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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作品名称:太阳雨魂      作者:九口明      发布时间:2018-09-11 08:02:33      字数:7175

  刘振华没有立即去梅溪五七中学提取入学通知书,他拖延了好长时间。在临近开学的时候,他将通知书委托在公社开会的大队干部带了回去。大队干部非常乐意充当传递喜讯的信使,他们可以得到鸡蛋和瓜子花生之类的东西;条件稍好的家庭,还会给出脚力钱。
  梁玉成的通知书由大队女副支书吴改花带过来,支书王取水拿到了李佩芝的通知书。民兵营长张解放和大队会计刘四黄,还有治保主任孙国华,对刘振华没有要他们捎带通知书耿耿于怀,多年后还在埋怨。在王取水与吴改花举着录取通知书弹冠相庆时,张解放哭丧着脸对其他俩人说道:“要是多有几个人上高中,该多好。”
  刘四黄不敢苟同这样的说法。在争当王取水接班人的问题上,他将张解放列为潜在的竞争对手。他一本正经地说:“都去上学了,谁来建设社会主义。”
  这天傍晚,张家声没有给黄孟新送煤,他坐在那张随时会垮塌的竹椅上,揉捏到处疼痛的身子;随后他围着房子检查起来,他走走停停,像一只觅食的鸡。他取下编制草鞋的工具,却没有立即编制草鞋,而是将它扔在地上。他点亮一盏煤油灯,却将灯光调小变暗,还自我解嘲地说:“光亮了反而招蚊子。”
  可以说,土桥大队副支书张家继,背着手摇头晃脑,咬着旱烟杆哼哼唧唧过来,像一只饿昏了的蚊子。他隔老远就挥舞张志坚的入学通知书,弄出“呼呼啦啦”的响声,让人感到他捏着一张硬梆梆的牛皮纸。他在张家声房子旁边停了下来,先是大声咳嗽,随后在石头上用力敲打没有抽完烟的旱烟杆,像凿石头一样。他又敲打旁边的树杆,仿佛上面飞来一只啄木鸟。他从张家声刚栽上的果树上折下一根枝条,弄成一根光滑的棍子,认真掏着旱烟杆里的烟油。他含着烟嘴呼呼地吹气,为迎接张家声送来的旱烟丝作好准备。他还检查身上的口袋,结果大失所望。他骂骂咧咧,将老婆当作不共戴天的阶级异己分子。
  他骂完岳父岳母和他们的祖宗,意识到自己也有过错,过来给张家声报喜前,自己粗心大意没有检查。他想到用袖子去装花生瓜子,还装得更多,也愤愤不平。他觉得这样会向张家声乃至更多人表明,他身上没有完整的口袋。他猛烈地跺着脚,还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进草丛里。
  “让我多没有面子。”
  张家继将张志坚的入学通知书举到张家声面前,像给他颁发奖状一样笑容满面。这个热衷于给人报喜的副支书,兴奋得忽略了旁边的煤油灯。被编制工具束缚得不能动弹的张家声,宁愿将编制一半的草鞋弄得乱七八糟,也要阻止他打碎煤油灯。他立即将煤油灯提在手里,却付出了甩着腰的代价,还疼痛了好几天。张家继不认识上面的字,就是上面猩红的印章,他也只认识“五七”两个数字。应该说他也认识那个“中”字,这个字在盖章时却被人摸了一下,像死蚊子留下血迹一样模糊。他喜笑颜开,也大声喊叫:“大喜事,坚伢子来通知书了。”
  张家声以为张家继发放政治学习传单,听到是张志坚的通知书,他立即伸手接了过来,还解开了捆绑在身上编制草鞋的绳索。他弄亮煤油灯光,却没有看着通知书,他也不认识字。他用僵硬的笑容看着张家继,似乎怀疑他拿着一张看不懂的纸在骗人。为了不让即将到手的礼物悄然失去,张家继急忙说道:“这是坚伢子上高中的凭证。”
  张家继拿回通知书猛烈晃动,像从张家声家里搜查出一张反动传单。张家声面带微笑摇头晃脑,一个沉醉在幸福中的样子。他手忙脚乱地掏出烟荷包,并抓出大把旱烟丝,向带来好消息的张家继伸过去。张家继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将烟荷包伸了过来。张家声不会稀里糊涂地上烟,他将旱烟丝抓在手里,迟迟没有放进张家继的烟荷包。他将煤油灯光弄得很大,又在灯光展示了好久,才将旱烟丝放进去。他还感到惋惜,心想如果有人帮他一下,他会将旱烟丝扒开,让张家继看得更加仔细。他大声地提醒:“这烟劲头很大。”
  张家继表情凝重,特别是张家声拿完旱烟丝后,若无其事地往身上系着编制草鞋的绳索。他不安地扭动,仿佛一群蚊子始终跟着他。在张家声那里得不到东西,他就去找在灶房里忙碌的志坚妈。他站在灶房低矮的门口,那个也称作门槛的横栏,在他的右脚踩踏下,突然沉了下去,他吓得毛骨悚然,并大声道歉。心情平静下来后,他站在门口一米开外的地方,晃动通知书对着志坚妈大声喊道:“我给坚伢子送录取通知书来了,他被批准去上高中。”
  志坚妈充耳不闻,依然低着头剁猪草。张家继再次将门框弄得“咔嚓”作响,她才抬头看一下,随即又全神贯注地剁草。她要赶速度,也提防刀切到手上。她将剁草的声音弄得很响,像砍骨头一样,张家继身子抽动起来,仿佛她的刀剁在他身上。为了得到礼物,他开始死缠烂打。他站在那里弄出响亮的声音,又大声喊道:“我给你们报喜来了。”
  志坚妈高高地举起剁草刀,以举刀行凶的动作,迎接这位经常要张家声干活的副支书。她没有浪费这个艰难的举刀过程,将刀使劲往草堆里剁下去,还剁开了下面的垫板。她站了起来,用力甩掉手上的青草碎渣,又在身上反复擦拭,似乎她穿的不是衣服,是一块抹布。她嘀咕了一声:“你等一下。”
  张志坚和大弟张志强像蚂蚁负重一样扛着棉花杆回来了,二弟张志勇牵着羊又赶着牛,看起来他没有羊的力气大,他被羊弄得跌跌撞撞。在灶房门口的张家继,任凭张志坚兄弟大呼小叫,也不管他们能完整地念出通知书内容,依然拿着通知书站在那里,等待志坚妈给他东西。他解开衣服上破损的扣子,掀起衣服下摆,这样能装很多东西。看到志坚妈没有端着花生瓜子,他满脸沮丧,甚至有主动讨要的冲动。他看到志坚妈手里拿着鸡蛋,两只手都有,就立即闭着嚅动的嘴巴。他放下衣服下摆,在口袋里摸了起来。在确定一个口袋不影响放置鸡蛋后,他才放心下来,也咧嘴露出笑容。他从志坚妈手里接过四个鸡蛋,虚情假意地说:“你还那么客气。”
  张家继死乞白赖地呆在那里,还想得到花生瓜子之类的东西,特别奢望得到一条毛巾。他以土桥大队二把手自居,将通知书神气地交给张志坚时,反复念叨仿佛送来一张招工通知。他甚至想说:“你能上学,是我极力推荐的结果。”
  他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心里嘀咕了一下。张家继不会这样厚颜无耻,他毕竟是大队副支书,还要在土桥大队混下去。他依然向张志坚讨要赞美声:“你可不能忘记我。”
  张家继送来通知书,张志坚却没有伸手,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他还冷冷地说,这张纸对他毫无用处——“我不想读书了。”
  张家声两口子对张志坚的表现深感不安,仿佛他闯下了大祸。张家声厉声喝斥张志坚接着通知书,也不停地向张家继道歉,请他高抬贵手,并反复说儿子一定会去读书。张家继没有大发脾气,但表情很难看。录取通知书被张志强接了过来,在张家声要求下,他念了起来。张志强紧张的声音,像电压不足时播放一张老唱片,有时卡住了似的吞吞吐吐。张家声觉得很没面子,第一次当着外人大发雷霆:“娘的个×,你在学校里没有读书?”
  张志强全身战栗,通知书抖落在地。他弯腰捡起通知书时,警觉地盯着张家声,随时准备逃跑。他战战兢兢地问:“都念出来?”
  张家声怒目圆睁没有说话,他将编织草鞋的绳索绷得咔嚓作响,似乎就要断裂。张家继赶紧说:“念,都念出来。”
  在张家继鼓励下,特别是他拿来煤油灯,并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张志强像政治生命焕发青春一样,顿时精神起来。他清理嗓子,又揉捏眼睛,希望发出连贯的声音。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念了起来:
  “毛主席语录: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念到毛主席语录,张家继和张家声非常庄重。张家继端坐在那里,像一尊从仓库搬出来还没有清扫的雕塑,张家声迅速停下活计,将手里的稻草放在旁边,并拍打手上的灰尘。张志强没有受到影响,继续念道:“张志坚同学,经公社革命委员会推荐,区革命委员会批准,我校决定,录取你为七六级高中班新生。梅溪区五七中学革命委员会。”
  张志强一鼓作气,将下面的小字念了出来:“报到日期:八月三十日至三十一日。学杂费:六元五角。自带伙食、被褥、锄头、箢箕和扁担,煤伙费每月八角。”
  听到钱时,张家声坐立不安。他紧张得从编制草鞋的凳子上站起来,结果弄断了绑在身上的绳索,那个木疙瘩不偏不斜砸在右脚背上。开始时他还努力展现坚强,渐渐地他忍受不了。他不得不弯腰触摸脚背,还咿呀叫唤,随后骂了起来。张家继紧张不安,仿佛张家声在指桑骂槐。他急急忙忙地离开,还碰翻了凳子。张家声继续抚摸脚背,也痛苦地喊叫,直到张家继走去好远。志坚妈也说:“看你,把他得罪了。”她又心疼地说,“脚怎么样,赶紧揉一揉。”
  张家声走了几步感到并无大碍后,又恨恨地骂了起来。他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晰:“看他那个屌样,送一张纸还想要那么多东西。”
  这天晚上,张家声家里呈现出边区军民开展大生产运动的劳动景象。想到张志坚的学费,张家声不停地编织在集市上一双能卖一毛钱的草鞋,直到在那里睡着了。志坚妈煮好猪食后又纺起了棉花,她没有丈夫那样操心学费,却希望赶在上学前为张志坚做一件新衣服。张志坚领着弟弟在屋檐下拔扯棉皮,他们与爹合用那盏煤油灯。在供销社一斤能卖五分钱的干棉皮,是他们挣钱的办法。短短十几天里,张家声倾斜的木架子房屋上,到处都是晾晒的棉皮。这栋破旧的房子,出现了虚假的全新景象。
  第二天天刚亮,张家声就倒腾起来。他提着粘满黄土的草药,在地上不停地拍打,那里很快就尘土飞扬。志坚妈往篮子里装着棉纱,她要用棉纱去公社染布坊换取粗布,趁夜给伢子缝制衣服。她反复念叨棉纱的数量,核算能换多少粗布。张志坚很想说几句,但实在没有要紧的话,就继续清理垃圾。妈妈站在门口对他说:“你外婆身体不好,我们去看一下。”
  她交待喂猪养鸡等一堆事情后,又嘱咐起来:“在家里带好弟弟妹妹。”
  张志坚表达认可的方式,就是直起腰木讷地看着妈妈,还有一个很难看出来的点头。这个过早感受生活压力的年轻人,到现在还是寡言少语。他就这样与妈妈交流,也对他们艰难的生活感到无奈。妈妈没有在乎他是否做出反应,就去招呼屋前的鸡鸭。
  张家声龇牙咧嘴地捆绑干棉皮,嘴里发出仿佛被牙齿嚼碎了的哼哼唧唧。捆绑无法压缩的棕片,他同样是脸部遭到挤压一样,但没有呻吟。他将山药装进化肥袋子里,还露出生产队分粮食那样的微笑。志坚妈用两只篮子装着三只鸡,两只母鸡是拿去集市上卖掉,另一只公鸡是给志坚外婆。张家声挑着东西去赶集,扁担上“吱哟吱哟”响了起来,但表情没有挑煤那样痛苦。志坚妈两手都挎着篮子,可能是鸡不对称的缘故,她身子微微倾斜。她临走时没有忘记牵挂的事情——
  “喂猪时记得加两瓢米糠。”
  从张家岭到梅山凹,张家声已经记不清走了多少回。他跟老婆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十几年来如今是第二次,那一次是他们新婚后一同回娘家。张家声找到了新婚时的感觉,挑着担子走在妻子后面,总是喜笑颜开,还不时哼唱几声。志坚妈记得回门时他也这样挑着东西,不过那时他给爹妈送去一担红薯。
  张家声在田心大队代销点停了下来,若不是代销点的贾老头看上他的干棉皮,他会将代销点当作不存在一样忽略过去。贾老头出不起价钱,还说干棉皮质量不行。他对张家声要求每斤五分钱的价格不予认可,无论如何只能出到每斤四分钱。他还说:“所有代销点都是这个价格。”
  张家声当然不会同意,他用生硬的拒绝回击贾老头的傲慢。贾老头随后变换了嘴脸,温和地说在这里可以省掉脚力,张家声不为之所动,果断地说:“低于五分钱免谈。”
  没有上过学的张家声,在金钱上精打细算。他知道从煤矿挑一百斤煤到梅山凹,只能赚到五毛钱,而一百斤干棉皮挑到梅山凹供销社,就多出一块钱。张家声不会放弃这个赚钱的机会,即使贾老头将价格提高到四分五,他也不会卖掉干棉皮。他认为已经挑了这么远了,自己还是吃亏,况且大白天挑着东西,比夜晚安全。他说:“这个道理,傻子都明白。”
  张家声挑着担子满怀希望地往田心大队医疗点走去。他对跟不上步子的老婆说,那个姓田的赤脚医生是他的远房亲戚。可是他向田医生兜售中草药时,田医生翻脸不认人。田医生提出的收购价格,让张家声气得嘴巴歪斜起来,像中风一样。张家声当时还想,如果自己是一条狗,会冲上去狠狠地咬他一口。张家声准备好的唾沫星子,还有理直气壮的争辩,在老婆的劝解下,只能自行消化。张家声气急败坏的样子,一直保持到几公里外的新光大队。他骂遍了田医生家里所有人,但没有骂他的祖宗。他也说,一定要与田医生断绝亲戚关系。
  张家声垂头丧气地来到顽石山下的岔路口,放下担子猛烈抽烟,没有多久,身上像着火一样烟雾弥漫。志坚妈将装着两只鸡的篮子拴在担子上,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里面的鸡。她突然发现篮子里有鸡屎,也担心粪便渗出来弄到身上。她在身上反复查看,偏着脑袋带动全身转动,像一只要咬到尾巴的猫。张家声告诉她身上没有粪便,她才停止转动,也放心下来,还朝着绷着脸抽烟的张家声惬意地笑着。她在旁边的水沟里洗刷了篮子和鸡毛,没有等待张家声离开,就往小河边那条通往娘家的茅草路走去。她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伸手将垂下来的头发捋了上去,别在发卡里。她朝着张家声调皮地喊道:“你看一下,我的头发零乱吗?”
  张家声没有回应,特别是这种挑逗性的喊话,他更是不予理睬。志坚妈受到冷遇,并没有灰心丧气,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走了几步,又转过来叮嘱起来:“价钱低不要紧,千万不要跟人家吵架。”
  张家声越过顽石山来到利民大队,他不经过利民大队的代销点和医疗点,却神差鬼使地走向那里。他将担子放在路边,轻松地走了过去。他在代销点没有停留,直接走向斜对面的医疗点。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矮个子赤脚医生,坐在门槛上一手拿着小圆镜,一手拿着铜片夹子,在嘴上面拔胡须。看到张家声走过来,他依然无动于衷;当张家声站在身边,他才偏转一下脑袋,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有事吗?”
  “你收不收中草药?”
  “收,你……你拿来。”络腮胡子医生正在与代销店女店主眉目传情,他像事情败露一样异常紧张,声音磕磕巴巴。
  张家声背着中草药过来,络腮胡子医生已经端坐在柜台里面。他拘谨不安,与张家声讨价还价却精明干练。他没有和张家声完成中草药买卖,却留下让张家声感到舒心的话。他说:“你去卫生院看看,不行再过来。”
  离梅山凹还有一里路的地方,从公社那边走来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其中一个穿着端庄像城里人,用赵邦田那样的官腔对他喂喂地喊话,分明是想买他的鸡;另一个像雪云山里的大队干部,他对穿着端庄的人恭恭敬敬。张家声按着老婆交待的话,说鸡九毛钱一斤。穿着端庄的人拉着脸走开了,还哼哼唧唧说只能出七毛钱。张家声以价格好商量为由留住他,最后他们敲定为每斤八毛钱。谈好价格后张家声突然发现没有携带秤杆,他笑嘻嘻地说一只三斤六两,一只四斤二两。穿着端庄的人哼哧哼哧地冷笑:“莫名其妙,你说多重就多重?”
  两个人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走了,如同地主和狗腿子去村子里收租。
  张家声来到梅山凹,首先去找染布坊的于大头。于大头是公社食堂胖于头的弟弟,由于胖于头的缘故,他成了染布坊脱产的职工。于大头将张家声的棉纱称了一下,就将棉纱扔进大得吓人的筐子里,然后在算盘上拨拉起来。他眯着眼睛笑嘻嘻的,也说:“可以换五米布,交一块五的手工钱。”
  张家声想起身上没有钱,他赶忙说:“我现在没有钱。”
  “那就少要一米布。”于大头最希望顾客以布抵钱。
  “等我卖掉东西再来结算。”张家声生怕于大头折扣粗布,赶忙解释,也给于大头送来一坨乒乓球大的旱烟丝。
  于大头双手捧着旱烟丝,声音柔和地说:“如果我不在,你就等一下。”
  张家声在供销社看到小黑板上写着干棉皮收购价每斤五分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过完秤后女营业员报出重量六十二斤,比他在家里称的少了一斤。他满脸疑惑,但没有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女营业员没有结算现金,而是拔鸡毛一样在棉皮上折腾。女营业员用男人的声音对他说:“将它解开,我要检查。”
  张家声使用浑身解数,也无法解开绳子。这个一定要徒手解开绳子的汉子,脸上渗出了汗水,气息也呼哧呼哧的。他没有用手揩拭脸上的汗水,依然手忙脚乱在绳子上寻找突破口。他没有解开绳子,就慌忙解释,说里面和外面一样干爽,捆得紧是便于搬运。这样反而引起女营业员怀疑,她双手叉腰大声喊叫:“里面必须检查。”
  张家声无可奈何,发出想哭的声音:“给我一把刀。”
  女营业员的鞋子踩出了机关枪“哒哒”的声音。她走到堆放农具的地方,用一张残破的标签纸包着一把砍柴刀,表情怪异像用纸片包着孩子的粪便去扔掉的妇女。她将砍柴刀扔到张家声身旁,也嘀咕着:“看在你是贫下中农的份上……”
  她检查干棉皮时却敷衍了事。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到桌子旁边,在放好的本子上涂写起来。她从抽屉里捡出三块一毛钱交给张家声时很神气,似乎满抽屉的钱都归她所有。
  张家声马不停蹄地跑向卫生院,马医生和另一位年轻女医生在药房里聊天。她们对在窗口张望的张家声视而不见,依然乐此不疲地将瓜子皮吐得雪花一样飞舞,还看着瓜子皮在空中旋转出弧线纵情大笑。张家声等她们的笑声停止后才开始询问,声音颤巍巍的:“帮我收购一下药材。”
  两位医生像在集市上购买瓜子一样,抓着他的药材看了看闻了闻,似乎对药材很感兴趣,可是管药的年轻医生提出的价格让他大失所望。她说:“何首乌和山药每样三块,行不行?”
  张家声央求时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的鼻涕水却抢先滑落而出,有一串掉在身上。两位女医生皱着眉头连连后退,他跟上去哀求:“你再加点。”
  张家声想起供销社里的情形,突然咧着嘴笑了起来,但很别扭。
  “看在贫下中农的份上,再加点。”
  “不能加,能卖就卖,不能卖就不卖。”这是马医生的大嗓门,她还叫嚣,“这与成分有个屁的关系。”
  张家声沮丧得想去撞墙,离开时大声地埋怨,马医生肯定听到了。
  “没见过这样的人。”
  张家声不再与人讨价还价,按照对方提出的价格,他很快卖掉了棕片和草鞋,又在集市上卖掉两只鸡。一切稳妥后,他到供销社给小女儿买了一双胶鞋,还有几粒硬糖。他站在供销社门口想了一下,又进去给老婆买了一把缝衣服的线和两只顶针,然后大步流星地去找于大头。
  他决定将药材卖给利民大队的络腮胡子医生,因为他态度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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