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历程之二十三

　　24、知识青年之歌
　　我翻身跳下床，匆匆洗刷后，来到灶屋烧水下了两碗面，还煎了一个荷包蛋埋在她的碗里。不过还是被她发现，在她的坚持之下，我只得和她将那个蛋一分为二了。
　　我向队长打了个招呼，便回到屋里一边修自行车一边和蓉姐姐闲聊。在我的询问下，蓉姐姐便讲述了离村的经过。
　　当大家都拥着轿子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往刘家走去的时候，徐蓉女扮男装，将准备好的衣物放在包里，趁着人们不注意时，悄悄地离开房子，低着头直往渡口走去。一路上她听到有几个妇女在叹息着：“唉，真可惜了的蓉姑娘，离乡背井来到这里，竟然落到这种处境，造孽造孽，刘霸天真的会遭到天打五雷劈。”
　　听着她们的咒骂，徐蓉的心里感到了一丝快意，同时又为自己的命运黯然神伤。就在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悲伤之时，她已经来到渡口。正好船上没有别的乘客，她扔过去一个五分的硬币，坐在船尾上。她焦急不安地坐在那里，生怕刘家有人追了过来，心里在催促赶快开船，可却不敢开口说话。她害怕一开口就会被船家发现自己是假小子，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抬头悄悄地朝划船人看了一眼，这是一位普通之极的老头，满脸的皱纹写满了生活的磨砺，佝偻的身子标明了一生的辛劳。老头似乎很不喜欢说话，低着头吧哒吧哒地抽着水烟袋。老头的沉默寡言，倒使徐蓉暗自庆幸，如果换作是多嘴多舌的老头向她问这问那可就麻烦了，就在徐蓉想前想后，思这思那的时候，那老头低着头一阵狂咳。咳完才抬起头，望了徐蓉一眼，又看了看天，站起来说了声，“坐稳开船了”，随后用一根竹篙轻轻一点，那船就如离弦之箭，往对岸驰去，一会就来到江心。
　　徐蓉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她想即便刘霸天发现，想来追她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只是，徐蓉天生是个瞎操心的命，刚觉得自己安全，又开始为周斌操心了，不知道刘霸天现在发现他假冒的事没有；如果发现，周斌将如何应付；即便暂时没有发现，他将如何脱身。
　　于是，她那颗刚刚落下的心，又被悬起来了，她甚至有些后悔坐船过了河。她觉得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而将极大的麻烦都扔给斌弟弟一人，这么做实在不够仗义，可是自己不走，非但于事无补，反而还可能拖累斌弟。想到在串连时，斌弟神通广大，往往在山穷水尽之际，凭着他的聪明机智，总能绝处逢生，遇难呈祥。这时，她对周斌又充满了信心。就在她心里七上八下，举棋不定的时候，船已经靠岸，可她仍然还傻乎乎地坐在那里，直到摆渡的老头催促，她这才清醒，急匆匆地跳上岸。
　　此时，天色已晚，残留的晚霞，将天边涂上一抹桔黄，将江水染得黄黄的。她站在河岸上，翘首远望，脑际里涌出无尽的遐想。不过，夜幕很快就已经拉上，浓重的夜色顿时将天边的一切美丽隐藏，茫然四顾，这才想起得赶快找到斌弟的住房。
　　好在周家墩她曾经去过，而斌弟的绘画，虽然谈不上专业，但却画得十分清楚，因此，没有花多大的功夫，就找到了斌弟的住处。打开锁推门进去，里面没有什么摆设，只有那个床还干净一些，她无力地坐在床上，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等待斌弟的出现。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她一直是一动不动地等待。在焦虑的等待中，她忘记了瞌睡，忘记了饥饿，甚至忘记了疲劳。就这样一直等到了敲门声。
　　听了蓉姐姐的讲述，我的心里涌出了一种莫名的悲哀，我忍不住长叹一声：“唉，我们这些知识青年，真是备受折磨。”
　　徐蓉深有感触地说：“的确，我们这些知识青年生活得很苦，但是比起任毅来，我们这些苦，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
　　“任毅，任毅是谁？”我诧异地问。
　　“什么，你连任毅是谁也不知道？”徐蓉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是在看外星人。
　　我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凭什么要知道任毅，他是中央委员么？”
　　徐蓉用那双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了我一阵，这才问道：“你会唱《知青之歌》么？”
　　我茫然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徐蓉清了清嗓子，然后轻声地唱道：
　　“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俺啦的家乡。啊，长虹般的大桥直插云霄，横跨长江，威武的钟山虎踞在我的家乡。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了青春的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跟着太阳起，伴着月亮归，沉重的修地球是光荣而神圣的天职，俺啦的命运。啊，用我们的双手绣红地球，赤遍宇宙，憧憬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
　　“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俺啦的家乡。啊，长虹般的大桥直插云霄，横跨长江，威武的钟山虎踞在我的家乡。”
　　我静静地听着，很快就被这凄婉而又悠扬的歌声所陶醉。一直以来我的耳朵里充斥着激昂而强劲的歌声，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歌声，直待她唱完，我的耳里仍在回响着这种清扬而动听的歌。
　　徐蓉轻声说道：“这就是《知青之歌》，也叫《我的家乡》，又叫《南京知青之歌》。这就是任毅所作的。据说任毅是南京人，他从小就兴趣广泛，爱好艺术，小学时参加过南京市著名的小红花艺术团，中学时又参加过南京市中学生艺术团，会拉二胡和弹吉它。1968年12月26日，在毛主席生日那天，任毅和他的南京五中66届毕业的一批同学坐着卡车，经过了南京长江大桥，来到江浦县插队落户，任毅所在的生产队正好是公社所在地，于是他们这个知青点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全公社知青聚会的地方。
　　1969年夏收之际，南京知青中普遍弥漫着一种下乡后的失望情绪。任毅在门上贴了这样两段语录：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有一天晚上，南京五中的知青又聚在任毅那个小茅屋里，任毅的一个朋友对任毅说：“工人有工人的歌，农民有农民的歌，任毅，你就写一首我们知青的歌吧。”这句话给任毅的触动极大，当晚他就抱着吉它谱写了《我的家乡》，整整搞了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天色发亮的时候，这首歌终于完成了。他在歌谱上写下了演唱要求：“深沉、缓慢、思念家乡的”，然后又写下了“南京市五中集体词曲”。
　　这首歌一完成，当即就被人拿去传抄，然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知青中间流传开来。有一伙上海知青去黑龙江的火车上，一路吟唱这首歌。江西有一个县的知青在开会前的拉歌比赛中，居然也唱起了这首歌。很快这首歌就传到全国各地，各个知青点都流行起来。谁知道这首歌竟传到了苏联，不久，莫斯科广播电台播放了这首《知青之歌》。而任毅就因为这首歌被抓起，听说当时还被判处了死刑，后来，又改判了10年刑期。
　　听了徐蓉姐姐的介绍，我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我不知道，这首歌到底有什么错，无论从歌词还是谱曲，我都感受到一种音乐美、韵律美、节奏美，可是这么好的歌曲为什么会遭到封杀、禁唱？这么才华横溢的青年，竟然遭受了牢狱之灾，我的心里着实为这首《知青之歌》抱屈，为任毅的不平遭遇鸣冤，我更为这种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社会叹息。我真不明白，眼前的世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混沌世界，我的脑子里涌现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从刘老师的死，到周启才的投河自尽；从秀英的被逼疯到徐蓉的被逼婚；还有李小狗、黄师古，这些所谓的二十一种人，被专政的对象，哪一个人的身上，没有一段令人痛心疾首的悲惨故事？
　　也许因为《知青之歌》唱出了知识青年的心声，而能产生共鸣，使我体味了一种亲切；也许是任毅的遭遇，令我极为同情，凭空产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原本对唱歌一窍不通的我，居然听了蓉姐姐唱了两遍后，竟已完全学会了。
　　我带着深厚的感情一边哼着歌，一边修理从仓库里推出的自行车。我用蜡烛烧熔涂在车轮的钢丝上；又将前后轮和中轴的蛋珠泡在煤油里清洗，加上黄油，重新装上后，用一块丝绸布沾着煤油将车身擦拭一番；又将涂满蜡烛的钢丝一根根仔细地擦着，直到擦得铮光发亮才肯罢休。经过一个上午精心擦拭，这辆破旧的自行车，仿佛穿上了一套崭新的衣装，顿时显得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我喜滋滋地骑着车，在屋前的坪里溜了一圈。嘿，还真不错，简直比新车还要棒。拥有的成就感，让我心里洋溢着甜丝丝美滋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