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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连环套

作品名称:赌殇      作者:梦里乾坤      发布时间:2018-09-01 09:12:54      字数:11220

  在河湾村的赌场上,一直流传着一个极为有趣的轶闻。
  一个耍钱鬼子正在坐庄,配牌时一不小心,把自己手里的四张扑克牌抛撒了一地。庄家只好一边在嘴上骂娘,一边弯腰低头地去捡牌。在他一一找回了那本应属于他的四张牌之后,已是用去了不少时间。他重新坐回庄家的位置时,这才发现眼前的局势已经大变——那原本不多的赌注骤然间已经增加了许许多多,一沓又一沓的票子,密密麻麻地摆在一起,横竖列成三大排,分属于天门、抗门、过门。
  庄家一看就火了,悻悻地骂了起来,娘的,这叫什么呀?这不是后安拐(拿到一副好牌,乘庄家不备再次下注)吗?有人就理直气壮地反问庄家,你别闭着两眼瞎说好不好啊!是谁后安拐了?你看哪一注是呢?庄家一时再无话说,这也难怪,你没当场按住人家的手脖子,谁也不会认账。于是庄家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我认栽,服了你们还不行吗?不曾想一掀自己手中的牌,却是一副对A做头,对王做尾的绝顶大牌。不消说,那三门的牌连看都不用看了,两手一划拉,吃了一个全通。好嘛,凑到一块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庄家的腰包立时就鼓了起来。
  这种结局,令那些后安拐的人们追悔莫及,一个个都捶胸顿足,叫苦不迭。原来,他们三门拿到手里的各自也都是一副难得的大牌,九点做头,大对做尾,谁都以为有赢无输,这才放大胆子,使出那一手儿后安拐来。有些贪心极大的人甚至把口袋里的票子一掏而空,索性来了个孤注一掷。到了这一步上,有几个人当时就净了手,洗了腰,也靠了墙,自个儿上一边儿抱胯骨去了。
  也有人当即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弄巧成拙,一个个都上了庄家的大当。显而易见,庄家预先摆好了四副大牌,却以自己拿到手中的那一副牌为最。然后佯做撒牌,露出一个可以让人们去做手脚的空档,诱使那些人们一头钻到圈套里去。等到人们明白过来时,一切都已来不及了。这一招法儿残酷得很,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毕竟你是后安拐嘛,苟且行事,自个儿先就输在了理上,打掉了门牙你就自个儿往肚子里咽去吧!
  其中有一个赌场老手儿,拿一只手响响地拍在自己脑门儿上,于情不自禁中发出了一声惨叫:“他娘的,走南闯北,打了一辈子雁,临终末了,让雁啄了眼了,这才叫个报应呢!”
  众人也都叫苦连天,一个个好不恓惶。
  那个所谓的庄家,就是当年的张三混子。
  往事不堪回首,时至今日,张三混子再也没有了当年的辉煌。河湾村断了局,他这个局混子又怎么混得下去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也许这是相同的道理。
  日子难过,马鸽子竟也跟着变脸,总是拿小话敲打他,啥话难听说啥,张口就来,简直现成得很。弄得张三混子忍无可忍,那一日两个人终于吵了起来。马鸽子话一出口,就显得格外尖酸刻薄:“三混子,你也是两条腿支了一个屎瓜肚子,咋就要屎没屎,要尿没尿呐,一天天就这么土豆熬酸菜——硬挺。你是指望喝西北风活着呀还是咋的?是不是我马鸽子也得陪着你遭这份洋罪呀?”
  张三混子一脸不屑,把嘴一撇:“我挣不来钱,你呢?你又比我强了多少?”
  “那好,赶明儿个我出去给你挣钱去,也赶赶时髦,当一回打工妹。”
  “得了吧!你能干个啥呀!”
  “你还别小瞧了我,腰里揣个扁扁货,走遍天下不挨饿,你信不信?”
  张三混子以为马鸽子不过是说几句气头上的话而已,再也没想到女人这一回竟动了真格儿的,几天以后果真动身走了。也不知马鸽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临走时还夸下海口,说什么不把大把大把的票子挣到手里,她决不回来。这似乎是一种玩笑,却越开越大,弄得张三混子哭笑不得。想拦又拦不住,只好一咬牙放行了。索性让她出去闯荡一下也好,混不出一口饭吃,末了还是得乖乖地回到自己身边。
  没等回女人马鸽子,那个光棍儿汉淘气儿却不请自来了。说来也怪,已往没有马鸽子在家,说啥也留不住淘气儿的。可这一回,他却长住下来了,好像他是专为陪那张三混子而来似的。张三混子自然有些烦他,可他此举并不违背那个约法三章,一时也就没得话说。
  有一点值得一提,那个淘气儿口袋里从不断钱,今儿个买这个,明儿个买那个,好酒好菜地供养着张三混子,跟供养个活祖宗也不差多少。这一来可好,弄得张三混子不但不再嫌弃他,反倒有点离不开他了。
  
  这一日,一个青年男子走进了钱和文的家门。
  别看这个青年男子长得其貌不扬,衣着打扮却很是考究。上身是皮西服,格衬衫,居然还扎了一条簇新的领带,下身是笔挺的西裤,脚上穿了一双挺时髦的皮鞋。
  钱和文自个儿揣摸了半天,到底也未能猜出来人的身份,不得不开口发问:“你是——”
  “我就是赵小鬼儿——钱大哥,前些日子,你不是还专程去找过我吗?我这可是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赵小鬼儿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
  “噢——”钱和文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门,仿佛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似的。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男子,一时间真不敢相信自己的两只眼睛了,因为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和那个留在脑海中的破破烂烂的草房联系起来。这个反差也太大了,叫人一下子怎么接受得了!反过来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像赵小鬼儿这种所谓的高手儿,长年在外头混,这一身装饰尤其马虎不得。他靠什么?还不就是靠那一身皮壮门面吗?俗话说,远敬衣帽近敬财,这话也许不无道理。
  “钱大哥,事儿都安排好了吗?”赵小鬼儿开门见山地问。
  钱和文做了一个手势,为赵小鬼儿让座:“还没有呐,也不知你究竟啥时能到,回来后一直没敢张罗。”
  “得多弄些土鳖来,越肥实越好,宰一回值个儿,够口儿;要尽是些瘦壳郎的话,那就没劲了,咱哥们儿辛辛苦苦地可是图希个啥呀!”
  “那对。”
  钱和文一边陪着赵小鬼儿唠闲嗑儿,一边打发李冬梅去叫宋宽,顺便也操办一下晚上的伙食,要尽量搞得丰盛一些。又特地叮嘱女人,让她告诉宋宽,把陆山青也带过来。哥几个有些日子没在一块喝了,今儿个赶上赵小鬼儿来了,索性在一起聚聚,也乐呵乐呵,正好把那件事情再商量一下。
  一会儿的工夫,宋宽和陆山青就一同走了进来。钱和文放上炕桌,哥仨陪着赵小鬼儿一边喝茶水,一边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场面显得并不尴尬。
  也不知什么缘故,陆山青从一开始就对赵小鬼儿不抱任何好感,目光在他身上转来转去,明显地含有一种猜疑。后来终于试试探探地开了口:“我说,菜还没炒好呐,咱们就这么干巴巴地待着也挺难受,是不是请赵老弟给咱们露上一手啊!也让哥几个开一开眼,说实话,长这么大,赌场没少进过,可真正的高手儿还没见识过哪!”
  “对呀!露上两手儿试试,也让咱们长长见识不是!”宋宽也来了兴趣,当即表示赞同。
  坐在自家炕头上,钱和文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不过心里却也是相同的想法。到底这赵小鬼儿有多高的手艺,是骡子是马得牵出来遛一遛看,让大家心里托底才行啊!于是便不声不响地把扑克牌拿了上来,径直递到了赵小鬼儿手中。
  “嚯,这才叫丑媳妇免不了见公婆哪!”赵小鬼儿轻松一笑,说,“也好,我就试一试看,让几位哥哥见笑了。”
  而后,赵小鬼儿果真一连露了几手儿。那一副扑克牌拿在他的手中,摆弄得熟而又熟,简直达到了一种可以随心所欲的程度。每一样活计都干得极其利索,可谓滴水不漏。任你旁观者留神细看,也难以发现一星半点儿的破绽。
  看得宋宽和钱和文直拍巴掌,连声叫好不止。
  陆山青却不轻易开口,皱着眉头只是看,一句话也不多说。宋宽在一旁有些不悦,问:“老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吗?”
  “嗯,赵老弟手艺是不错,可这毕竟是没上场啊!场上和场下终归是两回事儿嘛。”
  “可手艺是一样的呀!还能差个啥呢?”
  “那不一样,上了场就是真刀真枪,真杀实砍,你得做到心不跳手不软才行,赵老弟,我说得对吗?”
  赵小鬼儿不大高兴地瞟了陆山青一眼,点了点头说:“陆二哥说得有道理,还真是那么回事儿,用一句行话说,那叫‘船儿正’!”
  “赵老弟,到了场上,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干!”宋宽把手一摆说,“局是咱们自个儿家摆的,你怕个啥呀?就是露了马脚,谁也不能把你咋的就是。”
  钱和文赔着笑脸问陆山青:“二哥,你看还可以吧?”
  “试试看吧!”陆山青终于点了头。
  其实,也难怪陆山青一直放心不下。那三个人一旦上场,一万元钱的赌资得从他身上出。到了赌场上,他真怕让赵小鬼儿那两只手丫子给他轻易地抛撒出去。
  外甥把局张罗得还挺红火,这一点倒是钱和文未曾预料到的。外甥长得干干巴巴的,脑瓜又不怎么精明,办事能力也强不到哪儿去。所以,无论在什么事情上,当舅舅的都不敢对他寄予过高的期望。
  不过,这一次似乎可以另当别论。从局面上看,不光到场的手儿多,而且货也都带得挺足。还有一点值得提出,到场的十几个人,竟可以分为三四面手儿,这一点尤为难得。放局嘛,一怕手儿少,二怕面儿缺,这二者缺一不可。手儿不少,面儿不缺,才能干得开,干得长远。就算是干掉一两面手儿,局面也照样撑持得住。工夫越长,抽红越多。
  这一回,不光把赵小鬼儿带上了场,就连那个张三混子也没落下。有了张三混子,他可以帮忙维持场面,抽一抽红。干这一类事情,应该说是他的拿手好戏。别看外甥是局东,却根本指望不上他。因为他既不懂这些门道儿,也不具备这份能力。
  场上刚刚开赌,张三混子就把钱和文拉到外屋去了,看看左右没人,这才压低嗓门儿说:“和文,我看今儿个这场局有点儿不咋地道哪!”
  “那是咋回事儿啊?”钱和文吃了一惊,“三混子,你看出有啥说道了还是咋的呀?”
  “嗯,地道手儿是不少,可也有几个蹦子手儿,一条鱼可以腥一锅汤,千万别让那几个小子坏了咱们的大事啊!”
  “你指谁呀?”
  “喏,那伙人——一个穿皮夹克的,一个戴瓜皮帽的,还有一个剃光头的,让我看没一个好货。没问问你外甥,他可是打哪儿踅摸来的这些鱼鳖虾蟹呀!”
  “我也没问过他,先还夸他呐,说他小子出息了,事情办得还算不错。看来,也就得咱们哥仨多操一点儿心了,场面上的事情,我可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张三混子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夸口说:“你就放心好了,咱哥们儿行走江湖,啥场面没见识过,大风大浪经过多少,不信在这小河沟子里还能翻了船是咋的!”
  一直干到半夜时分,几经沉浮,大起大落,这一场局可就干得快要透亮了。
  局面上人已越来越少,临到末了,只剩了皮夹克一面手儿,宋宽一面手儿。此外,还有三两个尚未输得一干二净的散手儿仍在观望着,苦苦地等待时机,以图最后一搏。赌徒们的本性大都如此,不弄到两手空空的地步,谁也不肯善罢甘休。
  不过,内行的人们都心中有数。那些手儿们退了场,货可是都扔下了。也就是说,人虽然少了,钱却没少一点儿,而且都归了大堆儿,那力量也就越发显得集中了。皮夹克一伙是大赢家,口袋里的货自然增加了许多。而专为捧场而来的宋宽和钱和文,钱带得也不少,还有赵小鬼儿这一把杀手锏尚未启用。显而易见,这应该是势均力敌的两面手儿。狭路相逢,一场恶战已是不可避免。究竟鹿死谁手,看来一时还很难说。
  在由谁坐庄这一点上,双方发生了争执。
  那一面手儿当中,皮夹克显然以老大自居,他第一个开口发话:“这没啥说的,当然是由我们来坐庄了。”
  “你们可是坐过好几回庄了,也别屁股长到板凳上不下来,该让我们坐一回庄了。”宋宽不肯让步,仍在坚持自己的说法,“皇帝还轮流做呐,更别说啥坐庄的事儿了!”
  “这位大哥,你也是捧场来了,就别跟我争了,先让兄弟坐几把庄再说;过一会儿,兄弟拱手相让。好不好啊?”
  “这么说还行——也好,先让你们坐庄。”
  于是宋宽坐了过门,赵小鬼儿坐了天门,抗门由另外两个散手儿去押。四个人占了三门,局面看上去也很可观。
  也不知为什么,刚一坐下去,赵小鬼儿就开始怯场了。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手艺再高,也难免有个闪失。一旦被对方按住手脖子,吃一点儿皮肉之苦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压根儿就没处诉冤去。也许是一种条件反射所致吧!看到皮夹克那熊掌般的两只大手,他就一直在暗地里琢磨,那一对大巴掌扇到自个儿脸上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头几把牌,下注不大,自然也就没什么大输赢。其实这也很正常,双方都想看看局势,遛一遛点儿,表面上显得都很轻松。皮夹克嘴上不识闲,竟有一搭没一搭地盘问起赵小鬼儿来了:“兄弟,看着挺面生啊!”
  “好说,一回生两回熟嘛。”
  “在哪儿落脚啊?”
  “这是我表哥——”赵小鬼儿随手一指钱和文。
  “在哪儿生根呢?”
  “我家离这儿不远,过河就是了,往后哥们儿有机会过去,兄弟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一问一答,都是一些赌场上的行话。应该说赵小鬼儿的回答还算得体,无可挑剔。但他本人却为此越发紧张起来,仿佛那一颗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上,再一张嘴就能吐出去似的。他一直觉得,皮夹克那一双锐利的鹰眼总在死死地盯着他,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一切。这不,还没等正式做那一路硬功活呐,他已经开始喘上粗气了。这也是他多年赌场生涯做下的病根,一到关键时刻,非大喘气不可,心也跳得格外厉害。心跳得再厉害也没什么,因为别人看不见也摸不着。可这大喘气就不行了,可以让对方听得一清二楚,等于把自个儿的那点儿底细全都抖搂给了人家,简直就是不打自招嘛。
  皮夹克把那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到赵小鬼儿的脸上,他神惊鬼乍的,还不时地拿一些小话敲打敲打:“兄弟,我这个人眼里可不揉沙子,想跟我玩啥手腕儿,可别怪我不客气呀!”
  “这位大哥,咋还越说越远了呢?你看出兄弟有啥毛病了还是咋的呀?”赵小鬼儿只是怯怯地看了皮夹克一眼,就把目光溜到一边去了。
  “有没有毛病你自个儿比谁都清楚,要是等我替你看出来,那可就不这么跟你说话了。”
  “你总这么疑神疑鬼的,那咱们还玩不玩了?”
  “玩,咋就不玩呢?今儿个还非得玩出个高低上下不可哪!”
  说到这里,皮夹克自动让了位,改由光头坐下去执牌。皮夹克点上一支烟,一口就吸进去小半截,而后长长地抻了一个懒腰,也没忘了替自个儿卖弄一番,说什么耍钱是天底下最累的活计,一个个都坐出伤力病来了,他得抽空儿歇歇。
  光头往那儿一坐,就耍开了嘴皮子:“喂,几位小心着点儿,看好了再下大注,我们可是换人了,都说换手儿如磨刀啊!”
  “哥们儿,都凭四张牌,谁怕谁呀!”赵小鬼儿嘻嘻一笑,不无讥讽地说,“换人不换点儿,真得猛砸几注才行,你们就别指望喘上那口气来了!”
  “哼,还说不准是谁喘不上来那口气来哪!”
  “牤牛卵子,也就是让你们多提溜一会儿。”
  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如此一斗口,火气自然就上来了。赌场上,讲究个玩心眼儿,最忌讳的就是斗口。这种情形似乎有些反常,岂不知这是赵小鬼儿的惯用伎俩之一,目的无非是替自己造一造声势而已。类似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他也曾遇过不止一次了。一旦身临其境,他最喜欢采用的方式就是破釜沉舟,铤而走险。所谓平赌输赢,也大可一搏。真要输了,那是别人的钱,与他何干!万一侥幸赢了,还能少下他的好处吗?也就是说,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赵小鬼儿一连下了三把大注,连个回头钱都没见着,让光头一股脑儿地都拿了过去。说来也怪,这工夫他反倒不大喘气了,一副轻松已极的神态,仿佛如释重负一般。
  一连三把牌,光头使出的都是“硬夺”一招儿,四张牌满把全换,自然都是绝顶的大点儿。弄了个把把通吃,满山一划拉,钱都归了庄家。其实,他们这一面手儿当中,皮夹克是首领,高手儿却是光头,也就是所谓的“鬼”。至于瓜皮帽,不过是一个打打闹闹的保镖而已。从打开局,他们一直干得挺顺,也就没用光头伸手。现在到了最后关头,而且遇上了强硬的对手,这才把光头派上了用场。
  到第四把牌上,赵小鬼儿终于发现了对方的破绽,可惜他刚刚有所表示,光头眼快手疾,倏忽之间,已强行将手里的四张扑克牌送了回去。
  “好啊!你敢跟哥们儿玩这一手儿绝户招儿,胆儿也太肥了吧!”宋宽也看明白了,“腾”地往起一站,“废话少说,照老规矩办事儿,把吃进的那些货统统给我们吐出来,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这话是你说的呀?”光头轻飘飘地开口反问。
  “是啊!”
  “凭啥呀?”
  “你做过活了,自个儿还不明白是咋回事儿吗?”
  “哪儿呢?你瞪大两只眼睛好好地看上一看!”光头响响地拍着自己的一对巴掌,嗤地一笑,“捉奸要双,捉贼要赃,我这两只手可是干净着哪!”
  “你把牌送回去了!”坐抗门的那个老头帮了一句。
  “你看见了?”
  “看见了。”
  “哪只眼睛看见的呀?”
  “那还用说吗?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那好,弟兄们,给我动手,把他那两只死鱼眼睛都给我挖出来当泡踩,看他还说不说看见的话了!”光头一拍炕沿,高声吆喝着。
  瓜皮帽亮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伸手揪住了老头的衣裳领子。皮夹克动作也不慢,帮着瓜皮帽把老头从炕上拖了下去:“老东西,你是活腻歪了还是咋的?多嘴多舌,光挖你那两只眼睛算是便宜你了,应该把你的舌头也割下来喂狗!”
  一左一右两把匕首,同时在眼前晃来晃去,吓得老头死死地闭住双眼,大气儿都不敢喘,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局势突变,在场的人们几乎都惊呆了。这哪里是在赌钱,分明是要玩命嘛。赌场应该是一个很讲规矩的地方,凭的是点儿,斗的是输赢,怎么可以动刀子呢?这种场面,不要说宋宽他们了,就连那赵小鬼儿也从未见过。怎么办?和他们拼吗?对方有备而来,手里都握着明晃晃的匕首,真要交了手,恐怕要吃大亏。俗话说得好,光棍儿不吃眼前亏呀!可如果不拼,这一口气又怎么咽得下去呢?
  宋宽在犹豫。
  钱和文也在犹豫。
  钱和文不只犹豫,也许还要多一层顾虑。不管咋说,这是在自个儿姐姐家中。万一拼个头破血流、两败俱伤,这个残局可怎么收拾?谁又能收拾得了?
  这节骨眼儿上,原本一直端坐不动的光头站起身来,摆了摆手,示意皮夹克和瓜皮帽放开那个老头,又回身朝宋宽一笑,说:“大哥,你也坐下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几个人谁也开不得口,一点儿声响也没有,静得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来。局面一时显得十分尴尬,分明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光头旁若无人地顾自把话说了下去:“过年吃豆腐渣——没啥,都消消气,压压火,咱们好好玩嘛。”
  “还玩个啥呀!刀子都玩出来了,再玩下去,只怕要玩出人命来了吧!”老头把话说完,抬腿欲走。
  “等等,你倒是说了个痛快,我还有话没说哪!”光头冷冷一笑,亮出腰间的匕首,上前拦住老头的去路,“玩出人命那倒未必,不过我这家巴什也不是吃素的,见见红,放放血,也说得过去。老东西,你身上的血是不是太多了,想往外放一放啊!”
  “别——别——”老头原以为可以一走了之,一见无法脱身,也只好乖乖地坐了回去。
  “这就对了嘛,哥们儿爷们儿好不容易凑到一块了,哪能说散就散了呢?那也对不住局东啊!人家远接近送,好酒好菜地待承咱们,你说走就走,好意思吗?”光头顾自说着,大摇大摆地坐回庄家位置上去,皮笑肉不笑地冲抗门一摆手,说,“我看你俩也没多少货了,这一把就划拉划拉一股脑儿都押上吧!”又随手朝宋宽和赵小鬼儿一比划,“你俩专为捧场而来,押少了也不好看,一个人就先押上一千元吧!”
  他娘的,押与不押,押多押少,都由他一个人信口开河,一锤定音了。谁听说过这种事情,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嘛。说来可笑,光头真还一本正经地推上了。那一副扑克牌,任凭他随意摆弄,大点儿自然归了他,又是个三门通吃的局面。
  抗门的两个手儿掏光了身上的钱,倒是轻松得很,一起软绵绵地靠了墙。到了这一步上,宋宽和赵小鬼儿都看钱和文。钱和文别无他法可想,权宜之计也只能示意他俩往外掏钱。这叫什么?简直就是明抢硬夺嘛。如此三五把牌过后,他们也就让人家给洗劫一空了。
  光头还挺会做戏,每一把牌上都一本正经地给红钱,而且只多不少。张三混子有点打怵,却又不敢不要,也只好硬着头皮一一接了过去。那情形,真是让人哭不得也笑不得。
  临到末了,皮夹克喊了一声“撤退”,三个人同时起身离去。他们还使出了最后一招儿,在外面把房门给反锁上了。而后,听得院外一阵摩托车声轰然作响,渐去渐远,很快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钱和文等人破门而出,手持棍棒追出老远,也是一无所获。其实,他们连人家的去向都无法弄得清楚,追出多远也只能是白费力气而已。
  他们几个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偏又无处发泄,只好怏怏而归。回到屋里一看,那情形让他们更如火上浇油一般,任谁也无法按捺得住了。
  炕上,长拖拖地躺了两个人。一个是那老头,另一个是那年轻一点儿的。两个人方才一起押了抗门,自然也就一同遭了厄运。
  “瞧瞧,这节骨眼儿上你俩挺的哪份尸啊!”钱和文一拍炕沿,发起火来,“也不说出去帮一把,好像就我们自个儿遭了殃似的,这叫个啥事儿呢?”
  “我们才不干那种傻狗撵飞禽的事儿哪!”老头翻身坐起,慢悠悠地开了口,“再又说了,我们也不能放着现成的卧兔不打,去打那跑兔啊!那不成了舍近求远吗?”
  “谁是跑兔?谁又是卧兔啊?”
  “那仨小子是那跑兔,你们就是卧兔!”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啊?”
  “啥意思?这还不是明情吗?你们是放局的,我们是捧局的,出了乱子,我们不找掌柜的找谁呀!也没别的意思,你们得一五一十地包赔我们的经济损失,这话拿到哪儿都说得过去!”
  那个年轻一点儿的不甘落后,也在一旁开口帮腔:“我们爷俩都商量好了,给我们拿上五千元,咱们就算一笔勾销,两来无事。”
  “你俩行啊!还真够横的了!”宋宽听了只是想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算忍住,“方才你俩这股劲头哪儿去了?当着人家的面咋都尿了裤子呢?”
  “谁好端端的拿着鸡蛋去撞石头啊!是缺心眼儿还是怎么着!跟你们说,我还想留下自个儿这条老命多活几天哪!”老头振振有词地说,“冤有头,债有主,打酒朝提瓶的要钱,这笔账不跟你们算,我们还找谁去呀!”
  “你瞎了眼吗?没看见我们也让人家来了个洗劫一空吗?”钱和文急了,开口骂了起来,“你们找我们有理了,我们找谁去!”
  “你们爱找谁就找谁,那是你们的事情,跟我们压根儿就说不着!”
  “看来,咱们得找公安局去了。”张三混子一直没开口,这时一言既出,四座皆惊。不过,他本人倒很坦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依旧侃侃而谈,“你们想过没有?一旦咱们报了案,公安人员就得想办法为咱们破案,把那些钱追回来,满天的云彩不就都散了吗?他们那得叫抢劫罪,够判刑的,咱们也好借此机会出一口恶气,这不就一举两得了吗?”
  “也好,那就报案!”钱和文也没顾得上多想什么,一拍大腿说,“顺的好吃,横的难咽,哑巴亏咱们不能吃,这口气说啥也得出,是好是歹反正豁出去了。”
  宋宽犹犹豫豫地说:“私不举,官不究,一旦报了案,就等于把咱们自个儿也抖搂出去了,咱们能不能替自个儿洗出清身来,那可就两说着了!”
  “我看没问题,咋说咱们也是受害者嘛。”张三混子说。
  “可不,弄好了,还可以来个将功折罪哪!”钱和文高腔大嗓地说,“到了这种地步,咱们还怕个啥,反正谁也别想闹个囫囵就是!”
  听到这里,老头在一旁不阴不阳地笑了起来:“哥几个行啊!戏演得不错呀!耗子敢上门找猫,是不是成心送死去呀!听都没听说过,拿这一出戏吓唬谁呢?想玩邪的没门儿,废话少说,今儿个不拿出钱来,咱们没完!”
  说完,那一老一少又不约而同地把自个儿放倒在炕上了。
  钱和文也不再多说什么,当即打发外甥出去,先借上一辆摩托车,准备去公安派出所报案。这一回外甥办事儿倒还利落,不一会儿就把一辆摩托车推了回来,也不熄火,就放在院子里“突突”地响着,弄得人们心烦意乱,一个个坐立不安。
  几个人临时在院里商量了一下,都有进退两难之感,这个主意还真不大好拿。张三混子不无惋惜地说:“我寻思着这么一说,把那俩家伙吓跑,咱们也就万事大吉了,想不到他们不吃咱这一套!”
  “那两个人不依不饶,简直就是逼着老寡妇出门子嘛,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好歹咱们先抢一个苦主当当,依我看这案该报。”宋宽想了想说。
  “报!为啥不报!说啥也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呀!”钱和文终于下了决心,打发张三混子带上赵小鬼儿马上离开。这时他才发现,那个赵小鬼儿早已没了踪影,一定是自个儿提前溜之大吉了。不过溜了也好,也省得再操心经管他了。
  而后,钱和文、宋宽、外甥一行三人,一同赶往公安派出所去。
  也许因为这一桩案件情况比较特殊,性质也比较严重,所长亲自出面接待了他们。在详细地询问了案情并做过笔录之后,所长当即拍板做出决定,派出得力干警,马上行动,先把那一伙人抓住再说。
  一辆吉普车和两辆摩托车同时出发了。除了公安人员以外,钱和文他们也一同前往,以便配合这次行动。可惜得很,他们一行人绕了好大的一圈,几处交通要道一一查看到了,却也往返徒劳,甚至连一点可疑的迹象都未曾发现。
  后来,他们又去抓捕野猫。据外甥交待,那三个人就是一个绰号叫做野猫的家伙介绍给他的。
  在野猫家里,他们依旧扑了个空。
  返到外甥家里一看,那一老一少也已踪影全无了。
  处处扑空,一行人难免有些大失所望,弄得所长也十分懊恼。钱和文有些过意不去,上前安慰说:“别急嘛,所长,这个野猫是本地人,还是容易抓到的,有了他,就不愁抓不到那三个人了。”
  所长摆了摆手说:“这一只野猫,恐怕不大好找,他随便往哪儿一猫不动弹,要想找他,也就赶上大海捞针了。”
  “那咋办呢?”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早早晚晚有他们落网的时候。”
  “这么一耽搁,只怕就便宜了他们。”
  “不要乱说好不好!到底是你当所长还是我当所长啊?是你在主持破案还是我在主持破案?我提醒你,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所长冷冷地说出这一番话来,脸色竟也为之一变,阴沉沉的,看着叫人格外心寒。
  回到派出所之后,审讯重新开始。所长依旧亲自问话,口中虽然不无调侃,却也明显地透露出几分威严:“很好,你们能够做到主动投案自首,我们会考虑给予从宽处理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也是政府的一贯方针政策嘛。”
  “所长,你可千万别搞错了!”钱和文惊得一下子跳起老高,叫道,“我们不是投案自首,是专为报案而来的呀!”
  “你急什么?坐下!听我给你解释嘛,这是相关的两宗案件;一个是持刀强抢案,案犯现已在逃,另一个则是聚众赌博案,你们三个有一个算一个不冤枉吧!所以我才说你们既是报案,也是投案自首嘛。”
  至此,三个人被一并关进了一间拘押室,听候处置。
  
  事情急转直下,一下子弄到这步田地,可谓始料不及。三个人都觉得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一铁的现实。公安派出所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毕竟是国家的一级执法机关哪!
  钱和文看着外甥,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盘问开了:“你说,是那个野猫找的你,还是你找的野猫?”
  “是我找的野猫。”外甥头不抬眼不睁地说。
  “你跟野猫都说了些啥呀?”
  “我说打算放一场局,平一平坑,请他出面帮我个忙。”
  “还有呢?”
  “我也提到了你,河湾村出了名的大手儿嘛,货多得很,人又土鳖,挺好弄的!”
  “你小子咋这么说呢?”
  “不这么忽悠他们,谁肯来捧场呀?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请得动人家!”
  钱和文气得够呛,连连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你呀!你呀!你哪儿来的这一套屁嗑儿,这不等于把你舅给卖了吗?这可倒好,请神容易送神难,自个儿整治自个儿,不光把我弄深坑里去了,连你宋大舅也搭上了。卖一个搭一个,这一回才叫亏了老本哪!”
  外甥吭哧半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和文,你就别说那么多了。”宋宽在一旁开了口,“今儿个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真要当场撂倒两个,事情可就大发了!还有呐,也多亏你早早发话,安排姐姐找地方睡觉去了,要是让她赶上那个场面,还不得吓她个好歹的,那就更不值得了。”
  “可不。”
  公安派出所的处理意见很快就有了,简单得很,每人罚款一千元,立即打发一个人回去取款,另外两个人留在这里当做抵押。当然这两个人也不闲着,必须把那些参与赌博的人员一一列举出来。
  不过,在打发谁回去取款的这件事情上,他们的意见发生了分歧。到了这一步田地,其实也别无选择,只能是打发外甥回去,取那一笔现成的红钱,以解燃眉之急。
  钱和文发了话,外甥却哼哼唧唧地不愿意动地方:“舅,那一点儿红钱怕是不够吧!”
  “怎么不够!你当我心里没个数还是咋的?”
  “那——”
  “你也不用犯难,先把钱取来,别的事情过后再说,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瞻前顾后的干啥呀!”
  “我——”
  “你啥也别说了,赶紧动身上路吧!”
  钱和文一再催促,外甥虽不情愿,也只好动身赶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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