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绞縉的风暴

　　寒去暑来，冬夏交替，转眼就是一年。
　　刘孝文自一九五四年八月，考入岛城中学，己经度过了三个学期的学习生活。眼下只剩最后一个学期的学习时间了。他是既觉得珍惜、而又觉得抱有无限的希望……
　　时间到了一九五七年六月上旬。三级二班的伺学，在即将毕业的前夕，都进入了紧张的复习功课的白热化阶段。为了能够在毕业考试当中获得较好的成绩，每一个同学都鼓足干劲，要在即将结束的三年初中学习的跑道上，做好最后的冲刺，以便给亲爱的母校，给亲爱的老师，留下一个满意的三年总结的好的答卷。
　　但是，同学们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阵意外的风波，没能使同学们的衷心愿望得到圆满的实现。
　　有一天上午，忽然从外面传来一个消息，说所有中学都要马上停课，全部进入到反击右派的斗争中去。消息传到岛城中学的三级二班，全班同学立刻全都一片惊讶起来：
　　“啊？怎么又要停课搞运动了……？”
　　“停课，停课，咱们还毕业不毕业啦呢……？”
　　一贯爱调皮的林俊岭，这次也不敢乱说话了。他凑到班长姜雪静身边，小声的问道：
　　“班长，什么是右派呀?那右派……比上次的胡风……”
　　正在这时，章子冉老师一脚踏进教室的门槛，把林俊岭的问话打断。章子冉老师的脸上挂着异样的表情，向同学们说道：
　　“大家赶快到外面排队集合，学校要召幵全体大会……！”
　　章子冉老师的话，使全班同学都大吃一惊。一个个愣怔着跑到教室外面排队集合。等军体委员林俊岭，把队伍拉到大操场上，大操场上己经站满了许多兄弟班的同学。兄弟班的同学们脸上，也是与三级二班的同学一样。个个脸上都挂着愣怔不安的表情，不大一会儿，王悦斋副校长又露面了。在他的腋下，仍然是夹着那个大厚本子。
　　“同学们，大家肃静一下……！”王悦斋副校长，今天的表情更加严肃。他举着一只手在空中晃着说道：
　　“现在，我向大家宣布上级的紧急指示！……我们学校要马上停止上课，积极投入到反对右派斗争中去……右派，就是那些反对我们党在当前实行的各项方针、政策的资产阶级右翼分子！他们出于推翻我们党的领导地位的狼子野心出发，假借向我们党提意见的机会，大肆宣扬反动言论，猖狂向我们的党进行攻击！这是我们绝对不能容忍的！我们必须予以坚决的斗争和严厉的批判打击……现在，根据上级的指示，我们学校要全面停课，开展大鸣大放，大辩论的斗争当中……王悦斋副校长的讲话很严肃短绝，大概是任务的紧迫，他的讲话很快结束了，然后发号施令般的要各级各班，都马上回去展开大鸣、大放、大辩论的活动。
　　三级二班的同学，很快把队伍拉回了教室里。随后跟进来了班主任章子冉老师，副班主任张淳圣老师和徐东超老师。从配备的辅导老师数量上来看，全班的同学马上就感觉到，这次运动要比上次批判胡风反党集团的规模，要更大更猛更严肃。
　　果然，班主任章子冉老师，阴沉着脸色走上讲台，向同学们说道：
　　“……根据上级的指示，这次反右派斗争，首先要进行群众性的大鸣、大放、大辩论，这是党中央给全国人民群众的一次权利。主要是辩论当前我国工人阶级生活的艰苦，还是我国的农民生活艰苦？辩论的形式，是敞开胸怀谈观点，讲道理，摆事实，做到以理服人，以事晓人……现在大家就开始分组讨论吧……！”
　　全班还是分成七个小组。但是，等同学们围拢在一起的时候，一个个脸上都表露出尴尬不安的神色。没有一个同学想抢先第一个发言畅谈的。往日人声嗡嗡的教室，现在却变得异样的沉寂……的确，上级的指示来得这样突然，反右派斗争又这样仓促上阵，使这些心底单纯的初中学子，根本就来不及思考和回味。他们还未接触社会，还未真正懂得社会的实质。猛然间的叫他们去大鸣、大放，大辩论，他们知道那些利害关系？什么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
　　年纪最轻的徐东超老师，见同学们都不肯发言，便引导同学们说道：
　　“大家不要有什么顾忌。大鸣、大放，大辩论，就是让大家敞开心底说实话！你对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的生活状况，有怎样的看法，就说怎样的看法。说错了也不要紧，大家辩论完了，再纠正。”
　　要讲到工人和农民的生活状况，不由得使刘孝文想到自己家的贫困生活。他心里想，这还用辩论吗？工人在工厂里做工，风不吹、曰不晒的，每天只干八个小时的活。按月领工资，老婆孩子穿衣吃饭都有了！农民呢？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闲着的时候，遭受着风吹雨打日头晒，秋天收回来的那么一点粮食，有的还填不饱一家人的肚皮。这不是明摆着，农民的生活比工人的生活艰苦么？……但是，已经有一些理智的刘孝文，没有照实站起来发言，他却仍然默默地坐在那里等候观看着……
　　然而，性格单纯的吴盛才，可有些忍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发言说道：
　　“老师，我的看法是工人阶级生活好，农民生活差！……工人在工厂里做工，风不吹，日不晒的，每天劳动时间短，平常还有节假日。领的是现成的钱，吃的是现成的饭。每月工资有剩余，老婆孩子都享福……而农民呢？一年到头起五更跨半夜的干活，风里来，雨里去，到秋后收回那么一点粮食，一家人吃完了，就完了。哪里有钱花呢？这就充分说明工人的生活好，农民的生活差！……”
　　同学们听着吴盛才的发言很在理，再加上徐东超老师说过，说错了也不要紧的提醒，终于一个个站起来发言了……宁宇黎站起来发言说道：
　　“我的看法也是农民生活比工人苦！农民种地太受累了，打下的粮食又不值钱……就是一百年以后，我看农民的生活，也赶不上工人的生活好……！”
　　单纯幼稚的同学们，越辩论胆子越大起来了。一贯爱调皮的林俊岭，竟然站起来对副斑主任张淳圣老师说道：
　　“张老师，你说是不是农民的生活比工人的生活苦……？老师，也要发表发表自己的观点看法嘛，让我们受受启发嘛……”
　　张淳圣老师被林俊岭同学问的咧着嘴笑了笑。然后说道：
　　“从某些方面来看，农民的生活确实比工人的生活艰苦一些……”
　　徐东超老师打断张淳圣老师的话，有些委婉的接着说道：
　　“工人们的生活，虽然在某些方面比农民的生活好一些。但是，别忘了，工人们对国家的各项建设，做出的贡献有多么的大……”
　　徐东超老师的话，马上引起同学们的不服气和反对。姜雪峰同学站起来，向徐东超老师问道：
　　“徐老师，你说工人们做出的贡献大。若是没有农民种地打粮食给他们吃，他们能做贡献吗？”
　　徐东超老师被姜雪峰同学问的一时语塞。这时，章子冉老师一看同学们越辩论胆子越大，急忙轻咳了一声，向同学们说道：
　　“大家还是在小组里辩论吧!大鸣、大放、大辩论，同学们辩论起来有意义。不要询问老师，老师不宜参加学生意见。好了，大家继续以小组的形式，展开辩论吧……！”
　　同学们从章子冉老师的脸上，看出了他的谨慎表情，于是便不再纷纷发表个人的看法了。从此，照着章子冉老师的说法，在各个小组里，展开了东一句、西一句的讨论……大鸣、大放、大辩论，在岛城中学进行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终于停止了。三级二班的同学，刚想清醒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继续复习功课。忽然上级派来了工作组，要对学生的大鸣、大方、大辩论，做最后总结。
　　这天上午，岛城中学又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同学们对召幵全校师生大会，己经习以为常了，各级各班很快就集合在操场上。然而，同学们到了以后才发现，今天的全体大会，好像与往常的全体大会有着绝然大不一样的气氛。特别是站在队伍里的刘孝文，一眼就看见在大会主席台上，坐着三个工作组的人。工作组的人，他们个个都脸色铁青，就连表情也严峻的有些异常，就好像法庭上的审判官一样，在等待着向提审罪犯审问。再看看王悦斋副校长，全身笔直的站在工作组的人身旁。当然，王悦斋副校长的腋下，仍是夹着他那个就没见过离开过自己身体一时的大厚本子。他的表情也是异常严肃，而且，一双眼晴还不住地向操场上的全体老师和同学们紧盯着察看，好像在捕捉什么目标猎物一样。观察到这种情况，刘孝文的心中不仅一阵惊怔的心想：
　　“今天这是开的什么总结大会？工作组的人员和王悦斋副校长，都好像在严阵以待似得……该不是要出现什么意外的大事情吧……？”
　　刘孝文心中这样又惊又吓的想着，便轻轻拉了一下身边的吴盛才，小声的说道：
　　“哎，今天的大会，怎么表现的这样严肃？会不会？……”
　　吴盛才一挤眼睛，打断刘孝文的话，小声的说道：
　　“今天这架势，好像要抓人了呀……!注意点……别叫王悦斋副校长盯上眼儿……”
　　“啊？这么严重！……”
　　刘孝文感到全身不由自主的一阵紧张，赶紧低下头去。就在这个时候，王悦斋副校长站到了演讲台前，把夹在腋下的大本子翻开，声音响亮地说道：
　　“大家注意啦!今天召开大会，是我校这次大鸣、大放、大辩论的总结大会！我校这次大鸣、大放、大辩论活动，是配合我党反对右派斗争的一次很有意义的活动！是要通过大鸣、大放、大辩论，驳斥驳倒右派分子的反动言论！打退右派分子向我党进攻的嚣张气焰！……然而，我们学校有些教师，却对上级的指示不加深思，对当前的形势不加重视！在这次大鸣、大放、大辩论的反击右派斗争当中，不但没有站稳自己的无产阶级立场，反而还随波逐流，引导学生向不健康的思想意识方面去发展。这就完全暴露了埋在这伙人心目当中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思想！他们的立场和思想意识，是与右派分子同流合污的……为此，我们要与他们坚决划清界限，将他们清除出无产阶级的工作岗位……”
　　王悦斋副校长说到最后，语气竞像喊口号似的严肃。他合起大本子，跨步站到旁边。坐在主席台上的一个工作组的人员，马上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拿在手里，用眼睛向操场上扫视了一下，高声说道：
　　“在这次大鸣、大放、大辩论当中，我们发现，在岛城中学有一批教职员工的思想极其反动！……他们不但不积极配合我们党的反右派斗争，而且还明目张胆的在学生面前散布反动言论！说什么农民的生活比工人的生活苦，说农民缺衣少帽没钱花……决然公开破坏我们党的工农联盟！……至此，经上级党组织审查决定，现将该校教职员工张淳圣、吕杰、徐东超、陈伟亮、刘毅迪、琉璃娜、边金英、周丽群、刘若英、刘立国十人为右派分子！……”
　　工作组的人员宣读完了以后，他们这忽然间的把十位老师划为右派分子，操场上立刻响起一阵惊诧的议论声。大家都个个唏嘘不平，愤愤之声，此起彼落的说道：
　　“啊？这是怎么啦?把这么多的好老师划为右派分子……？”
　　“这对劲儿吗？这些老师可都是我们的好老师呀，他们怎么会是右派分子呢……？”
　　工作组的人宣布完结，马上退出会场走了。王悦斋副校长还要来一回威风。他把那个大本子牢牢的夹在腋下，挥着一只手，向操场上的同学们高声说道：
　　“安静，安静，大家不要乱嚷嚷！今天，上级党组织将我校十名有问题的教师，划为右派分子，是完全正确的！任何人也不得非议!从现在开始，这十名教师将受到有关部门的组织处理！同学们要认清形势，要拥护党的方针、政策，与他们彻底的划清界限！散会！……”
　　这次总结大会，就这样仓促的结束了。但是，从此反右派斗争，就在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的开展起来了。
　　第二天，岛城中学开始上课了。可是，以前给三级二班讲物理课的老师不见了，讲生物课的徐东超老师也不见了。虽然，这两门课程又有新的老师过来替着讲课。然而，同学们的心情一直是沉重的。多么好的老师啊！他们有什么过错？和同学们朝夕相处，平易近人，像春蚕吐丝一样，源源不断地教给同学们知识，教给同学们做人的道理……他们怎么能是右派分子呢？竟残酷的将他们推下讲台，赶出学校……从此，这场反右派斗争，在亲眼目睹的同学们心目中，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痕！
　　这天下午，快要上课外活动的时候，章子冉老师又来到三级二班的教室。走上讲台，向同学们说道：
　　“告诉—件事情。根据上级指示，学校规定，今年毕业的班级，从明天开始，进行毕业考试。考试时间，两天！”听说要进行毕业考试，全班同学的神情都非常紧张而且激动起来。有的同学马上围到讲台前，向章子冉老师问这问那。吴盛才、张劝善、宁宇黎三位个同学，对这次考试，心中有些胆怯。吴盛才眨着眼睛，向章子冉老师问道：
　　“章老师，若是这次毕业考试成绩不好，对我们下一步报考高一级学校，有没有影响呀……？”
　　章子冉老师看了一眼吴盛才说道：“这一次的毕业考试成绩，是学校留下存档的，对你们报考高一级学校，大概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这次一定要考好！日后给母校留下一个你们历史上的闪光点！……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们大家一件事情……”章子冉老师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印着表格的纸，展开，接着向同学们说道：“这是学校发给的一张今年各处高一级学校的招生简章。等这次毕业考试结束以后，同学们就要填写报考高一级学校的志愿了。我今天拿给同学们看一看，希望同学们尽早作些考虑……”
　　这一件事情，使同学们多日来压抑的心情，变得越发地激动起来。姜雪静是班级里的学习尖子，他早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他急切向章子冉老师询问说道：
　　“章老师，你先告诉我们，今年都有哪些高一级的学校招生……？”
　　章子冉老师指着拿在手里的招生简章，向大家说道：“我省今年的招生情况，与去年差不多。有文城高级中学，文城中级师范学校，莱阳农业学校，烟台水产中专学校……还有省外一些中专学校，也向咱们省发出招生函请……”
　　这才是一件大好消息！三年艰苦的努力学习，同学们盼的就是这一天的到来！刘孝文听了心中一阵阵的兴奋，心里暗暗地说道：
　　“这一次我可以大展身手，去报考文城髙级师范学校了……”但是，有些学习成绩差的同学，面对着这个好消息，却担心又忧虑。吴盛才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似的。咚咚地跳着，他向章子冉老师问道：
　　“章老师，有这么多高一级的学校向我们招生，那我们报考一些什么学校好呢……？”
　　章子冉老师思考了一下，说道：“这要根据各个同学的实际情况而定。有些同学，平日里学习成绩就好，家庭生活也可以，当然去报考高级中学的好！毕业以后，还可以进入大学去深造。当然，报考文城中级师范学校，也很好！因为文城中级师范学校，是国家承办的专业学校。只要能被录取了，可以在学校免费学习。毕了业以后，就是国家的人民教师！至于其他中等专业学校，大部分也是免费学习，并且也很容易被录取……”
　　听着章子冉老师的介绍，全班同学的心情都开始沸腾起来。姜雪静和尚云祥等一些学习成绩较好的同学，都兴奋的有些手舞足蹈。他们都表示要去报考文城高级中学，将来毕了业以后，再去报考大学深造。而吴盛才、张劝善等一些学习成绩较差的同学，也眉飞色舞，高兴万分。他们认为，有这么多中等专业学校招生，他们也一定能够考取的。
　　然而，唯有学习委员，全班的学习尖子刘孝文，这时候心中却在翻江倒海的焦急难耐起来。按照他的意愿，早就想初中毕业以后，去报考高级中学，将来再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到大学去开始深造。但是，听到章子冉老师说道，就读高级中学，家庭生活必须较为富裕。听到这话，他的心中就好像猛然间吞下一块冰嘎达似的凉了起来。他回想到，三年的初中学习，他虽然得到国家助学金的帮助，解决了全部的伙食费用。但是，像其他的书籍费、笔墨费、讲义费和衣裤鞋袜费，仍然是给他本来就十分贫困的家庭，增加了很沉重的经济负担。他要是再进入到高级中学读书，他的全家人将会怎样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供给他更多的费用啊？尤其，当他想到他的父亲身子骨一年比一年的驼了；母亲鬓边的银发，也—缕一缕的增多。他的心中便涌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痛疚和恻隐……
　　“还是报考文登中级师范吧！在那里免费学习！……”
　　此时此刻，刘孝文第一次理解到“物质第一，精神第二”的真谛。贫困，有时候的确是会扭转一个人的前途和命运的……
　　章子冉老师走后，班里的同学仍在兴奋、激动的又说又笑。谁也没有注意到心情惆怅的刘孝文，坐在座位上，默默的在心里沉思和哀叹着：
　　“高级中学念不起，就去报考文城中级师范吧！人呀，处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呢……”
　　两天以后，毕业考试结束了。当章子冉老师拿着报考志愿表，来到三级二班教室，要同学们填写报考志愿的时候，刘孝文没有顾盼，也没有犹豫，就悄悄地在报考志愿表上，填写了“文城中级师范学校”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