心。只要组织上认为需要，就对革命事业尽一点微薄的力量吧……不过这件事很突然，没一点思想准备。这副担子可不轻啊！”
　　“老付同志——”刘锡谦坐正了一下身子，慢条斯理地说：“一个干部最希望的事莫过于组织上的了解和信任了。正是大家都了解你，才加重了你的责任，使人尽其才，是党在干部任用上的原则。佐之同志对你去的利弊分析是很可观的。这就是区委下决心的根据……”
　　他稍停了一会儿，很感慨地说：“正向老付同志讲的，担子不轻啊！敌人要奴化中国人民，妄图从孩子身上开始。上级指示，我们必须针锋相对，敌人将在学校里强迫尊孔、读经，实行复古，作为精神总动员，推行所谓的‘新生活运动’，不准讲地理、历史，念什么新民教科书，提倡什么‘中日共存共荣，建设东亚新秩序’一类荒谬邪说，高喊什么‘日中如一，民生向上，铲除共匪，民族协和’等等荒谬绝伦的口号，麻醉学生，奴化后代，难道我们能听之任之？常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去就要设法抵消敌人的奴化教育，向学生们灌输爱国主义思想，增强孩子们的民族自尊心，为他们打免疫针……不易啊！当然，在老付同志乍听到消息的时候会感到突然，甚或有思想压力，这是难免的。你看，可以谈谈你的意见？”锡谦笑吟吟地望着付金涛。见他抬起头向着志明使了个眼色，要志明发言。只见志明庄重的摇了摇头。片刻，付金涛说：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看有什么具体指示吧。既然工作需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看了看政委又转向区长，笑了笑说：“年已近半百，死了也不算少亡了……”有些激动。
　　“哈哈……”锡谦爽朗地笑着说：“还不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呢。精神可贵！”依然笑着，十分高兴的样子。“看来，对老付来说是生活中的一次动荡，思想上要有个重新的调理过程……这无妨，事情虽突然，然而不是那样急。另外，如意算盘能否如意还待下文分解。消息是刘玄透露的，他是在征求意见。我们同意了，乡里将提出这个动议。现在人们都认为你在家闲居，我看我们就将计就计。从现在起，老付不再到学习点去活动。学生们要问起来，也不做解释。这样可能会出现种种传说、猜测，甚或莫须有的罪名，纷纷云云不要介意，忍辱负重啊！‘水落再看石出。’至于何时去，怎么去，去后怎么做，还都尚未做细致的研究。请老付自己也想一下……今天就先定到这儿。看玉福和志明同志还有什么话说……啊！还有，去了就要斗争，如同打仗一样，不能只有帅，也得有兵。请你们考虑一下，在摊派的学生中选几个起作用的能给付老师当助手的……怎么样？志明！”
　　“老付要走，还要带学生骨干，这对志明也会引起思想波动……”颜佐之也插了一句。
　　志明笑了笑。
　　玉福说：“那倒是。金涛一走，不用说志明，我也感到折手折脚的，可咱不能闹本位主义是吧，志明！我看学生们倒好说，多去几个子，捡着机灵点的。斗争嘛，得豁出一头子。”
　　付金涛脑子里乱哄哄的，总在想着自己的事儿，别的似乎都听不进去了。插了个空子，迫不及待地问颜佐之：“老同学，还有什么嘱咐的吗？再说说吧。是你把我动员出来教抗日小学的，现在又让我和鬼子去打交道，看还有何见教吧！”
　　佐之笑了笑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付金涛忙接上去“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你是让我做芙蓉花呀！”
　　“这是我对你的赞誉……”颜佐之诙谐地说：“人生的道路是曲折的。但目标必须明确——做真正的人。不受乌七八糟恶习的熏染，难道你不承认自己走过的路吗？”
　　“算啦，算啦。你该给我修个庙，立个牌位了……”
　　“好哇。你们也太大意了……”
　　人们寻声望去，是顺霞远远的影在坟边上那一簇簇灌木从里，抬头向这里望着说：“老远就听见你们说笑了……”
　　“看看，失密了吧！”
　　“咱们有时候也得意忘形……”
　　“就先谈到这儿吧。”政委说着站起身来，说道：“我们就走了。如再无大的变化，玉福同志就安排好了。”说完，他向着顺霞招了招手和区长一起往西边走去。玉福、金涛、志明想到顺霞那儿去，可是前面树少草杂，野葡萄蔓太密，只有慢慢地向南边绕了过去。
　　顺霞、素环和玉辰都把学生悄悄集合到村北来了。素环领了一伙在两个疙瘩的枣树林里，玉辰领的一伙分散在刘家坟上，顺霞带的五个小组哩哩啦啦围着王家坟边。等玉福他们转出坟地，走到顺霞跟前时，却连一个学生也没看见。
　　“怎么今儿个有空跑出来，没事儿吧？”玉福疑惑地问道。顺霞笑了笑说：“在村里太憋屈的慌了，来呼吸点新鲜空气。你们不是也觉得这地方好吗？”
　　“你看俺们是来游玩逛景的吗？”玉福支支巴巴地说道。
　　“怎么？人都是一样的，不吸点新鲜空气要闹病的。”顺霞笑着说：“那你怎么说俺们没事儿干……”
　　“噢，报复我呀……”玉福这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远望近瞧，向四下里寻找，还不住的“哼……哼……”的疑问着。
　　顺霞说：“找什么呢玉福叔？俺们要都像你们似的有说有笑，这坟地还不成了吵蛤蟆坑……”说着她把下巴一抬。玉福顺势寻了过去。“嘿呀！我那老天爷，真差一点没把你们踩住。”志明、金涛闻声也凑了过去。就在他们身旁的灌木丛里安安生生坐着六个男女学生聚精会神的在看书哩。
　　“净到这儿来吗？”
　　“不。头一天，刚刚定的。”
　　“都来啦？”
　　顺霞点了点头说：“我这片二十八名学生都在这儿。”
　　玉福直“啧啧”称赞。他为学生们的纪律性简直震撼了。顺霞又补充道：“今儿个还多了两个学生。上伪学的刘双羊和张清吉也跟来了，怎么劝也不听。说‘伪学校没意思’……”付金涛一听心里油然而升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滋味来，自然是联想到自己今后的工作处境，有些茫然、恍惚。
　　玉福思摸着慢慢地皱起了眉头，说：“伪学还得维持呀，那个幌子咱们得很好利用……志明啊，我看要找王恩荣谈谈。他应当尽点力……这样吧，有机会金涛可找找他，顺霞你们也可和他取得联系……这个阵地绝不能放松……”
　　顺霞说：“早有联系了，是学生们打架打出来的，已联系过多次了。昨天我还去了一趟呢。我们已经说好，素环、玉辰，我们将轮流着去给他们上课……”
　　“那很好。对孩子的事儿，也没那么直直溜溜的道儿，要想方设法利用一切可能的条件，最重要的是先把他们的学生、教师团结过来，消除对立情绪，像王恩荣这样的凡可争取的，就要一律争取，绝不能歧视，让他们感到站在合法地位应付敌人，同样能起到抗日的作用，完全成为自觉的，把屁股坐到咱这边来……”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顺霞，组织上已决定，准备派付老师也去伪学了……”说着他看见顺霞十分惊讶的样子，继续说：“没想到吧。还是那句话，斗争是复杂的，想事儿净像单线缝的那还行？”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关于付老师的事情你先别对谁说，要保密……”
　　顺霞看了看付金涛，见他神情自若，似乎感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了，说：“付老师重任在肩了。”付金涛说：“还在两可，做个思想准备吧。”回答得也很平淡。
　　志明惦着今天和学生们有约会，更加上听到了付老师工作有变动的消息，心里有点沉甸甸的，更心急如火，无心再在这里眷恋，看看天色不早，想立即赶到田村。
　　付金涛看出了志明的心情，说：“走吧。咱还按计划行事，不然学生们要惦着哩！”
　　玉福没事，见他们俩要走了，也要回村去。随着他们走出坟地，仨人顺路一起朝着大寺的方向走去。
　　顺霞把他们送上道，很快又隐没在那灌木丛中，坐在学生们学习的小组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