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哈斯巴特尔初次相恋 草原呈现一派苍茫(中)
作品名称:哈斯其其格的罗曼蒂克 作者:太行飞剑 发布时间:2018-08-31 09:42:44 字数:5984
四
我每天忙于教学工作,很少参加连队的晚点名,突然有一天半夜里连队吹起了紧急集合号,我虽然不是战斗班的成员,但是出于对连队事务的关心也赶紧穿戴整齐,站在三排的队伍后面(因为以前我曾经是三排八班的副班长,所以我总是把三排当成自己的娘家)。
连长说:“同志们有多少羊也要赶到山上去,你们那些女同志急什么?别急着嫁出去,咱们兵团就是叫你们扎根的,什么是扎根?就是结婚、生孩子。但是,现在你们还小,不到结婚生子的年龄,按规定,不准恋爱。可是今天咱们连队有两个人在种子仓库里鬼混,熄灯号吹过以后,还不回宿舍睡觉,两个人好像野人一样在种子屯里配种。着急什么?有多少羊不赶到草原上啊?一比一的比例,够你们配种用的。”
这时候,只听见连长说:“把他们拉上来!”于是副连长和另一个男战士拉上一对儿衣服不整齐的战友。我一看女战友我不认识,好像是其他连队的;男战友我认识,是我们连队壮汉。壮汉有一米八的个头,虎背熊腰的,他是66届高中毕业的学生,有23岁了,可是来兵团比较晚,属于新兵;他的恋爱对象是和他一起来的女生,岁数比较小,两个人以前在家的时候是邻居。这些都是我从战友们的闲言碎语中得知的。
用现代的眼光看,他们是未婚青年,两个人恋爱后同居了,连队都是集体宿舍,他们没有地方,就在种子屯里解决了生理需求。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在当时他们就成了违反纪律的另类。两个人站在队列前面,让连长骂得猪狗不如。女孩子哭得一塌糊涂。壮汉昂起头,像个愤怒的狮子。他怒吼道:“这是什么狗屁纪律?连结婚生子谈恋爱都要管得这么紧紧的,我们知识青年是劳改犯吗?”
兵团战友们都闭住呼吸,不敢吭气。连长骂人骂够了,命令两个人回去写检查。我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第二天就对哈斯其其格和马海涛讲了,他们两个听了都很气愤,感觉连长这样做太过分了。他们两个都是66届高中毕业生,人事关系属于牧业学校附属牧场的,而且两个人都有恋爱对象。哈斯其其格与巴特尔刚恋爱不久,马海涛也正在和牧业学校的一个学生恋爱着。他们岁数比较大,认为恋爱是人的自由,不该管的那么多。牧场都给他们分配了单独的房间,为他们恋爱提供了方便。在蒙古民族的文化中,恋爱和婚姻都是长生天赐予人的权利,就和牛羊需要繁殖一样,人类的繁衍生息在蒙古民族的文化中都是纯洁神圣的事情,都应该得到众人的祝福。哈斯其其格说:“你们兵团规定,三年工作令满以后,才能结婚生子,那么如果到那时候,你们还没有恋爱对象,不能结婚生子怎么办?”马海涛则说:“如果你明天满三年工龄,今晚上与人恋爱了,能算违反纪律吗?谁能保证三年期满那一天开始恋爱呢?人是感情动物,能像牛马一样,说今天下午配种就今天下午配种吗?即使牛马也要看看发情期呢!”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接受了一些恋爱自由的思想。开始感觉连队禁止战友们谈恋爱是不妥当的。但是我自己不准备在草原上谈恋爱。因为我有个更大的梦想,就是离开草原,到大城市当一个专门写书的作家。我妈妈说过,只懂得结婚生孩子的女孩没有出息,希望我有大志向,能够为父母亲争一口气。
五
就在哈斯其其格和我一起忙着为学生们过冬解决困难的时候,哈斯其其格心上的人哈丹巴特尔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春天准备牧草种子。他从生产资料公司拿到了调拨牧草种子的计划书,去锡林浩特畜牧业局找黄援朝副局长签字盖章。没想到,黄援朝局长一眼就看中了哈丹巴特尔,非要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哈丹巴特尔做女朋友。哈丹巴特尔婉言谢绝了,牧草计划的事情也搁浅了。
哈丹巴特尔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权衡了牧草种子和个人感情的重量,决定使用缓兵之计。他又一次去找黄援朝副局长,告诉他经过自己的慎重考虑,同意和黄援朝副局长的女儿处男女朋友。副局长才给他的计划书签了字。哈丹巴特尔有自己的小算盘:等牧草种子到手以后,自己就以性格不合为借口,断绝和局长女儿的恋爱关系。
不久,黄援朝副局长请哈丹巴特尔到家里吃饭,哈达巴特尔第一次见到了黄副局长的女儿黄伊娜。她是一个混血儿,她的妈妈是俄罗斯人。黄伊娜身材细高,乳房丰满,腰很细,修长的腿,丹凤眼、樱桃口,白里透红的皮肤,优雅的举止,让哈丹巴特尔有些自愧不如的感觉。黄伊娜比哈丹巴特尔小一岁,也是66届大学毕业生,学的是外贸专业,现在锡林浩特外贸局工作。
黄援朝家里房子很大,是一个独立的院落,院子里种植着各种花草。晚上,屋子里的灯很亮,院子里也拉上了很亮的灯。他们请哈丹巴特尔吃烤全羊。黄伊娜对哈丹巴特尔说:“听说蒙古人都能歌善舞,你能即兴表演一个节目吗?”
哈丹巴特尔本想推辞掉,没想到黄伊娜很温柔地说:“亲爱的,你不要害羞,我来给你伴奏。”说着拿来了马头琴。哈丹巴特尔很无奈,只好说:“我只会唱一支歌,就是那个《在百花盛开的草原上》,你会拉吗?”
黄伊娜笑了说:“会,会,那是我的保留节目。”
于是,他们两个合作演唱了这个节目。悠扬的歌声响彻整条大街。这绝不是夸张,那个时候锡林浩特不像现在这么大,只有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我们曾经笑谈锡林浩特的小,说:“一个交警指挥全城,一条大街灯火通明。”可见那时候作为草原城市的锡林浩特还是比较小的,哈丹巴特尔和黄伊娜的歌声响彻整条街道就不稀奇了。
哈丹巴特尔唱到“在百花盛开的草原上,洒满了银色的月光,晚风中传播着牧人的笑语,马头琴声四处飘荡。小分队巡逻过河湾啊,我的心儿把往事回想……”唱着唱着,哈丹巴特尔逐渐进入了角色,“想起了童年悲惨的时光,仇恨的烈火燃烧在胸膛,复仇的决心催动着骏马,奔向那红旗飘扬的远方……”
最后大家都加入了歌唱,大家的配合是那么默契,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亲朋好友。
那天晚上,哈丹巴特尔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看到了锡林浩特这个塞外小城里还生活着这样一些人,他们有舒适宽大的住房,有优雅风趣的谈吐,有令人羡慕的职业和权利。他们生活富裕、有教养、有文化,而他感觉自己和这一切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的心开始起了微妙的变化……
草原上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话:风随雪行,狼随风窜。草原的冬天很冷,是凛冽的西北风最猖獗的时刻,也是草原狼最猖狂的季节。那天暴风雪又要来了,哈斯其其格骑着马来我的住处对我说:“托娅,蒙根高勒大叔他们组织了一帮人去阿尔斯楞山围猎,你快穿戴暖和些,咱们一起去看草原狼围猎。”我说:“你说清楚些,到底是蒙根高勒大叔他们围猎,还是草原狼围猎。”哈斯其其格说:“一句话说不清楚,你去了就知道了,快,快点,晚了就来不及了,马都牵过来了,别磨蹭了。”
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我急忙穿上皮大衣,戴上皮帽子和皮手套,蹬上马靴,骑上我最喜欢的枣红马,出门就冲进了暴风雪中。
当我们策马扬鞭来到阿尔斯楞山附近的时候,我看见那片被荒漠化的土地上被风雪吹成了一个冰雪的湖泊,草原狼正驱赶着一群黄羊往湖泊里飞快地跑着。它们至少有一千只,那阵势让我想起钱塘江的潮水。阿尔斯楞山的一面是茂密的树林,其它三个方面是围猎的草原狼。黄羊被逼进了死胡同,只有硬着头皮往萨尔斯楞山上冲了。可是要冲出去何谈容易,必须要经过一人多深的雪湖。
那是一支多么雄壮的草原狼队伍啊,它们大概有一百三十多匹。它们迎着暴风雪,呼啸着,奔跑着,浑身充满了力量;它们进退有序、纪律严明,显示了强大的战斗力,它们没有一匹后退,没有一匹胆怯,斗志是那么高昂。而被它们围追堵截的草原黄羊是草原上的奔跑冠军,它们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奔跑着。
草原狼们层层逼近,步步为营,一会儿就把黄羊赶进了那一片雪湖。这时候黄羊才知道受骗了,可是它们已经没有了退路。有些机敏的黄羊选择了冰盖结实的地方突围了出去。它们简直就是滑雪健将,一只一只地滑雪而去,组成一幅动人的画面。一些身材高大的黄羊从雪比较少的地方强劲突围,也冲到了萨尔斯楞山上,隐藏在茂密的深林中去了。但是更多的黄羊陷入了雪湖出不来了,特别是一些老弱病残的黄羊,很快就不能动了,它们很快就变成了冻羊肉。
这时候,藏在不远处的蒙根高勒大叔和牧场场长阿拉玛斯等一些人,骑着蒙古快马、拉着马车赶到了,他们三面鸣枪吓走了草原狼,收获了草原狼的胜利果实。我感叹道:伟大的牧人啊,你们是比草原狼厉害得多了。
其实草原狼并没有跑远,它们就在附近守候着自己的果实,等待着牧民离去。蒙根高勒大叔他们只收获了部分裸露在雪湖上面的黄羊,就匆忙地离开了雪湖。我看啊,那雪湖中仍然有很多落网的黄羊呢。我有些糊涂了,为什么不把雪湖中所有的黄羊都打捞上来呢?
哈斯其其格看出了我的疑惑,说:“快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回牧场去!回去我给你讲草原围猎的故事。”那天,我回到了牧场,美美地吃了一顿烤黄羊,也知道了牧民们收获不彻底的秘密。原来,牧民们是给草原狼留下了过冬的食品。草原狼会回到雪湖收获它们的猎物,而且黄羊埋藏在雪湖里,就好像放在冰箱里,可以保存整个冬天。草原狼在冬天最冷的时候,就会来吃它们储存的猎物。这样可以保证整个种群的生存。
啊,其实牧民并不想消灭草原狼,跟牧民争夺草场的是黄羊,牧民想借助草原狼的力量,减少黄羊的数量,以减少黄羊对草原的压力。黄羊吃起草来很厉害的,有时候会把一块草场吃得光秃秃的。这样就会影响牧民放牧和草原上的生态平衡。
那天毕其格图也参加了围猎,他说,草原狼的生存可以维护草原的生态平衡,它们的围追堵截可以提高黄羊的奔跑能力和免疫力。可以说没有草原狼就没有黄羊。当然它们有时候也抓老鼠吃呢,这也是它们的另一个功劳吧。他还说牧民只是在鹬蚌相争中取得一点利益,解解嘴馋而已,不能靠打黄羊为生。我终于听明白了,原来牧民并不想把草原狼斩尽杀绝啊,它们还给草原狼留着一条生路呢。
哈斯其其格还对我说,关于草原狼围猎的故事绝对不能讲给兵团的任何人听,要保密。不然兵团那么多人来了,草原狼就没有吃的了。我想:是啊,兵团的人知道了,不仅是草原狼没有吃的,就是牧民也没有这么好的口福了。我当时寻思着:把我们这些知识青年弄到草原上是什么意思啊?我们无意识中抢了牧民的草场,连草原狼也害怕我们呢。
后来我们兵团组织了打狼队,准备消灭杜根塔拉草原上的所有草原狼呢。那时候,我就感觉到,我们不属于草原,我们来草原就像穿越故事里的现代人回到古代一样。似乎在改写草原本来的历史。由此,我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复习功课,通过高考离开草原,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哈斯其其格曾经对我说:“66年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差一点就考上大学了,我们毕业考试都进行完了,当时我想报考清华大学物理系,属于本科。”那一刻我才弄明白大学分专科和本科。专科读三年,本科读四年。嗨,我真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明白。
春节到了,哈斯其其格回了通辽市。通辽市是她的老家,那里位于西辽河畔,京通、通让、大郑三条铁路在那里交汇,那里还是哲里木盟行政公署的驻地和那里主要的货物集散地,那里的机械、制糖、造纸、化工、玻璃以及畜产品加工都比较发达。她的父亲也是铁路工人,就是这一点让我和她很亲近。她是家里的小女儿,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已经结婚了。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70多岁的老父亲。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本来是回家和父亲团圆的哈斯其其格却臂带黑纱回到了杜根塔拉草原。他父亲早已经病了,哥哥姐姐都没有告诉她。回到家的第三天,她的阿爸突然心脏病又一次发作,就死在了她的怀里。她伤心极了。
我们相见的时候,她情绪很低落,总是跟我说:“人的生命太脆弱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爸爸身体是最棒的,没想到他……”说到这里她就不由自主地流泪,我也陪着她流泪。我本来想劝劝她,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个劝法。于是,只有陪着她一起掉泪。
在伤心的岁月里,我唯一能让哈斯其其格暂时忘却伤心的办法是和她一起复习功课。开学以后,我们两个除了上课以外,大部分课余时间都在复习功课。哈斯其其格的基本功真扎实,她对于一些基本的定理和公式记忆非常清楚,经常是我们一起复习功课,一起看书一起做题,慢慢地就演变成了她给我辅导、讲题。
一个星期六下午,我们在一起复习政治,有几个题目哈斯其其格也说不准了,于是我们决定到锡林浩特去找哈丹巴特尔,问问他该怎么做。没想到我们看到了让哈斯其其格心碎的一幕:在哈丹巴特尔的宿舍里,黄伊娜和哈丹巴特尔正在有说有笑地一起吃饭呢。他们亲密的样子一下子就击碎了哈斯其其格的美梦!
我们落荒而逃,好像是我们破坏了人家的好事。哈丹巴特尔追了出来,要和我们解释解释。我也想听听他的解释,我想:也许哈丹巴特尔有他的苦衷。可是哈斯其其格不顾一切地跑了。我怕她出事,就跟着她一起跑,一直跑回了我们住的招待所。
我对哈斯其其格说:“亲爱的哈斯其其格,你听听他的解释好吗?也许他有自己的苦衷。也许是我们误会了他。”
哈斯其其格对我说:“托娅,假如你有一块心爱的巧克力,你经常把它放在自己的嘴里含着,你既不舍得吃掉它,也不舍得送给别人。可是有一天它却掉到了狗屎上了,你还要把它捡起来放进嘴里吗?”
我顿时哑巴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恋爱过,也没有把嘴里的巧克力掉在狗屎上的经历。我傻了,不知道如何回答哈斯其其格提出的问题。
哈斯其其格大声说:“不,不,我不会捡起来再放进嘴里去,我嫌他脏!嫌他脏,你懂吗?”她说完大哭起来。
我说:“亲爱的哈斯其其格,别哭啦,我懂你的心。走吧,我们回杜根塔拉牧场去,从此再也不理这个坏蛋了。这样忘恩负义的男人,是不值得你为他伤心的。”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哈斯其其格掉到了陷阱里,陷阱里有一匹草原狼。草原狼用前爪剖开了哈斯其其格的胸膛,掏出了她的心。她昏过去了,她的心在狼的爪子里激烈地跳动着,我就在陷阱的上方,却不能去救她。我嘶声竭力地喊:“哈斯其其格,哈斯其其格……”
我突然醒来,浑身都是冷汗。打开灯一看:哈斯其其格不见了!这深更半夜的,哈斯其其格哪里去了?她不会寻短见吧?我立即穿上衣服,出门去找哈斯其其格。
那天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外面一片洁白如洗。我首先想到了厕所,那个招待所的厕所是旱厕所,就在院子的东南角上。可是我到厕所一看,一个人也没有。我又跑去招待所附近的杨树林。在树林里我找到了哈斯其其格,她木然地坐在雪地上,她旁边的一棵树上拴着捆背包用的绳子。她是想上吊啊!
我急忙跑过去,把哈斯其其格搂在怀里,不禁大哭起来:“哈斯其其格,你是个笨蛋、傻瓜,你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你就这样死了,死得值吗?你死了,咱们学校该怎么办?学生怎么办?你的理想谁来实现?为了一个负心的哈丹巴特尔,你就放弃生命,你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吗?”我越说越悲伤,忍不住哭得更伤心了。
哈斯其其格听着我的诉说终于哭出声来了。我们两个抱头痛哭,这时候我的心松懈下来。我小时候听妈妈说过,如果寻短见的人哭出声来了,她的心就软了,她就舍不得寻死了。最可怕的是寻死的人木然地面对一切,那就是说她已经失去生活的信心了。还好,哈斯其其格没有绝望,她从鬼门关上回来了。我突然想到,哈丹巴特尔是为了牧草去接触黄伊娜的,如今他真的和黄伊娜好了,那牧草的事情是不是就泡汤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