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章　夜踩公园月（１－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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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老师走进教室，值日生喊起立坐下后，同学们煞然坐下。这时，何鲁丽突然回过脸来对甘国笑了一下，并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语文课本。这是哑语。她仿佛在对甘国说：你昨天晚上又哭了，要专心致志地听课啊！
近来，甘国的眼睛，像晴雨表那样，成了他自己心情的征象。一有什么悲情，他的眼皮总是肿肿的，泡泡的，眼球充满着血丝。而何鲁丽、范彩文则成了气象站的观察员，甘国情绪的微妙变化，是逃不过她姐妹俩的眼睛的。何鲁丽刚才的举动，分明是她已观察到了甘国的一些不正常的迹象，才不得不做出的哑语式的表述。可是，何鲁丽的这个动作，虽然极其隐蔽，但除了甘国看到并点头表示注意外，平时对何鲁丽很要好的许茜也瞥见了。这不能不给许茜的心里投下了不甚欢悦的阴影。起码说，这一节语文课他是没有听得十分进心的。
晚上。下自习的钟声敲响，何鲁丽和范彩文就邀约甘国到学校旁的中山公园里蹓躂。说是蹓躂，实是谈心。这是这所中学的政治思想工作的一种极其灵活又有成效的传统。当某位同学有了不通畅的思想疙瘩，同学间都有人伸出援手，像打通竹子关节那样，疏通他心里的疙瘩。甘国这个班是这样，别的班也是这样。过去是这样，现在亦是这样。
夜，接近十点钟了。秋月仍挂在菩提树梢上。那带有些微清凉的光亮，透过树叶的间隙，筛落在树下的用小卵石铺就的路面上，形成了斑驳多状的迷彩。姐弟仨就是踩着公园里特有的月光，在林阴大道上，踱着步，边踱边畅谈着，无所顾忌地谈着。诚然，这自然又是范彩文与何鲁丽的苦心经营的杰作。宗旨当然是，调动一切欢乐因素，在轻松欢快的交谈中，潜移默化地不经意地打掉甘国的内心悲情，令他欢乐起来，振作起来，进一步把班上的工作搞好，并立马投入段考那紧张的备战之中。
涛哥！昨天中午找你的那个人，很有一点派头，他是你的什么人呢？
发问的，自然是嘴多嘴快嘴甜的何鲁丽。范彩文是缺少这种气质的。
不瞒你俩说，他就是伊伸的亲生父亲呢！
亲生父亲？那他怎的做那种缺德即伤天害理的事？
是呀！简直是犯罪的事！范彩文强调说。
哦！那，你俩都知道事情的原委啦？
原委？不就是伊伸嫂被灌了安眠药，抬嫁到深山里去的吗？
不只是灌了安眠药，还先打晕后才灌药的。真是恶毒之极！甘国咬牙切齿地说：不过，这桩罪过，不是伊伸的这位亲生父亲干的，而是那个老虎养父李胜干的。
我见多了，凡是养父的，没有几个是好的东西！范彩文插嘴说。
正是！这场婚姻是非法的。伸嫂不久就会回来的！何鲁丽似在自语，语气里十分自信。她即把话题岔开：那，伸嫂有两个父亲，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可把我给弄糊涂嘞！
这，就是伊伸被歧视遭虐待的主要原因！甘国轻叹了一声，说：这事，说来话长。现在，时间不早了，明天晚上我给你俩详细地说，好吗？
好！
好！
姐妹俩争先恐后地说。
好好好！——何鲁丽！我有句话问你！
半路有人接过话音。一看，原来是许茜，外号许癫。
问什么？鬼鬼祟祟的。很晚了，要问，明天问吧！何鲁丽没有太好的声气，淡淡地回应许茜：真是小器鬼！
2
何鲁丽！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课间操才散，许茜在操坪边拦住何鲁丽，重复昨天晚上的那一句话。
问什么？你说吧——真讨厌！何鲁丽站着，把脸偏向一边，要阴不阳地说。
近来，你好像在躲着我，而对那个叫甘国的有点亲近，是不是……
许茜本来想说何鲁丽是不是喜欢上甘国了，但是，话才说了一半就停止了。而嘴快心直的何鲁丽就接上了话茬：你又发癫了吧——你是说我喜欢上了甘国，是不是？我可以毫不隐讳地告诉你，我真的喜欢上甘国了，连我爸妈都喜欢上他了，你吃醋了吧？
真的？
不真，还是假的？你去问甘国吧！
哦！许茜真的吃了醋，一腔酸不溜秋的，没精打采地拖着灌铅般的两腿走开了。
下午文体活动时间，是高中年级间的班际男子足球友谊赛。高一年级是２４班对阵２３班。甘国是本班男足的左锋队员，算是一把尖刀，在历数的比赛中，他多次盘带着球，晃过对方的防守队员，直逼对方禁区，起脚劲射破门得分，为本班夺得了荣誉。当下，他正在练球热身，不料许茜在球场边喊他：
班——长——！我有个事问问你！
我在练球，等一会儿就比赛呢！甘国在练习运球过人，不经意地搭讪着。
我只问一句话！许茜执意地请求。
无奈，甘国只得挨到球场边，说：什么事？说吧！
鲁丽说，她喜欢上你了，是吧？
这——怎么说么说呢？甘国真不好开口。他平日听同学们议论过，许茜追求何鲁丽，追得神经有点错乱了，表现为有时胡言乱语，因此得个许癫的绰号，实为骂名，但他不以为然。眼下，许茜是不是又不正常了？于是，甘国却反问起许茜来：我问你，你是不是很喜欢何鲁丽？许茜说：是的，很喜欢。甘国问：那，何鲁丽是不是也很喜欢你呢？许茜说：是的，应该说，很喜欢。甘国追问：你为什么喜欢她？许茜说：因为她长得漂亮，又有一个好嗓子，唱歌唱得很好听，像百灵鸟歌喉一个样儿！甘国问：那她为什么喜欢你呢？许茜说：读小学时，不少同学嫉妒她而瞧不起她，说她是资本家的狗崽子，有时还扬言打她。我就为她打报不平，呵护着她……甘国说：这么说，她是为了报恩，才喜欢上你的罗，对吗？许茜说：可能是吧！甘国说：好！你是十分同情弱者的不幸，在这一点上，我两是相同的，算是知音嘞！现在，我就回答你的问题吧——一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那是常有的事。比如说，个多月前，我无意掩护何鲁丽与范彩文，保护了她两的生命，所以她两就自然地喜欢我，连她两的父母亲也喜欢我。应该说，这不是什么过错，而是人之常情。这里，我告诉你，喜欢尽管是爱的基础和前提，但它不就等于爱。况且，我已有了心爱的人，我不会插手你和何鲁丽之间的事的。你就放１２０个心吧！球赛立马开始了，我得参加比赛。今晚下自习后，我和范彩文、何鲁丽姐弟仨在中山公园举办的三人交谈会。由我主讲我为什么爱我现在爱的那位姑娘。你感兴趣的话，我邀请你参加。好吗？
好的。我一定参加！许茜扬起右手掌，表示晚上再见。
一言为定！甘国也扬起右手，答礼。
一言为定！许茜说。
３
晚上。老地方——中山公园。
交谈会就在公园里的荷花池边的菩提树下举行。除了原定的甘国姐弟仨参加之外，许茜也准时参加了。
说吧，涛哥!你是怎么爱上伊伸嫂的？刚坐定，何鲁丽就迫不及待地催促着甘国。
怎么爱上的？说来话长。甘过说：一是她长得确实比她的伙伴们漂亮，真令男人们见而爱慕，就连很厌恶她动辄漫骂她的老虎养父李胜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漂亮：在挖苦她时，总说她只长得一块漂亮的脸，其它都不中用。至于如何漂亮，我难于描绘出来。大家看过电影《白毛女》，她的脸形与喜儿的脸不相上下；大家也看过越南的影片《森林之火》，她的眼睛就像阿霞的眼睛，黑幽而深邃，时时释送出撩人心脾的秋波。她身段匀称，个头适中，无论穿上怎样的衣服，都显得十分经紧得体，朴素大方。二是她心地善良，感情真挚，同情人，体贴人。我六岁时，我曾为我家的三星牛被别人牵走而伤心，哭了三天三夜。她就陪我流泪。我两的爱，就是从哭牛那时开始建立起来，后经过十几年的以沫相濡才夯实的。三是她系女界中最可怜的人。她的家庭是殷实的。照理，应是她的缘份。然而，她红颜命薄，没有享受这种殷实所带给这一家的福份的权力。相反，她在家里的地位是在他人之下，经常遭老虎父亲（严格说是养父）李胜的打骂。骂名是野崽。这当然是冲着她妈来的。她成了老虎养父的出气筒，是她妈的替罪羊。这层微妙的隐秘的干系，不说伊伸本人初时不清楚，就连大多数寨人也不甚了解的。伊伸快长成姑娘家后，还是我的阿妈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的——伊伸阿妈是咘双屯人，长的相当的漂亮。还是姑娘家时，同我屯的一位青年小伙子相恋，爱得刻骨铭心。但小伙子家贫，有三兄弟，女方父母有点疙瘩，这时，李胜乘机插手，抢走了伊伸的阿妈。一年后，生下了伊伸的姐姐伊肖，李胜被乡国民政府选送到省干校培训，一去就是两年。待他毕业回来时，伊伸恰呱呱落地了。李胜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然而，他清楚，他虽有一个弟弟李宣，但早已分家，且早年去逝（严格说是他在分家时把他打成重伤后死去的），单人匹马是斗不过那三兄弟的。所以，只得把气发泄在伊伸的母女身上。使伊伸阿妈常年患心气病，伊伸经常挨打挨骂……伊伸是可怜的，我和我家人都怜悯她。伊伸又是可爱的。她为了她母亲不挨打骂，甘愿自己挨打骂，更多的时候同老虎养父顶撞，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事实和斗争，铸就了她反叛的性格特征。这样的姑娘，难道不值得刻骨铭心地爱吗？！
值得爱！真可怜可爱的嫂子！许茜泪水飞洒，颤着声嗓说。
是呀！可怜可爱的嫂子！何鲁丽也泪水飞洒地接茬说：可惜她被别人抢走了!多可怜的涛哥啊!你成了多情的公子，空牵念了!!……接着她唱起《红楼梦》中的《晴雯歌》来——
霁月难逢　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诽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
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诽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
唱完，四人楼抱在一起，深沉地悲作一团，痛楚地哭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