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四章
作品名称:风起的日子 作者:怀念童心 发布时间:2018-09-08 08:55:27 字数:3507
回到望海,庭均夫妇先到派出所交了提前结束改造的证明,然后到居民委报了个到。居民委的郝阿姨让他俩回家等候处理。
夫妇俩回到南寺街的家,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眼前一片狼藉,箱翻柜倒,地上洒落着许多花瓶碎片,有几件红木家具不见了,父亲收藏的几幅名家字画也没了。
邻居吴奶奶听见动静,挪着一双小脚跑了过来:“罪过啊,你们总算回来了,吓死人了,你们刚被关进去,红卫兵就来抄家了,说是破四旧,乒乒乓乓,敲碎了好多东西,好多书啊画啊,在前头白场(空地)上烧掉了……”
庭均倚在门框上,呆若木鸡,一言不发。雯丽抱着小夏花,两行眼泪不自觉地淌了下来,实在憋不住了,才哇哇地哭出了声;本来睡着了的小夏花也被吵醒,跟着哇哇大哭。
“喔吆,小囡都生出来啦,快点让奶奶抱抱……你俩也不要多想了,钱财身外物,人回来就好,快点看看,还剩点值钱的东西没。”吴奶奶不停地劝慰。
一句话提醒了庭均,扔下手中的包袱,跑到了灶间里,小心地移开碗橱,从碗橱与墙壁的夹缝中掏出一个蓝布包袱。
打开布包,里面有一沓钞票,五个银洋钿,一个小首饰盒;打开首饰盒,一个玉镯,两个金戒子,一把小巧的银制长命锁。那些雯丽带来的陪嫁,都原封未动。
庭均总算缓了口气。自从第一次被抄家,作为罪证,革委会的人带走了一些资产阶级的金银首饰和反动派哥哥的几封来信,庭均感觉到要出大事,预先是作了些防备的。
好在祝庭均夫妇原本都是富裕人家,有点老底,又对时局有所防备,那些蓝布包里的钱财还是能撑上一段时间的,生活自然比在农场好上许多。为了催奶,雯丽还吃上了猪蹄和鲫鱼,夏花不光有奶吃,有时还能补充点麦乳精之类的营养品。
一段时间里,日子过得相对平静,祝庭均回原单位接受劳动改造,发点生活费;汪雯丽因为带小孩,居民会没有作出安排。两人除了每个礼拜要到居民会报个到,汇报一下改造心得,偶尔让革命群众批斗几次,倒也没有别的事发生。
一晃眼,到了一九七零年,小夏花叫名四岁了,长得蛮漂亮的。因为有个会音乐的妈妈带她,四岁的小夏花居然会像模像样地唱几段革命样板戏,也会踮起小脚丫,来上一点《白毛女》里的舞蹈了。看来,天份和遗传还是有点的。
风云突变,运动又掀起了一个高潮。挨批斗的频率越来越高,在几个特定的日子里,祝庭均,汪雯丽还戴着高帽子,挂着大牌子,反剪着双手,被一根麻绳拴着,和一众牛鬼蛇神一道游街。
一些革命小将和革命群众可威风了,喊着口号,鸡蛋、白菜梆子死命地砸向那些牛鬼蛇神。
“快来看啊,还有个女的呢。”
有了惊喜的发现,那些鸡蛋和白菜梆子,当然集中招呼到汪雯丽的头发和胸脯上了。
可怜的小夏花啊,跟在游街队伍后面,轻声而紧张地喊着妈妈。吴奶奶赶紧过来,一手拉住夏花,一手捂住夏花的眼睛:“夏花乖,夏花别看,夏花跟奶奶回家……”
庭均心里明白,媳妇遭罪,全是因为自己。坏分子的罪责比反革命要轻得多,有些挨批斗、游街,本来是轮不到雯丽的,因为“不够级别”;但只要有祝庭均这个反革命“参加”,雯丽必定是要陪绑的。
再看看女儿夏花,那么小,就笼罩在父母被批斗的阴影里。一双原本无邪的眼睛里,透着不安、焦虑和恐惧;整天神经兮兮的,稍微听到点动静,就一手抱住妈妈,一手拉着爸爸:“爸爸妈妈,他们又要来绑你们了。”
庭均思考良久。看来,是到了去办那件事的时候了,得找个时机,跟雯丽摊牌。
这次挨批斗又升级了。祝庭均和汪雯丽不仅“坐上了飞机”,在台上被红卫兵小将反剪双手押成九十度,向人民低头认罪;两个人还被剪成了阴阳头,真的变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屈辱,加上体力不支,雯丽直接晕倒在了“革命”舞台上。
雯丽彻底崩溃。回到家里,山洪般爆发了,把全身的晦气撒向祝庭均:“你这个反革命,把我害惨了,我要检举揭发,我要彻底跟你决裂……”
庭均很冷静地看着妻子,等到雯丽喉咙喊哑了,发泄够了,就从床上的垫被下拿出前几天准备好的离婚申请递给妻子。
雯丽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丈夫:“你,早有准备?”
“是的,主要是为了夏花,我们的孩子,不能因为我而毁了。”说到夏花,庭均脸上露出一丝慈祥的微笑。
眼前这个半老头,躬着背,瘦骨嶙峋的,突然间显得十分高大。雯丽十分懊悔刚才的发泄:“非要走到这一步吗?要不,我们再熬一段时间?”
“现在的形势,不好说啊!小夏花在一天天长大,我们等不起啊!”庭均一把把妻子揽进怀里,轻轻拍着雯丽的背:“等会儿,你抄一下,明天交到革委会去。”
雯丽在丈夫的怀里哆嗦了一下,过了很久,好不容易说出四个字:“我听你的。”
那天晚上,雯丽做了四个小菜,买了一斤黄酒,和庭均作最后道别。庭均把雯丽和夏花搂在怀里,陪妻女度过在他那里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这对母女将离他而去,相见、相认不知在何年何月。
第二天,雯丽带着夏花去了居民会,找革委会刘国强主任汇报思想,汇报完毕,拿出了那份离婚申请。
离婚申请是以雯丽的口吻写的,大意是:由于自己当年年轻,不懂事,受资产阶级思想毒害,被反革命分子祝庭均所蒙蔽,走向了革命人民的对立面;通过几年来政府的帮助、教育和改造,已认识到自己所犯的罪行,决心和反革命祝庭均划清界限,和反动思想彻底决裂;希望政府能同意她的离婚请求,从新回到革命人民的怀抱。
真是大喜过望。刘主任过几天要去市里参加“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成果交流大会,会上还有个发言。正发愁呢,都是些老套套,没什么好写。这下好了,成果来了,这个案例倒是十分典型,写进报告里,肯定能够出彩。
刘主任今天是特别好说话,爽快地批准了离婚申请,还一个劲地夸赞夏花长得漂亮。特意把郝阿姨叫了来,让居民会帮雯丽落实一下工作、房子,今后不能再靠那个反革命生活了。回头还鼓励了一下汪雯丽:“好好干工作,表现好,明年就把你坏分子的帽子摘了。”
当天下午,雯丽就搬进了牛壶弄的一间十多个平方的旧房子里。因为是和反革命彻底决裂,雯丽带着夏花出门的时候,是不能跟庭均道别的;当然,庭均也不会相送,自顾自到单位接受改造去了。
考虑到母女俩今后的生活,郝阿姨特意把雯丽安排在街道办集体所有制的一个大饼油条店工作,虽然只有十几元的工资,但大饼油条有的吃,小夏花不至于挨饿。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换了个居住环境,一切都觉得新鲜,何况每天还有大饼油条吃,刚开始还蛮开心的。
过了一段时间,小夏花就想爸爸了,哭着闹着要回家,要回去看爸爸。雯丽无奈,告诉夏花:“你爸爸是反革命,是坏人,如果回去看了,你妈妈就又会被人绑了去游街的。”
才一句话,就把小夏花给吓到了,从此再也不敢提这档子事了。
第四章
刘主任这次没有食言,过了一年,果真把雯丽坏分子的帽子给摘掉了。雯丽终于真正回到了革命人民的怀抱,刘主任成了雯丽母女俩的大恩人了。
近段时间,刘主任要是不忙,就来雯丽家坐坐,关心一下这个重新回到人民怀抱的人的生活,有时带点油豆腐来,有时带点肋条肉来,那可是当时凭票供应的紧俏货啊。
刘主任对夏花真好,这次来,还给了夏花五分钱,让她到弄堂口的小店里买好东西吃,夏花就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不把钱花完,不把好东西吃完,是不会回家的。
等到夏花回家,那个刘伯伯已经走了。夏花发现妈妈一个人靠在床铺上抹眼泪。看见夏花回来,雯丽马上就笑了,还问夏花:“东西好吃吗?有没有给妈妈留点?”小孩子嘛,也没怎么在意。
过了一段时间,刘伯伯又来了,照例给了夏花五分钱,夏花也照例又出去买东西吃了。等到回来,又看见妈妈一个人靠在床铺上抹眼泪。看见夏花回来,妈妈又笑着问:“夏花,东西好吃吗?有没有给妈妈留点?”
这一次夏花转动了心思。那个刘伯伯肯定欺负妈妈了,可怎么个欺负法,夏花就不知道了。不知怎么的,夏花想起了爸爸,要是爸爸在,肯定不会惹妈妈哭的。但想归想,终究不敢说出口的。
弄堂里偶尔有人交头接耳,风言风语的。还好,那些风言风语是不会传到小夏花耳朵里的。
一九七四年,夏花读小学一年级了。夏花长得真漂亮,又会唱歌,又会跳舞,老师、同学都蛮喜欢她的。班级里评红小兵,大家都举手同意,第一学年,夏花就加入红小兵了。
一九七五年,运动一个接着一个,麻木了人们的神经。一些人不再关心报纸,不再关注广播,私底下热衷于传播小道消息,但毕竟是小道消息,当不得真的。
才早上六点,雯丽就在店里炸油条了。买大饼油条的队伍排得好长,有二三十人。等的时间长了,就有人开始闲聊:“晓得哇?昨日在南关厢,一个反革命被造反派打死了,头上血多来。”
雯丽“咯噔”了一下,手中的面团掉进了油锅里,油花溅到了胳膊上,也不知道疼。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跟人搭腔:“真的吗?那人几岁了啊?”
“就是老底子名气蛮大的何疯子,旧社会开当铺的,造反派说他装疯抗拒专政,昨日批斗的时候还反抗,就被打死了。”有人说得绘声绘色。
雯丽暗自透了口长气,隐隐约约地担心起来,担心那头的这个人,现在不知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