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王进师傅，是史进兄弟的指路明灯。经此师傅，史进方为少年英雄。
　　王进师傅北行之后，史进很长时间闷闷不乐，仿佛主心骨丢失了一般。
　　丈夫自有泪，亦洒离别间。
　　天下好汉最有情，安身立命赴边地。
　　纵然师傅神龙无尾，生活仍需继续。
　　史进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后射弓走马。
　　当时的史进，精神之极，他的理想，直与王进师傅一样，与春夏读书，秋科射猎，一样争胜。
　　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亲大人忽然染病患症，数日不起。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
　　伏惟尚飨，父亲也离史进仙逝。
　　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荐拔大人；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满村中三四百史家庄户都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
　　以前，都是父亲亲自料理家务，史进虽是独子，但甩手掌柜已然当惯，家中自此无人管业。
　　史进又哪是肯务农之人，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
　　（二）
　　人生的重大转折，常常是在平平淡淡中发生的。
　　自史进父亲逝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提个交床坐在打麦场柳阴树下乘凉，坐定思念师傅王进，思念父母亲大人。
　　对面松林透过风来，真是令人热汗顿消的好凉风！正乘凉哩，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
　　史进对此等贼眉鼠目行径天生反感，遂猛喝道：“作怪！谁在那里张俺庄上？”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原来是邻庄的猎户标兔李吉。
　　史进遂问道：“李吉，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是来相脚头！”李吉向前声诺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邱乙郎吃碗酒，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
　　这个李吉，于史家庄上人，无一不熟，观李吉不敢过来之言，也可能是摄于史进的名威。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敢是欺负我没钱？”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
　　此人说话一向颠三倒四，颇不靠谱。史进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如今山上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一个山寨，聚集著五七百个小喽啰，有百十匹好马。为头那个大王唤作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禁他不得，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谁敢上去拿他？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来卖！”
　　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李吉唱个喏自去了。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最近忙于父丧之事，睡里梦里，倒将此等大事轻放一边了。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既然如此，必然要做到有备无患。
　　当日，史进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叫庄客去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
　　保卫家园，必须该放胆时需放胆，该放手时尽放手。
　　（三）
　　王进师傅教过史进，如他当断则断径离京师一样，此等事直须断行，直须雁快，直须阔绰，直须殷实，直须精神。
　　酒过三巡，史进当场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著五七百小喽罗打家劫舍。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啰皂。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我庄上打起梆子，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递相救护，共保村坊。如果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
　　史进记得王进师傅说，凡事料得到，备得密，制大敌者不过如是。同时，御敌我须争先，须令人壮气。
　　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散回家，准备器械。
　　自此，少年史进竟日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设立几处梆子，拴束衣甲，整顿刀马，提防贼寇。
　　（四）
　　数月之后，当少华山上的朱武、陈达、杨春与史进成为生死兄弟之后，他们占山为王的前后经过方为史进所知。
　　那时，正当史进率领史家庄厉兵秣马之时，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原是定远人氏，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却精通阵法，广有谋略；第二个好汉，姓陈，名达，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条出白点钢枪；第三个好汉，姓杨，名春，蒲州解良县人氏，使一口大杆刀。当日朱武郤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赏钱，召人捉我们，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
　　庄人都知道，山上不产粮草，供给全靠山下，占山为王粮饷为第一要紧。
　　当时，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白花蛇杨春道：“不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那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杨春道：“哥哥不知。若是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陈达道：“兄弟好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杨春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罢。”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乌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喽啰：“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先去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那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陈达下山之时，史进正在庄前整制刀马，只见庄客报知此事。史进立即命令就庄上敲起梆子来。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曳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庄上。
　　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著抹绿靴；腰系皮搭膞，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他上马绰刀，前面摆著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著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及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直到村北路口。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将小喽啰摆开。史进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膞；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著丈八点钢矛。小喽啰趁势便呐喊。他们两个就马上相见。
　　陈达欠身施礼。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著弥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欲往华阴县借粮；经过贵庄，假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
　　史进道：“胡说！俺家见当里正，正要拿你这伙贼；今日倒来经繇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于我。”
　　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此话王进师傅常讲，但出自山贼之口，仍令史进悚然一惊。
　　当时史进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陈达道：“好汉，叫我问谁？”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
　　史进当即抡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陈达也拍马挺枪来迎。两个交马，斗了多时，史进早看出他的武功稀松平常。遂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一闪，陈达和枪攧怀里来。说时迟那时快，史进轻舒猿臂，款纽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线搭膞，只一丢，丢落地，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
　　史进叫庄客把陈达绑缚了。众人把小喽啰一赶都走了。回到庄上，把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那贼首，一并解官请赏。且把酒来赏了众人，教且权散。众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啰再去探听消息。只见回去的人牵著空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朱武问其缘故。小喽罗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雄！”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与他死拼，如何？”
　　杨春想主战，但是，他的本事还不如陈达。
　　此时，神机军师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输了，你如何拼得他过？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杨春问道：“如何苦计？”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
　　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了！”我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快牵过马来！”一面打起梆子。众人早都到来。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四行眼泪。
　　虽然，事后史进知是他们的苦计，但他三人亦实有义气也，万一史进翻脸不认人呢。因为，他们吃定，史进是个英雄。
　　当时不由史进不气平义动，他也下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一迳就死。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
　　朱武之言，激烈动情，令人感泣，闻之未有不心软者，如王进师傅者，亦不能再做解官请赏之事。他们直恁义气，史进感觉，若拿他们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他不英雄。
　　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史进决定下榻留贤，便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绑缚。
　　史进三四五次叫起来。他两个那里肯起来。“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放陈达还你，如何？”
　　唉，想当时叙放陈达，史进兄弟已中杨朱二人之策矣。
　　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解官请赏。”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
　　此时三四百史家村人，在外厅打麦场上，史进视之，竟真如蚊蚋耳。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
　　史进兄弟与我讲述此一场景，真快哉人也！
　　忽为俘虏，忽为上客，飞天人生。
　　千载无此筵席。
　　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酒至数杯，少添春色。酒罢，三人谢了回山去了。史进送出庄门，自回庄上。
　　史进兄弟，为人义气任侠，为人热诚粗糙，性格决定命运。
　　史进兄弟当时不知道，改变他人生走向的大事即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