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品名称:鲁智深精解水浒密码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18-09-09 15:01:27 字数:3643
(一)
回想我在五台山的七八个月,我喜欢那山川景色,喜欢那佛光普照,但我真的不喜欢这些一天到晚闭着眼睛,在那个地方絮絮叨叨念经的和尚。
我跟那些和尚在一块儿,血泪十斗,闲杀洒家。
虽说五台山是佛教四大名山之一,文殊院则是文殊菩萨的道场。何况,我因杀人走投无路,能安置在这样的所在,应属不错的选择。
但是,我做和尚,绝对成了另类,我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和尚。
后来人说佛家也有狂禅。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拯救百姓,杀尽恶人,这就是狂禅和尚最大的修行。
但真的如此吗?我于混沌无知中,做了三件令五台山僧人们视为出格之举。
混沌无知,模糊一团。
第一件,禅床大睡。我当天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我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禅和子道:“善哉!”我说道:“团鱼洒家也吃,甚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我再故意调侃道:“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禅和子都不再睬我,由我自睡了。
这是我的出家破题儿第一夜。
后来,颇有人言倒头便睡,是大修行人,大自在法。
长老说,菩萨行六度万行而自庄严,岂若矢犬,食饱即卧,形如匏瓠者乎?
菩萨,英雄也,游行十方,顾盼雄毅,若有一刹那顷合眼欲睡,即是菩萨行放逸法。
所以,我那时便是不懂修行。
第二件,鼻如雷响。我见没有和尚与我一般见识,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如大狮子吼。
我想,很多和尚,若心里七颠八倒,即呆椿椿坐在禅床上,装出扬眉竖目嘴脸,愈增其丑,不如放翻四大,熟睡一觉。
第三件,佛后尿屎。我要起来净手,像在往常一样大惊小怪,六神震动。也无人告我在何处净手,我就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
当时僧人告我全没些个出家人礼面,长老告诉大家,我后来必改,自此无人再敢说。
后来我知,五台山管理法度很多的,如寺院自养管理法度、寺院僧人请假管理法度、寺院洒扫净尘管理法度、寺院学习法度、寺院香物资财管理法度,等等。
若只有以上这三件,我也就象许多初来乍到的出家人一样,混沌修行。
就在这种无酒无肉、每日昏昏欲睡的修行中,我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
山上一日,怕世上已经千年了吧。
时遇初冬天气,我早已久静思动。当日晴明天气,我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没有请假,就大踏步走出山门来。
我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颈懒凳上,似乎如梦忽醒,似乎重回人间。
我竟然成为和尚,这是我三十多年来,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二)
一场突如其来的酒醉,种下了我离开宝刹的因果。
那天,我在初冬的五台山,发了个感慨道:“干鸟么!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
这种全新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不是符合我本性的生活。
饿了我想吃饭,困了我想睡觉,淡了我想喝酒。
后来有和尚说,吃饭、睡觉是禅宗修行的最高境界,无时不在修行。
可生活中很多凡人,不都是在做“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的事情吗?
在日后的生活中,我慢慢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当时,我全无意识。
正想酒哩,我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著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着著桶盖。
那汉子手里拿著一个旋子。惟是桶则盖着,手里却拿个酒旋。
若隐若跃之间,宛然存无限惊喜不定,都在我的眼头心坎。
那汉子唱着上来;唱道:“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我离开沙场而入五台久矣,他却又偏唱战场二字,拖逗于我,当年多少风云变色,又多少冰消瓦解,闻此二言,真使酒怀如涌。
避难江湖,兄弟离别,令人洒泪。茫茫人海,寂寞佛林,真想畅饮一番!
我忍不住问那汉子桶里甚么东西?”
知是好酒,他却不卖于我。
汉子说:“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
我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放出一句狠话,说你真的不卖吗?
但是这个汉子来了一句更狠的话:“杀了我也不卖”。
我四五个月来,终于碰到一次喝酒的机会,让一担好酒从我眼前走了,这怎么忍得住啊!
我想忍住,我出家久了,非常清楚寺院不许饮酒的严格戒律。
但面对美酒的诱惑,我突然就又成了关西的鲁达了。
我见那汉子挑了担桶便走,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裆踢著。那汉子双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我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
我吃的太急了,就缓一缓。
我的内心愧意上来,说:“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
那汉子也不理我,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我也喝饱,不去管他。
如今想起,那个汉子很是可怜。唱歌时那么高兴,被我踢疼,下山又如飞,怕是我连那一桶也喝了吧。
我做了几个月和尚,好象做了一辈子了。
虽然我没坐禅,我没念经,我还是中规中矩,每日与和尚们和睦相处的。
但是,我很苦闷,我很压抑,我想释放自己。
一桶酒,我仿佛回到了关西的军旅时光了,回到了叱咤风云的边关战场。
我浑身发热,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背上花绣来。
后来人们叫我花和尚,就是因为脊背上的花绣吧。
(三)
花和尚,不是爱花的和尚。我只是一个刺有花绣,爱闹事、爱管闲事的和尚。
那天,到山门下,两个门子看我一副横行霸道的醉态,晃晃悠悠的样子,一意孤行的神色,老子天下第一的蛮劲,他们肯定吓坏了。
毕竟,他们当然也不知道我的厉害,所以说话很不客气,喝我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寺规: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我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见一个门子用虚拖竹篦拦我,就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
我道:“洒家饶你这厮!”就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我确已醉了,打人之前我只听到“寺规”,只听到“打”和“赶”。一听到打,我就兴奋。
我这一生,什么都可以怕,但是不怕打架。
快冬天了,好长时间没喝酒,喝上了;好长时间没打架,今天也打上了。
众人初时不知我是军官出身,二三十想打我的火工道人人,被我一声吼走。
我又大踏步抢入来,击打他们躲藏的藏殿亮槅。
陡然一拳,拳很痛,接连便是一脚,打开亮槅。
(四)
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
后来人说,大虫偏服慈心人!
所以为大虫;我鲁达偏俱怕长老;所以为鲁达。
我醉语糊涂,对长老告状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
长老是何等人,绝善知诸根利钝,安慰我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
我又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
后来有禅和子把夹七夹八的醉话告诉我,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
我那时骂对方是秃驴,我自己有头发吗?长老有头发吗?醉酒真是让人物我两忘啊。
长老安排我睡觉后,向众人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
从来主持丛林真有道德的,调伏大众,皆得此法,不是养恶,不是护短。
第二天一早酒醒,长老召来我重宣前义,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烈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震天震地,口出喊声,如何这般所为!”
我记起来,饮酒本第五戒,前移在第四,此处又说是第一,长老是故意颠倒错乱的,只合如此也。
我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长老训诫后,又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我吃;又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我。
我一生的第一知己,就是五台山的智真长老。
历经波折,我终身把长老作为我的师傅。
无论醉到什么程度,长老一来马上就老实了。
后来离开后,不管在什么场合下,我都发自内心地说,我的师傅是智真长老。
智真长老令我无限的崇敬,他的智慧,他的慧眼,他的宽容。
今天我明白了长老的教导。
我是一个率性而动的人,一个见机而行的人,一个随缘而来的人,一个顺意而为的人。
我从来没有想到去成佛,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和尚,也不知道和尚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和尚的终极目标和追求。
我似乎无路可走,到这混一碗饭吃,似乎就这么简单。所以一切都是按自己的本性去做。
因为我的一切都按本性再走,似乎接近了禅宗和佛教里面的佛性,所以长老欣赏我,认为我是可造之才。
可是,我也知道,修行是个漫长的人生过程。
我如今知晓,第一个过程,没有修道之前,须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第二个过程,修炼转换境界之后,须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第三个过程,长期修炼真正悟道,心胸豁然开朗,须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似乎最高的境界和最初的境界是一样,实际上不一样。
我没有经历过这个复杂的修炼过程,但我越来越向往那个豁然开朗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