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史进兄弟，是充满理想的热血青年。
　　神宗元丰年间，他出生在陕西华阴县界。父亲四十多岁时才有了他，取史进这个名字的原因，大概是希望史家日日精进，子孙繁茂，家业兴旺。
　　后来智多星吴用说，他是天微星，史进就是三皇五帝以来的历史，由我们草莽小百姓，推向前进。现在回想往事，天微星与天孤星，孤独隐微，我们似乎是天生的一对兄弟，按照朱武所讲：达则进，进则兼济天下；孤则微，微则独善其身。
　　史进的祖居是少华山下史家村，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他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一气死了。呕死母亲大人，他后来思想苦痛，追悔莫及。父亲大人自小百般溺爱，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剌了满身花绣，肩膞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可以说，史进十八岁前的人生，平静平淡。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十八九岁时，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折，此后一幕幕腥风血雨的江湖血战纷涌而来，直至他随梁山大军渡江，南征方腊。
　　（二）
　　徽宗政和元年，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因恶了高太尉，子母二人离了东京，欲避祸延安府。免不了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一月有余，一日天色将晚，孝子慈母二人错过了宿头，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那就是史进的故乡，他永远思念的家园。
　　
　　王进看了，对母亲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史林里是史进家的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一个庄客出来。王进才放下担儿，与他施礼。庄客道：“来俺庄上有甚事？”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子母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庄客答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王进又道：“大哥方便。”庄客入来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王进请娘下了马。王进挑著担儿，就牵了马，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子母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史进父亲太公。
　　
　　其时史进父亲年近六旬之上，母亲过世后他已须发皆白。王进见了便拜。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坐定后，父亲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如何昏晚到此？”王进因自东京高太尉处逃经此地，哪敢乱报真名。他答道：“小人姓张，原是京师人。因为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来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纳。”父亲道：“不妨。如今世上人哪个顶著房屋走哩。你子母二位敢未打火？”叫庄客安排饭来。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上，先烫酒来筛下。父亲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王进起身谢道：“小人子母无故相扰，此恩难报。”父亲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二人吃了，收拾碗碟，父亲起身引王进子母到客房里安歇。王进告道：“小人母亲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并拜酬。”父亲道：“这个不妨。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出后槽，一发喂养。”王进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太公自回里面去了。王进子母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其时史进正后槽习武，见多出一马也混未在意。父亲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老母在房里声唤。父亲问道：“客官，天晓好起了？”王进听得，慌忙出房来施礼说道：“小人起多时了。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当。”父亲问道：“谁人如此声唤？”王进道：“实不相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痛病发。”父亲道：“即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我有个医心痛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史进到最后也不知父亲何曾有心疼方，只是他老人家一向心善而已。当时王进谢了。自此，王进子母二人在史进庄上吃父亲抓的药，住了五七日。
　　
　　一日，王进觉道母亲病患痊了，收拾要行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史进正在空地上脱膞著，拿条棒在那里使。王进看了半晌，史进没耐烦理他。王进突然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嬴不得真好汉。”这个暂居的人，竟然如此无礼，史进十分生气，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么？”说犹未了，父亲到来，喝史进：“不得无礼！”史进道：“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父亲经事毕竟极多，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王进道：“颇晓得些。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何人？”父亲道：“是老汉的儿子。”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
　　现在看来，王进师傅高眼慈心，亦复儒者气象。
　　史进父亲道：“恁地时十分好。”便教史进：“来拜师父。”史进正负气，那里肯随便拜什么师傅，因他拜的师傅过多了。心中生气，说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嬴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真时，较量一棒耍子。”
　　史进当时很可笑地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你不算好汉！”王进真是儒者气象，只是笑，不肯动手。还是父亲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何妨？”王进笑道：“恐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父亲道：“这个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脚，亦是他自作自受。”
　　
　　(三）
　　回想起来，面对影响他一生的师傅，史进当时有眼不识泰山的重要原因是，他居然没有随身携带任何兵器，和史进经历的其他枪棒师傅迥异。
　　当时王进道：“恕无礼。”去史进家枪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那是名家自有的家数，史进当时浑然不觉，径直拿条棒滚将入来，负气奔向王进。
　　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这又不是寻常家数，史进还以为他见自己势猛心怀恐惧呢。又轮著棒赶入来。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这招数又不是寻常家数，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史进见棒劈来，用棒来隔。王进却不打下来，对棒一掣，却望史进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他的招数神鬼莫测，如生龙活虎，史进的棒瞬间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史进。
　　换做其他师傅，多是高高在上指指点点了。
　　王进道：“休怪，休怪。”史进连忙爬将起来，便去傍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心想以前学的都是什么呀，心服口服，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直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王进道：“我母子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无恩可报，当以效力。”
　　父亲大喜，教史进穿了衣裳，一同来后堂坐下；叫庄客杀一个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父亲起身劝了一杯酒，说道：“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
　　王进笑道：“‘奸不厮欺，俏不厮瞒。’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这枪棒终日抟弄。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旧仇，要奈何王进，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不想来到这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连日管顾，甚是不当。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小人从新点拨他。”
　　史进后来说，王进师傅纯是慈心高眼。而驱赶师傅的高太尉所学的，就是花棒也。父亲见说了，便道：“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师父。”史进又拜了王进，愿做终生投拜门生。
　　父亲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这村便唤做史家村，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一气死了。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剌了这身花绣，肩膞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老汉自当重重酬谢。”王进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
　　（四）
　　自当日为始，吃了酒食，留住师傅子母二人在庄上。史进不仅仅学棒，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父亲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史进十八般武艺，──矛，锤，弓，弩，铳，鞭，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扒，一一学得精熟。多得师傅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
　　王进师傅见史进学得精熟了，常常陷入沉思自思。
　　忽然一日，师傅相辞要上延安府去。史进和父亲那里肯放，说道：“师父只在此间过了。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王进道：“贤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不当稳便；以此两难。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著在老种经略处勾当。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
　　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席筵送行，托出一盘──两个段子，一百两花银谢师。次日，师傅收拾了担儿，备了马，子母二人相辞父亲。师傅请娘乘了马，望延安府路途进发。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亲送十里之程，心中难舍。当时拜别了师父，洒泪分手。远远望见师傅依旧自挑了担儿，跟著马，子母二人自取关西路上去了。
　　谁能想到，这竟是史进与王进师徒二人的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