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这一年，史进十九岁。
　　十九年中，父母呼史进孩儿，乡户呼史进大郎，王进师傅呼史进贤弟。
　　这一次，又有三位英雄与史进惺惺相惜，他们都是二十到三十岁的成年人了。
　　因此，送别之后，史进产生了一种已然长大、成家立业、广结朋友的感觉。
　　那时，史进不知，主流世界的大门正在向他关闭，他的成长家园即将永远消失。
　　过了十数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啰乘月黑夜送去史家庄上，当夜敲门。庄客报知，史进以为有甚大事发生，火急披衣，来到庄前，问小喽啰：“有甚话说？”
　　小喽罗道：“三个头领再三拜覆∶特使进献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不要推却，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递与。原来山上行动，讲究人不知鬼不觉，也可能是怕给史进添麻烦。
　　可是，上次与少华山战放一役，所见者众，还有如此必要吗？可见山大王之多心也。
　　史进家广有粮财，本能地予以推却。
　　次后寻思：王进师傅讲过，英雄侠烈与廉洁株守者不同，直受金珠，无伤忠义。不受一文，而不能生人杀人者，世亦何用若人乎？既然好意送来，受之为当。
　　史进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
　　又过半月有余，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好大珠子，又使小喽罗连夜送来庄上。
　　（二）
　　回想史进与少华山交往始末，自师傅远行，父亲过世，庄上再无一人规劝于史进，周围再无力量阻史进浪子回头。
　　且安见口舌利便，颇能答应之人，而能托事有成者乎？。
　　又过了半月，史进寻思道：“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疋红绵，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去送。
　　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此人颇能答应官府，口舌利便，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史进教他同一个得力的庄客，挑了盒担，直送到山下。
　　小喽啰问了备细，引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每人吃了十数碗酒，下山同归庄内，对史进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覆。”
　　自此史进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不时间，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只一日。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我。
　　（三）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庄人诺诺，了无兴趣，史进在家少闷，就想和少华山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先使庄客王四赍一封请书直至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
　　王四驰书迳到山寨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朱武看了大喜。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王四下得山来，正撞著时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著，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颠；走不得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著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常言道，小冤家结口大冤家，小贼头出首大贼头。原来摽兔李吉正在那坡下张兔儿，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里扶得动，只见王四搭膊里突出银子来。李吉寻思道：“这厮醉了，……哪里讨得许多？……何不拿他些？”也是我这个天微星合当聚会，自是生出机会来∶李吉解那搭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面写著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名字。
　　李吉想：“我做猎户，几时能彀发迹？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却在这里！华阴县里现出三千贯赏钱捕捉他三个贼人。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邱乙郎，他道我来相脚头屣盘，──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银子并书都拿去了，望华阴县里来出首。
　　却说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人影在地，仰见明月。便去腰里摸时，搭膊和书都不见了；四下里寻时，只见空搭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只管叫苦，寻思道：“银子不打紧，这封回书却怎生得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自道：“若回去庄上说脱了回书，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赶我出来；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那里查照？”计较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
　　史进当时见王四迟迟才回，质问道：“你缘何方才归来？”王四道：“托主人福荫，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来迟了。”又问：“曾有回书么？”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时赴席，何必回书？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不是耍处。’”
　　谁能想到，王四颇能答应，竟用于蒙骗于史进，极误事的人偏会答应。史进当时哪辨真假，且喜山寨弟兄即将再次相聚畅饮。说道：“不枉了诸人叫你‘赛伯当’！真个了得！”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迟，路上不曾住脚，一直奔回庄上。”史进说：“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觉中秋节至。是日晴明得好。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来，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分付小喽啰看守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迳来到史家庄上。
　　三位头领视史进为兄弟，史进焉能不视其为兄长乎？他们各叙礼罢，请入后园。庄内己安排下筵宴。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一面饮酒。庄内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
　　正叙说旧话新言。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史进惊跳起身来道：“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庄客：“不要开门！”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尉在马上，引著两个都头，带著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外面火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
　　史进和三位头领叫苦不迭，这真是糟糕透顶！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四）
　　当此危急存亡之秋，史进是多么希望，他那武功深不可测的八十万禁军总教头师傅王进，像绿林侠客一样，出现在他的身边！
　　史进一时无计可施，慌道：“却怎生是好？”朱武等三个头领跪下道：“哥哥，你是干净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大郎可把索来绑缚我三个出去请赏，免得负累了你不好看。”
　　史进对朱武的此等语言早已听厌。史大郎岂是如此卖友求荣之辈！遂道：“如何使得！恁地时，是我赚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天下人笑。若是死时，我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你等起来，放心，别作圆便。且等我问个来历情由。”
　　华阴县是如何知晓史进与少华山的中秋之会？这其中必有关节，不弄明白，如何决策？史进上梯子，责问都头：“你两个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两个都头道：“大郎，你兀自赖哩！见有原告人李吉在这里。”史进喝道：“李吉，你如何诬告平人？”李吉应道：“我本不知；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书，一时间把在县前看，因此事发。”我叫来王四对质，问道：“你说无回书，如何却又有书？”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时醉了，忘记了回书。”史进狠狠地瞪着这个畜生，这个号称“赛伯当”的王四，却是害了我，却怎生好！
　　外面都头人等尚心怀惧怕，不敢奔入庄里来捉人。当此时此刻，已无我等辩驳的余地。事实上，与山寨交往，为官府追究，史进已早有预感，只是未曾想到，这一天来的是如此之快！
　　朱武三个头领把手指道：“且答应外面。”史进会意，朱武大哥终于稳住了心神，神机军师计较已定：这是欲行拖延，争取时间，冲出包围，走为上计。
　　于是，史进也心内稍安，再上梯子上叫道：“你两个都头都不必动，权退一步，我自绑缚出来解官请赏。”那两个都头都怕我，只得应道：“我们都是没事的，等你绑出来，同去请赏。”史进交往山寨的事实昭然若揭，还怎么去请赏？且史大郎与少华山头领已是生死弟兄。
　　史进与墙外两都头互相哄骗。下梯子来到厅前，先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王四带进后园，把来一刀杀了。喝教许多庄客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枪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庄后草屋点著；庄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见里面火起，都奔来后面看。我却就中堂又放起火来，大开庄门，呐声喊，杀将出来。四人中，武功史进为第一，率先杀出，朱武、杨春在中，武功第二的陈达殿后，和小喽罗并庄客，一冲一撞，指东杀西。
　　那时刻，史进如初出山林之猛虎，华阴县的虾兵蟹将哪里拦当得住；后面火光乱起，杀出条路，冲将出来，正迎著两个都头并李吉，史进见了大怒。这个李吉，平白无故，只为钱财，竟陷我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真无耻小人也。“仇人见面，分外眼明！”两个都头见势头不好，转身便走。李吉也却待回身。我早大踏步赶上，手起一刀，把李吉斩做两段。两个都头正待走时，陈达、杨春赶上，一个一朴刀，结果了两个性命。
　　史进本不欲杀两都头。只是不杀，他们便要来赶，便费周旋，两兄弟杀却，亦免留后患。县尉惊得跑马走回去了。众士兵那里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史进引著一行人，且杀且走，直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喽罗一面杀牛宰马，贺喜饮宴。
　　远远回望史家庄，兀自火光冲天，一个时辰后，忽然又归入一片黑暗。
　　父母的祖宅，出生的庄园，永远消失了。
　　史进当时未曾想到，此与家乡一别，竟为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