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黄叫五派人抓走了牛二吕，谈见香知道后兴奋不已，一晚上没有睡觉。他住在水库工地附近的社员家里，没有将简易木床折腾得嘎吱作响，而是在地坪里走来走去。那群土狗像围攻野兽一样狂吠不已，他没有训斥，也没有喊着郭四毛操着家伙驱赶，却站在地坪里大声唱歌。他声音高吭洪亮，但音律差得太远，像骂街撒泼。有人从窗户里伸出脑袋，对他大声咒骂：
　　“他娘的让不让人睡觉？”
　　他也若无其事地唱歌。他居然将土狗比试下去，土狗哼哼叫唤试图继续坚持，可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就消失了。后来土狗见到生人吠叫起来，只要听到谈见香唱歌，或者吹着口哨，或者咳嗽几声，它们就停止吠叫，有的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他的歌声完全停下来，是嗓子嘶哑了，还疼痛起来，好几天他不能正常说话。他拳打脚踢，想在黑夜里打出呼呼的声音，他非常努力，却劳而无功。他用嘶哑的嗓子喊出哧哧的声音，却与动作配合不好。他也在床上抽烟，一锅接一锅地抽，天亮时将满荷包的旱烟丝抽得一干二净。房主人大清早发现窗户上弥漫着浓烟，以为屋子里着火了，他没有冲上去灭火，而是立即将全家人喊起来。在将最小的儿子抱出来后，他才冲过去叫醒寄居在家里的谈见香和郭四毛。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脸被熏成了古铜色，身上散发出浓浓的烟臭味，都木讷地站在那里，像被吓傻了。房主人板着脸，仿佛要大发脾气。他要求他们去别处居住，说他们——
　　“太吓人了。”
　　谈见香躺在床上还异想天开，要在批斗会上狠狠抽打牛二吕，像牛一口抽打他爹谈青山那样，将他打倒在地，摔得身上到处疼痛，也爬不起来。他伸着巴掌在被子上擦来擦去，像屠夫摩擦杀猪刀。郭四毛听到嚓嚓的声音，以为外面起风了，赶紧裹着被子，将脑袋埋了进去，捂得谈见香听不到他的呼噜声。谈见香被烟熏得很难受，却庆幸没有受到呼噜的干扰，也希望以后天天如此。他突然觉得用鞋掌抽打比手掌厉害，还不会伤及手掌，但他的胶鞋鞋底很快磨穿了，还有光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他赶忙下床，擦着火柴查看鞋底。他发现右脚鞋底有个小洞，明天上山打柴都难以坚持，但他不担心，可以在里面垫上一块东西，再垫上干稻草。不过这样的鞋子不宜用来打人，会让人笑掉大牙。他想去供销社买一双新鞋，可是口袋里钱不够，也觉得在批斗会拿出新鞋子，会招来麻烦。他清楚地记得，批斗时混乱的场面里，丢失鞋子撕破衣服的现象屡见不鲜。他又想到身上的裤腰带，有人在批斗会上用裤腰带打人，但很少，也很麻烦。有一次任继保抽出自己的裤腰带，还没有朝着那个所谓恶贯满盈的坏分子抽过去，裤子就掉了下来，弄得严肃的批斗现场笑声不断，领导们十分恼火。他又想到带一根木棍上台，可这家伙容易打死人，他不希望打死牛二吕，更不想给他赔上一副薄棺材。想起那个骨折后饿死的爹，从牛一口家里讹诈一副楼板，他担心牛二吕家里人报复，要他赔偿更多的东西。在房主人敲门大喊屋子里着火时，他突然想到：
　　“在山上用藤条做一根鞭子。”
　　在山上捡拾柴禾时，郭四毛从悬崖上找到那种柔软的细藤，并按照他所说的：
　　“编一根驱赶牛羊的鞭子。”
　　像技艺精湛的篾匠，精心地为他编织了一根鞭子。他拿着鞭子噼里啪啦抽打起来，将树叶抽得纷纷坠落，有些树枝光秃秃了。他咬牙切齿骂个不停，想象着鞭鞭抽打在牛二吕身上。鞭子抽断了，他还在抽打。断裂的鞭子甩出去后，他才停下来，并说：
　　“这是什么玩意。”
　　他生气地扔掉剩余不多的鞭子，脸上的肉抖动起来，也用力踢着地上的石子。他的沮丧延续到郭四毛为他用棕丝编织了新鞭子，他不敢肆意地用鞭子抽打树叶，更不敢抽打树杆，生怕又抽断鞭子。郭四毛却说：
　　“使劲抽吧，不要说抽打树杆，就是抽打石头，也不会断裂。”
　　他又得意地说：
　　“牛被抽打后，就会规矩安分。”
　　鞭子被侄子拿走后，就没有归还回来。侄子说出种种理由，他明知道是抵赖，却没有辩驳。侄子家那头最不安分的公牛，在鞭子面前老老实实，也认真耕地，不再那样对人虎视眈眈，动辄就顶伤人。
　　西泥湾大队一直没有召开批判牛二吕的群众大会，社员们也没有说牛二吕偷窃了稻谷，牛二吕依然在生产队早出晚归地出工。谈见香立即去找肖国才，肖国才见他空手而来，就干着老婆交给他的家务活，心里头想着：
　　“他娘的，一片烟叶也不带过来。”
　　嘴里却这样说：
　　“等一下，我先忙完这点活。”
　　谈见香主动给他帮忙，还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肖国才趁机在屋里屋外屋前屋后折腾起来，似乎要将破烂的房子修缮一新。谈见香叫苦不迭，即使大汗淋漓，也必须干下去。肖国才也告诉他：
　　“这件事没有了结，叫五支书说目前腾不出时间开会。”他还说：
　　“必须想办法，让他尽快组织开会。”
　　谈见香答应回去取旱烟叶后，他又说：
　　“到时我也催促一下。”
　　要黄叫五立即召开牛二吕的批斗大会，谈见香想到了送礼。他又想给黄叫五送鸡，只有鸡这样的东西，作为礼物才上档次。他不敢再去曾亮娥家里去偷鸡，曾亮娥上次丢失了大公鸡，歇斯底里骂了好几天，骂得他心惊胆战。她嗓子嘶哑了，好了又继续破口大骂，有时还将生产队长喊工的铁皮广播拿在手里，嗡嗡的声音经久不息，将村子里弄得鸡犬不宁。他开始留意其他人家里的鸡，但比曾亮娥的鸡差得太远，有两户人家的鸡还在发瘟，要死不活的。大家也提高了警惕，都加固了鸡舍，有的人还准备了鸟铳，并放出风声：
　　“要是来偷我们家的鸡，我就一鸟铳崩了他。”
　　他想到送羊，生产队有三户人家养了黑山羊，谢寡妇家的母羊还下了崽。他很快否决了这个做法，并不是他不忍心下手，是丢失了羊会弄得沸沸扬扬，黄叫五自然会知道情况。他还是去看了这些黑山羊，有一次抱起一只小羊羔，不顾小羊羔咩咩叫唤，还走了好几步。有人问他干什么，他说：
　　“我看它有多重了。”
　　“它几斤几两，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无言以对，却若无其事地离开。他大摇大摆，根本不像个窃贼，倒像神气十足的肖国才，或者是吆五喝六的黄叫五。
　　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将什么东西送给黄叫五。他想给黄叫五干活，可是给黄叫五干活的人不计其数，有时还要排队等待，有的人黄叫五根本看不上。这个想法很快就夭折了，他没有时间，也觉得他不会受到重视。他想到那只熏干的大黑狗，决定给黄叫五送去一腿狗肉。他砍好狗肉，又觉得一腿狗肉太少。他在送一边或者一腿狗肉上纠缠了好久，表情十分痛苦，像拉不出屎。他想到一个抛硬币的办法，并反复念叨：
　　“数字代表一腿，另一面是一边狗肉。”
　　他抛硬币的手法很高明，硬币像电风扇叶片旋转一样快速翻转。他为自己有这样神奇的手法沾沾自喜，硬币在地上滚动起来，却从地窖的缝隙里掉了下去。他没有伸脚踩踏滚动的硬币，而是等待它倒下来，然后知道结果。他怨声载道，说这是天意——
　　“不要去送狗肉了。”
　　他又挖空心思想了起来，可家里没有像样的东西。他的思绪又停留在狗肉上，牛二吕家的大黑狗，被熏得黑不溜秋，也像牛二吕一样被他记在心里，并被反复琢磨。他不敢再抛出硬币来决定数量，生怕硬币又高速旋转，然后不知所踪。他采取抓阄的办法，并将纸团做得很大，还得意地说：
　　“这样就不会掉进地窖里。”
　　他抓到那个写着“一腿狗肉”的纸团，可他非常犹豫。在反复念叨后，他说：
　　“再来一次。”
　　他将纸团放在拱起来又相合在一起的手掌心里，并猛烈摇晃，纸团高速旋转，转得手心里痒乎乎的，仿佛那是两只带刺的虫子。他将纸团扔在地上，手指头在纸团上戳来戳去，却不敢下手，仿佛那是两团鸡屎。一只猫突然蹿了过来，将远处那个纸团叼走了，像叼走一块肥肉。他捡起剩下的纸团，朝着猫追赶了几步。他打开纸团，一看是：
　　“一边狗肉。”
　　他喜形于色，握着拳头挥舞起来，也咬牙说道：
　　“正合我意。”
　　谈见香明明知道黄叫五家里晚上有许多人，说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有时还闹腾到深夜，却提着狗肉急忙给黄叫五送去。黄叫五屋子里挤满了人，他隔老远就听到赶集一样的吵闹声，他张望了一下，就闪身躲进竹林里。他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小树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黄叫五家里的人出出进进。他抓着烟荷包，又咬着旱烟杆，却不敢抽烟，生怕火星被人发现。他折着树枝放在地上，然后坐下来，并将那只装着狗肉的篮子放在身边。这么冷的天气里，他冻得瑟瑟发抖，居然睡着了。他睡得很香，没有打呼噜，呼哧呼哧的声音很轻，那些在不远处撒尿的人，也没有发现他。他被一阵冷风吹醒了，却将责任归咎于那只喵喵叫唤的猫。他没有捡起石头土块追打，而是往黄叫五家里看了起来，又看着周围是否有人。看到黄叫五家里和周围悄无声息，他才去找石头，可是猫已经无影无踪。他擦着火柴检查狗肉时大惊失色，愤怒得抓起石头朝着猫逃走的方向跑去。他很懊恼，但也说：
　　“反正是给别人的东西。”
　　他折断一根树枝，用断口将被猫咬得坑坑洼洼的地方弄平整，还用火柴呲啦呲啦烧了很久，直到看不出明显的痕迹。黄叫五似乎在家里等他，他还没有敲门，黄叫五就问了起来，说马上过来开门。看到谈见香用篮子提着一边狗肉，他立即放下支书的架子，将那句已到嘴边的话：
　　“这么晚有什么事，我要睡觉了。”
　　随着口水吞咽下去。他笑嘻嘻地说：
　　“快进来，外面冷。”
　　刘素云给他泡了一杯热茶，还提走压在煤火的铁锅，并说：
　　“过来烤烤火。”
　　谈见香端着热茶喝得呼呼啦啦，他只说了一句：
　　“什么时候召开牛二吕的批斗会。”
　　黄叫五连声回答：
　　“马上就开，马上就开。”
　　刘素云也附和起来：
　　“都准备好了，这两天就开会。”
　　他们忘记了昨天深夜里，牛二吕给他们送来一只鸡。黄叫五还相信牛二吕所说的：
　　“我根本没有偷窃生产队的粮食，是有人栽赃。”并说：
　　“这里存在许多疑点，我会给你洗刷冤屈。”他也告诉牛二吕：
　　“没有搞清楚事实前，不会召开批斗会。”
　　看到这么多狗肉，黄叫五心花怒放，还挥舞拳头，并说：
　　“这小子很聪明。”
　　他忘记了给牛二吕的许诺，仿佛牛二吕没有来过，那是邻居家的鸡进错了窝。他第二天起床后恍然大悟，惊恐地站在那里，像吓傻了，嘴里流出了口水，被风吹得掉在身上。他果断选择给谈见香办事，不只是他的礼物厚重，这还能展示大队WCJJ专政的成果，但他又害怕牛二吕狗急跳墙，过来戳他的脊梁骨。他反复琢磨后，指着牛二吕送来的鸡，表情痛苦地对刘素云说：
　　“把牛二吕的鸡送回去。”
　　刘素云意识到遇到了实质问题，她立即说：
　　“大白天我怎么送，我不去。”
　　黄叫五想了想又说：
　　“你捎信过去，要牛二吕来一趟。”
　　刘素云回敬了一句：
　　“你自己找人去。”
　　刘素云吃完饭却提着鸡往外面走去。鸡嘎嘎叫唤，她就提着鸡摇晃起来，还拍打鸡背，并掐着鸡冠，鸡就老老实实了。她骂了起来：
　　“它娘的，还要本主任送你回去。”
　　她对着以检查为借口，又要去社员家里蹭吃蹭喝的黄叫五说：
　　“早点回来，把猪喂好。”
　　她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并喊了起来：
　　“往猪食里加两瓢米糠。”
　　咬着旱烟杆的黄叫五大声说着：
　　“知道了。”
　　随即他又骂骂咧咧：
　　“娘们就是啰嗦。”
　　刘素云提着鸡往娘家走去，那个身子像一张弓的老娘，用三寸金莲蹒跚着八字步，扶着能抓着的东西，跌跌撞撞往她身上扑过来，嘴里也嘟囔着：
　　“你前几天才送鸡过来，现在又送来了。”
　　刘素云没有一如既往地喊她一声妈，她赶紧解释：
　　“这鸡是别人的。”
　　老太太嘬着嘴，发出老鼠打架的叽叽声，像吮吸东西。老太太很失望，要求孙子刘多华给刘素云倒茶时有气无力。这个星期天没有去上学，准备去放牛的伢子，像平时打闹一样跳个不停，茶水也晃了出来。茶碗里粗黑的茶叶很多，刘素云不得不停止喝茶吐掉茶叶。反复这样后她有些生气，噗噗地吐掉茶叶的声音很响，放屁一样。
　　刘素云掏出一毛钱作为酬劳，刘多华就高高兴兴去邻村给牛二吕送鸡，他也用两分钱让同伴帮助放牛。刘多华在半路上动起了歪脑筋，这个十来岁的伢子，干出了非常可耻的事情，后来被父亲打得要死。他没有将鸡给牛二吕送去，而是准备用来跟小伙伴一起打牙祭。他在小河拐角那座大石头后面，用手掏出一个鸡窝，将鸡放在里面。他又在上面盖着许多树枝和茅草，并压着一些石头，然后兴高采烈地回去放牛。
　　午饭后，他和一个小伙伴过来取鸡，可是鸡不见了。那里一片狼藉，也留下一地鸡毛，沙地上还有乱七八糟的动物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