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之道 申（阴阳激耀，从雨从申。《说文》）（二）

　　哥之道-申（阴阳激耀，从雨从申。《说文》）（二）
　　
　　
　　庚申春。鳞云青，潭水澄。大皂树喜鹊喳喳。
　　一开春，生产队又忙着分田到户了。
　　这回家里又分到了从前分过的二斗和四斗。母亲喜不自抑，吩咐道：儿哉，又分田到户了，又有饱饭吃了，也不受阴鬼欺负了。过年你给老娘写一付好好的大门对子，要好生除掉那些旧年霉晦气，迎进新年好运气。好好冲一冲，好好庆一庆！
　　庄里有个风俗，每年春节，各家都要把对新年的最大愿望，写进春联，贴上大门。若家有老人祈寿者曰：祖上耄耋子孙孝，屋顶仙鹤门前松。若备造屋者曰：夯实百年基业，撑起万载大梁。若娶媳妇者曰：新房新床铺新被，佳期佳节迎佳人。蹁子大赖之类寡汉家历年门对概曰：家丰三不缺，但求一佳人。家中三房独柱顶，世间百花一朵香。云云。
　　每年大年初一吃罢早饭，本门本族总要每家出一个人，合成一个拜年族团。族团人员基本由家族二辈出面，并由文化资质高者担任领队，带着去庄里挨家挨户上门拜年。拜年除了进门对家长拱手说出新年好运、新年发财、添福增寿一类的吉祥话，然后吃几颗主人家的花生蚕豆山芋糖，出门点一根纸烟外，还有个重要环节，就是在进门拜年之前，族团拜年领队者，必须首先读解一下这家的春联要旨。以了解其新年主要愿望，以便进屋说出统一拜年吉祥祝语，并彰显拜年族团的素养品质。
　　从前庄里有文化能编联写联的不多，只有教过私塾的夏古今和上过几年私塾的族兄修罗。于是每至腊月二十八九，庄里乡亲也都拿两张红纸，并带一包烟或一升米或一包山芋糖之类，去求这二位的笔墨联文。好在一般的愿望也都是福禄财寿之类，也好编写。自初中学校学毛笔字后，便开始编写家里的春节门联。于是，时或搞出点奇联怪联和招事联。比如在母亲插柳种花翌年，便编撰一付联曰：
　　三心插柳柳遍埂
　　二意种花花满坡
　　其实妈妈私下一再招呼我们几个小伢子，在外千万不要提柳树成柴和种花卖钱的事。却不想大年初一拜年时，修罗非要追问这门联中何谓“三心二意”。本意是想把母亲插柳成柴、护埂、绿化的三个心思，还有种洋浆花卖钱和成柴的两个心意暗暗赞颂一下，以示新年颂扬母德。却并未想到他要追问底细。被迫无奈，只得涨面赤鲤道：三心是护埂、绿化、当树种，二意是种花美化加治病。修罗又追问何谓治病当树种。遂舒心槐花道：让大家割柳枝当树种，洋浆花当烟吃治气管炎呗。如此，才算晃过修罗，躲过一难。
　　但这次编写任务显然不同以往。分田到户对于本家，不仅意味有粮吃，告别饥饿之苦，并将摆脱家里长期以来挣工分的劣势，也将摆脱父亲不男不女阴阳工分的羞辱，更将摆脱修罗长期以来如影随形的欺压。分田到户了，生产队自然解散了，修罗的生产队会计也就跟着没了。因此，必须编出一付既能让母亲一听就懂的平白好门对，同时还要让修罗一见汗颜的富有相当内含的好春联。
　　遂紧紧依照妈妈匡定的内容和要求，关键在于文字既要通俗流畅、朗朗上口，又要内含丰富、一听就就懂，既要吉祥喜庆，还要褒善贬恶。结果，整整花了两天功夫，数易其稿，终获一联曰：
　　日出满堂红黑影在后
　　春来万象新旧景从前
　　把门对给母亲一念，母亲便笑出满面油菜花道：儿哉，这个门对子好曼！啷，我家大门朝东，早上太阳一出来，就照得满堂红光，把黑影子就落到屋后去了，——哦，对曼儿哉，难怪那个阴鬼总像黑影子老在后面跟着哦！
　　没曾想，母亲竟一语解出其联的现实哲学意蕴。但更没曾想，它会突然变成一根爆竹信子，差点点着了修罗这个“天地响”“两头铳”。
　　
　　当修罗大年初一看了这付门联后，如乌贼遇险般脸色立变，一晃脱大眼珠道：哎，小老爷，你这门对是有什么个讲头啥？！
　　遂作谦笑道：嗐，瞎编的两句顺口溜，一看就懂，也没什好讲的。
　　修罗一打鸡花嗓子道：哎，该个可是大年初一，好事歹事可都是一年的兆头。拜年先瞧门对，再进门拜年是老规矩。那编写春联门对也有个规矩讲究，你可晓得啥？！
　　遂陈竹于胸道：这个当然晓得。只讲好话，不讲孬言，更不可损人利己曼。
　　说话间，庄里夏小秃带着夏家一支拜年族团，就兴冲冲赶到了。小秃朝修罗拱手正要话语拜年，却被修罗拱手拦住，如枯荷砸雹道：哎，大家稍等下，我们先请小老爷解解他家这付门对后再拜不迟！
　　小秃好奇念出门对后，便水洒滚油炸呼道：哈哈，小老爷学问高深，正好解一下，让我们也好拜年开口啦！
　　见气氛如此隆重，遂朝大家一拱手道：啷，多谢各位高邻抬举。其实这不过是很简单普通的一付门对。不外乎讲，现在分田到户了，形势大好了，我们农民有田有粮有饭吃了，广大农村也将迎来崭新美好的新天新地新景象了，农民未来的日子，就好比初升的太阳，红红火火，亮亮堂堂，把从前一切破旧的暗的倒霉日子，都统统一齐甩到身后去了！
　　话音刚落，小秃便若点着伸手响爆竹般带头鼓掌叫好。于是大家便跟着一齐鼓掌叫起好来。
　　修罗见状，如枯荷吹风，钩头拱手，草草作罢。
　　虽然出了一大口闷气，但意犹未尽。这时正好来了唱门歌的。遂赶紧先塞给他五块钱，让他就着门联和门前景状，来了一个点唱。让唱门歌的好好唱一唱、庆一庆，让母亲好好开开心。
　　唱门歌是本地风俗。一年之中，只有大年初一的早上和上午才有。一般是由一个人身背小鼓，手提一锣，串家挨门说唱拜年，以获赏钱。但也有带徒弟提锣上门的。唱法也有三种。一种是背好歌词，上门重复那几段。一般也就唱出两段家主便赏个一毛两毛了事。一种是在编好的歌词中联系各家不同景状唱的。这种唱法，多得主人家喜欢，就多赏个一毛两毛钱。还有一种是主人家点唱。就是给他临时出个内容题目现编现唱。这种唱法颇费心智口才，所以赏钱要高出很多。
　　那唱门歌也相当给劲，看了两眼门对，又扫了一眼门前四周景象，便敲起锣鼓开喉唱道——
　　又是一年正月呀正那啊—哎—咳哎呀哎子哟——！
　　（冬冬冬冬咣、冬冬冬冬咣，冬冬冬冬咣咣、冬冬冬冬咣—）
　　
　　大红的门联贴大门，
　　一看东家就是善人，
　　出个题目来让我唱，
　　还没开口就赏金银！
　　下面听我把真言表，
　　表表这积善富贵呀门那—哎—咳哎呀哎子哟——！
　　（冬冬冬冬咣、冬冬冬冬咣，冬冬冬冬咣咣、冬冬冬冬咣—）
　　
　　大红的门联贴大门，
　　再看东家是贵人，
　　一看门前两棵树，
　　青龙白虎守大门，
　　二看屋后靠龙冠，
　　必定兴隆成旺门，
　　三看四周竹子翠，
　　必是那读书呀识理呀人那—哎—咳哎呀哎子哟——！，
　　（冬冬冬冬咣、冬冬冬冬咣，冬冬冬冬咣咣、冬冬冬冬咣—）
　　
　　大红门联贴大门，
　　又看东家是福人，
　　开门红日就进堂屋，
　　子孙兴旺是福满门，
　　一是迎来好政策，
　　分田分地好心情，
　　二是迎来好运气，
　　发家致富喜盈盈，
　　三是迎来好世道，
　　子孙福禄好前程，
　　……
　　~
　　是年季春，小叔二回龙头坡探亲。虽已离休，因其曾砸大食堂分田地救过本地人性命，青龙山上下，清明河两岸曾得救的乡亲，皆纷纷前来致敬。一般都顺便拿来三个鸡蛋，算是请茶了。
　　一天母亲问小叔，这次分田到户能保几时。小叔抓了一会扑克牌说：《三国》上讲，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打牌是一会洗了分，一会洗了合。分分合合，就是世道沧桑。谁能搞得清它什么时候分，什么时候合。赶上哪个算哪个吧。
　　一个星期天上午，陪小叔下坡去圩田里看看。走上圩埂时，他回身让跟随的警卫员回去给他取望远镜，待其走后便问道：一个人要有所作为，必须少年立志，依靠自己，趁早努力。你对自己今后发展有什么打算啊？
　　闻其言，稍加思量，遂慨然道：天生我才必有用。老爷你当初是靠自己奋斗，建功立业。请放心，我也会靠自己的努力，赢得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翌日晚，母亲背地数落道：小老爷问你，你只会讲大话，也不会讨一句关照的话。唉，你大哥也一样的棍，都传你大大的棍脾气了！
　　
　　是年季夏，族兄修罗出事。
　　分田到户后，生产队名存实亡，会计修罗就成了篾匠修罗。修罗除了做一手好账，写一手好字，还有一手好篾匠活。听母亲说，他这人鬼聪明，也没跟人投过师，只看了请家来的篾匠师傅老回做了一次生活，就会了破竹、撕篾、煮篾、编织各种竹货。而且手艺精到，连靠篾匠手艺吃饭的回师傅也不及其右。虽然现在不能靠做账算计生活，但他仍然可倚仗精良竹编技艺，足不出户便赢得清明河两岸的竹编生活。虽然现在没了生产队会计的权力，不像之前那么频繁去田沟山凹换着搞人家的老婆了，但每天下晚时分，他仍然保持梳个油光滑亮的飞机头，穿一件浆洗得干净有形的白衬衫，满面欢赤叼烟哼唱的沿龙脊大道而去。大家都知道，他这是去会他的老相好楚葫芦。
　　楚葫芦婆婆在吃大食堂尾死后，她便带子嫁了元陵的瓦匠元老大，并又生了一个儿子。她是修罗的老相好，在大生产队时，修罗没少关照她。尽管后来修罗总换有新人，逐渐丢了些旧时相好，但与葫芦却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那时粮食紧张，家里儿子多，修罗每年总要给她家多分两担稻谷。尽管元瓦匠当然知情，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现在修罗没了特权，其他几个妇人也就陆续与其断了来往，只有葫芦一个没断。却不料想，这年芒种，楚葫芦丈夫元瓦匠竟手舞一把瓦刀，一边顺龙脊大道朝龙头坡赶，一边口中不叠骂出一句：花点子，狗东西，看老子该个非砍掉两个公母畜牲！
　　他这么一路喊叫，庄里小秃尖头大赖这些看不惯修罗的人，都不相信平时装聋作瞎的元瓦匠还敢砍人，就远远跟着过来看热闹。这么一闹，修罗自然早得风声，闩死院门，缩头不出。元瓦匠怒火万丈，便用瓦刀朝院门砍了两刀。倒是族二娘出面给元瓦匠磕了个头，吭二爷赶紧拉来合大爷和梡大爷过来拉人相劝，才夺下瓦刀，又请到院里，关了院门，修罗癸年两个这才冒头出来，又一齐给瓦匠磕头陪罪，并赶紧杀鸡烧酒招待，才算消了元瓦匠冲天的火气。
　　本以为事情就此平息，不想翌日楚葫芦又起风波，竟然独自进城去法院告修罗强奸。
　　开始大家听了都觉得新鲜，这两个都是好了多少年的老对子，怎么还搞出强奸的怪话。后来听小秃讲后，就更加怪话起来。说是芒种那晚，修罗竟然带着他老婆癸年一起强奸了葫芦。没想到，正当大家半信半疑的时候，上面真的来人把修罗带走了。但更没想到的是，父亲蔡二爷竟然进城把修罗救了回来。后来只得个开除党籍，免除了刑事处罚。听说，还给了元瓦匠几百元的赔偿款云云。
　　这事传出去，有人说父亲蔡二爷以德报怨太仁义，有人说蔡二爷这人善恶不分太迷糊。当有人对眼问及，才半信半疑知道这事。便回家问妈妈，妈妈就一蹙眉道：我哪晓得，我问那老东西，他连一声也不吭。
　　
　　翌年清明，葫芦竟然超生出一个儿子来。听说却由修罗缴了一笔不小的罚款。
　　
　　是年大事：
　　惊蛰-评价历史问题。
　　春分-“经济特区”。
　　谷雨-废除干部终身制。
　　小满-“包产到户”。
　　立秋-评价毛历史地位。
　　秋分-林江集团公审。
　　寒露-不挂领袖画像。
　　霜降-评价毛思想。
　　立冬-为伽利略沉冤昭雪。
　　
　　
　　壬戌春分，雀噪潭浑。
　　谣云：太阳曝死人，月亮黑死人，昼不让种田，夜不让种人。
　　这年出台的计生新政。城镇一胎，农村头胎女可二胎，但必上环，杜三胎。若三，除罚钱粮并绝扎。可总有人在上环后又能生出一个来，甚至有扎的，还能生出一个来。
　　扎术一般扎女人，亦可扎男者。宋山有个丈夫，觉得自己身体好，就勇当了先进。扎后半年余，村人看了叹道，好生生一个汉子，怎就搞成一根酱菜瓜。为了保家庭劳力，此后，再无男先进了。
　　大嫂音砉之所以没扎而选择药堵，是见元陵的楚葫芦被第一批扎后，原好好一个丰满女人，才不到小半年，就突然变成了黑荞粑粑。在青龙山上下，只有她的身子可与大婶春儿匹敌。寡汉们也曾给她编了歌谣道：葫芦大葫芦肥，滚滚两个大地雷；葫芦肥葫芦大，轻轻一碰就爆炸……可现在肥葫芦却成了葫芦壳。大家这才知道扎的厉害。但绝之法也只有这两种，别无他选。大队矢书记天天带人过来，坐在秀文家门口，耐心做音砉思想工作。一来音砉是个爽性子人，实在受不了一个大队书记整天陪小心做自己思想工作。二来觉得自己生了三个，也是没什么大理可讲。三来秀文怎么也是民办教师，也不好拖抗到底。之前也只是以身体不好往后拖拖，主要是想看看前面人的情况，再挑个好些的做。可现在是唇红齿白也是讲不出什么大理由。于是，音砉一拍大腿说：哎呀，我算是怕你矢书记了，我去，大不了一条命呗！
　　音砉做了药堵回家后，一直皮烧骨冷的。一周后，又出现大便不解，胀痛异常。本来白净丰润的面色，却渐渐变成溺鸽肉。
　　周日，民办教师秀文赶紧带音砉看了赤脚医生老周，花了好几块钱，只拿两小包药片回来，小心喂音砉吃了一二日，却仍未见显效。
　　又过两日，音砉在毛厕一蹲一个时辰，却屙不出来，胀得要命，还冻得全身发抖。民办教师秀文如苦瓜立在一旁，捏出两手汗，却帮不上劲，只好搀她回房。可回家更胀得坐卧不宁，就又坐到便桶上，又半个小时，仍毫无所出。看着音砉空大的眼神，急得民办教师秀文如活蒸毛蟹，一边抓头，一边躇脚，一边叹气，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向音砉提出用手指去抠。音砉就瞪一眼道，还以为什么好法子！秀文道，没法子的法子，试试看呗。音砉直哼哼道，只你想得出来！秀文如苦瓜淋油道，这可不是我想的，Ｇ产风大食堂时，大伙吃大糠屙不下来，还是丁甲长想的方子，还真一用就灵，救了好多人命呢。
　　音砉听罢，便垂睑落松，没再言语。秀文赶紧兑来一小盆温水，拿来一把小板凳，帮她褪了裤，扶她伸臀垫凳，叫她用力屙。自己看情况，一边用手指一点一点抠，一边招水清洗。一口气忙乎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有点收获。音砉觉得稍有缓解，便很快睏着了。
　　如此这般每天早晚如法炮制，可抠的是到了门口的，更堵胀的是里面肠子，弄得恨不能用根棍子狠狠通一下。此间，胀便、厌食、失眠、头疼、眩晕，不但弄得音砉痛生欲死，也搞得秀文痛不欲生。秀文又去找赤脚医生老元，老元笑笑说：伙计，一讲你就懂曼，不管是扎是堵，都是把好好的经脉搞断得之曼。乖乖，这家伙是厉害啥，不下一场大病哦。你见那些扎的人都搞成什么样子，不这么日弄人，也不能把那么风水的一个楚葫芦也搞成一张人皮啥！你要不先好好把她在家养息一阵子，看看情况再讲。
　　听了医生的话，秀文就继续捺下心来，一边劝慰音砉，一边早晚小心伺候。可转眼到了月底，不但不见好转，却每每头疼加剧，眠食难继。且每天只能喝点糖水米汤度日，这样不胀死，也要饿死。原本唇红齿白乌发丰润的一个人，若松树泡水，日渐枯黄针落。秀文感觉情况不妙，便又在学校借了十块钱，带音砉去看了趟区医院。区医院就两张病床，住不了，也住不起。就让黄医生开了些药水带回来，让赤脚医生老元上门挂水。可几番就医折腾，仍并无医效。眼看着人像断了水的稻棵，日渐枯焦，是脸上黑锈身着乌。连赤脚医生老元也看不过了，就笑若稻草道：看来这家伙不能拖了，伙计，不行还是去县医院瞧瞧吧蔡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