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河豚

　　一般比较高档一点的西餐店，上海鲜时，都会给每位客人配碗柠檬水，方便清洗一下双手撕扯海鲜留在手上的腥味。显然陈娟是不懂这种规矩，喝完柠檬水后还兴冲冲地对着服务员打招呼：“这水挺好喝的，再给我来一碗。”
　　武毅微微一笑，开始连如江以为是他笑陈娟孤陋寡闻，却不料武毅竟然也端起眼前水碗一饮而尽。喝完把碗放在一旁就岔开话题：“蔡总，您见过全本的宋版书吗？要不您给这本书估估价格。”这个动作让连如江心中不由一荡，他想武毅绝对不会不懂这碗柠檬水的含义，只是这样的举动完全掩饰了陈娟未来尴尬，他感觉自己眼中的武毅已经不再是那个初相遇时候的懵懂少年，处理事情很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完全不是那种官家纨绔子弟的形象，不由对武家的教子方式佩服几分。
　　蔡阳急忙摇头，解释道：“宋版书本就是国宝，原来曾有人说一页纸一两金，但后来民国时候就发展到了一页纸十六两黄金，我哪里能给这种国宝估价，现在行情，基本上国内残本都在百万之数。”
　　“哇。”陈娟再次发出惊叹声，其实酒桌上有个这样的活宝也很不错，至少可以活跃一下气氛，她边用筷子夹着一道名叫大煮干丝的菜品，一边转身和蔡阳评论：“蔡老师，你不知道，他刚才买这本书才花了三千块钱，其中我还帮他出了五百呢。照你那么说，岂不是翻了三十，不，三百倍之多。”
　　“连工真是好眼力。”蔡阳举杯敬酒。在南京喝酒和山东的习惯完全异样，山东的酒宴上要有一个规定动作，就是主人和副陪要先陪大家共饮六杯酒，以尽地主之谊，而南京则是直接相互敬酒。本来蔡阳还有一个想法，看连如江感不感兴趣也来他的拍卖公司做兼职专家。但看武毅的派头以及连如江云无欲无求的洒脱样子，这种话根本没好意思说出来，在这种高人面前，他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连如江马上回应：“蔡总，您客气了。我纯属瞎猫碰到一个死耗子，哪里有什么眼力可言。”二人碰杯各饮一口。
　　“刚才在店铺里的乔教授就是古玩界专家，人们平时都叫他乔老爷，旁边那个稍微胖一点的老者也是附近有名的字画大师，他俩都在场，但这本宋版书还被你截胡，连工真了不起。”看来蔡阳是个麻将高手，一些术语用得连如江都想笑，其实他去得晚，没看到开始的场景，这本书当时根本就没经过二位大师的眼，只是被店铺的小伙计轻易拒绝了。
　　“连工，我虽然也开着古玩店，但宋版书真迹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原来我读到过国内的宋版书现存目录，说是《说文解字》十五卷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您这本是第几卷？能让我先开开眼界吗？”
　　“我这本是第五卷。”连如江看了肖婷一眼，用商量的口气说道：“蔡总详询，有何不可？等一会儿我们酒足饭饱之后如何？”
　　“不瞒老弟，老哥我现在就有些心痒难熬，我想现在就看看如何？”没想到蔡总看上去文质彬彬，竟然是个急性子。
　　武毅和连如江对望一眼，有点无奈，他俩多年没见想好好在一起喝一杯叙叙友情，只是蔡总急切的眼光之下又不好过分拒绝，于是武毅对肖婷说：“婷婷，要不你带蔡总到隔壁雅苑先去欣赏一下那本书，我陪连哥在这儿随意聊聊。”
　　蔡总马上起身，做了一个罗圈揖，脸上歉然之色中又有几分惊喜：“不好意思，让大家扫兴了。”喜不自胜地跟着肖婷往旁边房间走去。
　　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六七道热菜，陈娟很忙，眼前的碟子已经被服务员清理过两次，仍是孜孜不倦和美食战斗着，连如江算得上久经宴席，但今天的淮扬菜味道也让他赞不绝口。武毅和连如江接连喝了两杯，颇有感慨地说道：“连哥，上次我们五个人吃佛跳墙的事已过去三四年了，但情景还历历在目。”
　　“是呀，小毅。我结婚的时候你姑姑去了，看她脸色不好，现在怎么样了？”连如江当时见到武义程时看面相觉得她家事闹心，有夫妻分离的先兆，只是这种话是无论如何不能当面问她，现在旁敲侧击，想知道程姐最近的情况，在心目中他和王凌雪二人一直对武义程充满感激。
　　“唉，一言难尽。”武毅小小年纪居然也发出了叹息之声，“我姑父是京城有名中医世家子弟，在整个行业里享有厚望，不少国外的病人都坐飞机慕名找他就医，前些年美国国务卿秘密访华，得了急病，就是我姑父一根银针治好的，但就是学究气太浓，和姑姑性格格格不入，姑姑和姑父二人都是好人，就是不对脾气，两人结婚快十年了，一直也没有小孩。我从小跟着姑姑，和她感情很深，有时候都为姑姑着急。”武毅边说边端起酒杯自饮一口。
　　“你这个年龄还是少喝点酒好。”连如江劝道，“小毅，你现在还小，要知道世界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世事尽从愁间过，人生几度月当头。”陈娟边用筷子夹眼前的“狮子头”，边不忘插嘴。
　　“陈娟，我看你就挺好，无忧无虑，心宽体胖。”连如江忍不住调侃她一句。
　　胖字明显不受陈娟欢迎，她白了连如江一样，纠正道：“那个字读pan，好吧，不是pang!哼，没知识真可怕!”她恶狠狠地把狮子头咬到嘴里，鼓着腮帮子冲着连如江示威。
　　“连哥，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武毅看一眼大吃大喝的陈娟，不知道说出来合不合适。陈娟正低头大嚼，丝毫没看到他疑问眼光。
　　“下个月初我爷爷诞辰，刚才给你说过，这次主要就是家宴，大伯的意思是不想邀请外边客人到场。”这句话是对刚才连如江说要给老爷子拜寿的委婉拒绝，连如江马上明白，忙说道：“依我看，武老年纪要过百的，我肯定有给他老人家拜寿的机会。”
　　“嗯。”武毅说话的语气慢下来，明显有点为难的样子，但终于咬牙说了出来，“是这样，连哥，你刚才得到的那本书能不能转让给我，我想给爷爷一份出乎他意料的礼物。”陈娟的咀嚼声似乎小了点，但仍没有抬头，连如江觉得她耳朵动了一下，明显也在倾听。
　　“好。”连如江根本就没有丝毫犹豫，“小毅，我也正发愁呢，你知道我住在学生宿舍，带着它恐怕以后睡觉都睡不安稳了，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交给你我放心。另外武老也是书法大家，让他老人家鉴赏我觉得算是这本书的最佳归宿。”
　　武毅没想到连如江回答居然如此痛快，一些说辞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只是“哦”了一声。
　　陈娟忽然站起来，问武毅：“武少，这儿哪里有洗手间呀？”她并不傻，知道有些场合自己在场不好。
　　武毅摁了桌上一个按钮，让一个服务员领着陈娟走出门去。他端起酒杯，向连如江敬酒：“连哥，这转让价格方面？”
　　连如江正色说道：“小毅，价格你定就行。你知道这本书我本来也就是无意中得到，其实你不提我也打算把这本书交给武老鉴赏，我对于这种书画类的东西兴趣不大，你算是替我转交吧。我如果说不要钱，你反而会觉得连大哥虚伪，你也懂得咱们之间的情谊绝对不是用金钱衡量的。”连如江这些话也是发自内心，他知道武老以及整个武氏家族对于自己的重要性。
　　“好！”武毅见连如江如此说，忙举起手中酒杯，二人对视一眼，呵呵笑起来。
　　一直到连如江喝第三杯酒的时候，陈娟等人才姗姗回来，蔡阳两眼光芒四射，一脸红色，倒像是喝了不少的酒，进门就说道：“连工，这本宋版书真得是名不虚传，它曾经是明清皇帝的藏书，里边居然有天禄琳琅的印章。”见几人都面带疑色，蔡阳拍拍自己脑袋解释道：“‘天禄琳琅’是故宫的一座大殿，也是乾隆皇帝藏书的地方，他有若干藏书印号称‘乾隆五玺’，天禄琳琅是其中一颗，乾隆在最喜欢的宋版、元版书上都盖了印记，这本书看来也曾经是他最爱之一。只是后来不知道因何流出宫外，竟然也有‘八千卷楼’藏书章，看来这本书几经磨难呀。怪不得前边要用清刻本来掩饰，不是仔细人绝对发现不了。”
　　肖婷手里拿着刚才那本宋版书递给连如江，笑颜如花：“蔡大哥刚才那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可好玩了。连大哥，我觉得你要把书卖给他，他肯定是有求必应。”肖婷说话时，蔡阳两眼紧紧盯着连如江，看他有没有松动的迹象，看起来蔡阳刚才肯定是游说肖婷帮他说好话，他仍是抱有一线希望。
　　连如江郑重其事接过书，然后递到武毅手里，笑着说：“小毅，这本书麻烦你替我保存一下吧。我在南大宿舍总觉得不安全呢。早晨陈娟还给我讲几年前南大一个什么碎尸案，把书交给你我放心。”
　　武毅也是面带严肃，双手持书答道：“连大哥你放心吧。谢谢！”这句谢谢有点莫名其妙，肖婷和蔡阳都不太明白这句谢谢的含义，忍不住疑惑得对视了一眼。
　　一个带白餐帽的厨师走了进来，他年龄并不大，身形细瘦，肤色黝黑，左手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连如江注意到他的餐帽等级也不低，不过比当年的莫大先生要稍微矮了点。也许他身材不高的原因，显得扣在头上不成比例。他问武毅：“武少、这几位客人，河豚怎么做法？红烧还是刺身？”
　　武毅看肖婷一眼，见她点头，就问剩下几人，连如江吃过红烧河豚，刺身是如何一种吃法真没有体验过，于是回答道：“刺身。”蔡阳选择了红烧，陈娟却有点疑惑，问道：“刺身是什么意思？”
　　“刺身就是生鱼片。”肖婷给她解释，“这是一个日本词，和卡哇伊一样。从前，日本北海道渔民在供应生鱼片时，由于去皮后的鱼片不易辩认其种类，就经常取一些鱼皮，并用竹签刺在鱼片上，以便于识别。这刺在鱼片上的竹签和鱼皮，当初被称作‘刺身’，后来虽然不使用这种方法了，但‘刺身’这个名称却保留了下来，不过现在指各类生鱼片。”
　　“血淋淋的吧？我可不敢吃生的。”陈娟回答道，“我也要红烧。”
　　“好的。三个刺身，两个红烧。”武毅吩咐道。
　　“好。”厨师应声往外走去，忽然陈娟又插话问道，“这位师傅，是不是做河豚你们要先吃呀？”这话让厨师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他的话不多，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傲气。
　　蔡阳看厨师出门而去，才对陈娟说：“野生的河豚卵巢和肝脏有剧毒，肾脏、血液、眼睛、鳃、皮肤等含弱毒，只有肉无毒。据说河豚内脏和血液中含有的毒素，1克就能使2000人丧命，原来做好河豚后都要让厨师先尝尝，过一会儿没有中毒迹象，才敢让食客品尝。但现在河豚鱼绝大多数都是人工饲养，毒素很低。基本不用厨师品尝了。”
　　连如江笑笑没说话，他觉得一大清早武毅就去找自己吃河豚，恐怕不会是人工饲养的品种；肖婷欲言又止，武毅则端起酒杯来：“蔡总，刚才你没在，我们喝了一些酒，要不你再喝点？”
　　蔡阳毕恭毕敬，他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深不可测，屁股离开座位，微微弓着身子说道：“武少，不敢不敢。一定一定！”连如江都听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河豚鱼“刺身”上得比较快，切得晶莹剔透的河豚肉被摆成菊花的形状，清透如蝉翼，透明得能看见盘底的花纹，刺身下面堆放着一点鱼皮，尝一口真得如文章所描写“洁白如乳、丰腴鲜美、入口即化”，品尝着眼前的美味，连如江想到了一个典故:“拼死吃河豚”
　　这句话，其实缘自于苏东坡。宋代苏轼谪居常州，一士大夫请苏东坡品尝河豚，本来酒席宴前大家聊天其乐融融，而苏轼只是埋头大吃，就是不吭声，当这家人相顾失望之际，这时已打饱嗝、停止下筷的苏轼，忽又下箸，口中说道：“此美食值得一死！”
　　众人哄堂大笑。蔡阳也接着说：“讲究美食的人，每年都有两个翘首期待的时节，金秋伺螃蟹，暮春候河豚。日本的俳句里写河豚的味美可解失恋之苦。一朝食得河豚肉，终生不念天下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