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陷阱
作品名称:赌殇 作者:梦里乾坤 发布时间:2018-08-28 14:29:12 字数:9849
大约赌过十把之后,庄家在一把牌上赔了个全通,齐江的一脑袋汗水顿时就下来了。
头十把牌,他和吴忠子一直占着上风。吴忠子坐庄执牌,他在一旁经管钱财,甥舅两个配合得相当默契。他们拿到手的牌,也一直都是大点儿。每一把上都有进项,至少可以吃掉一门两门的,好一好就来上一个三门通吃。
只是有一点让齐江为之惋惜不已,三门的注都不够大,庄家连吃十把之后,赢到手里的那一点儿钱依旧屈指可数。今儿个上场的只有宋宽和钱和文,独独少了那个重要人物陆山青,这让他很觉失望。他自然清楚陆山青在这干哥仨当中的份量,少了陆山青,也就等于少了钱串子,油水还会大吗?好在钱和文一再声明,陆山青只是手头有事儿,一时脱不开身,待会儿忙活完了,一准到场,他身上带的货可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这可是一场肥局,票子够宽够厚,油水正经大着哪!
听了钱和文这一番话,齐江顿时心痒难耐,欲望大增。
吴忠子做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模样,口中嘟嘟囔囔:“我说你们这是干啥呀?赌扑克来了,看点儿来了,手里掐着大把的票子,不往上撂,留着自个儿当画看哪!再这么下去,我可不跟你们玩这白磨手指头的游戏了,回家抱抱孩子,也比这个强啊!”
“你他娘的想抱孩子哪儿有哇!混到今儿个,连孩子他妈还没个影儿呐。尽跟我们挑那好听的说,也不怕风大闪了自个儿的舌头!”钱和文笑嘻嘻地调侃着吴忠子。他今天倒沉得住气,一副稳坐钓鱼船的姿态,看上去显得不急不躁。
“我没孩子,你还没有吗?我是说让你回家抱孩子去!”
“我是我,你是你,要说就说你自个儿。”
“也好,赶明儿个把你家嫂子借我一用,弄好了也生养一个。”
“你他娘的缺心眼儿啊!没听人家说嘛,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借来的老婆过不了夜,你还想生养一个,想得倒美!”
“就你这个小气劲儿,我不借了还不行吗?”
“我说忠子,咱们说正经的,你先别急行不行啊!”宋宽慢悠悠地接上了话头,分明是一副自得其乐的腔调,“哼,你就是想吃枪子,也得等我们拉开大栓才行啊!姜太公钓王八——愿者上钩嘛。”
“可不,你那儿正张嘴吃钱的节骨眼儿上,我们反倒越打越上,那不就虎了吗?”钱和文赶忙添了一句,“待会儿等你落了点儿,我们砸上大注,你别不敢开门儿就行了。”
“你呀!别拿大咂咂吓唬小孩子行不行啊!啥阵势我没见过呀!”吴忠子把嘴都快撇到耳丫子上去了,“再又说了,有我舅在这儿呐,他老人家拔根汗毛都赶上你们腰粗了,我还怕个啥呀!一会儿只怕是你们两个兔子挂掌——顶不住烙铁哪!”
双方可谓唇枪舌剑,这一番话尖酸刻薄,贬义极浓,听着都够噎人的了。如此一来一往,也就斗出火来,眼瞅着就都较上了劲儿。
就在这一把牌上,三门悄悄地一起下了大注。偏偏也就在这一把牌上,庄家起了一个小点儿,四张幺,不配对,神仙瞅着都发愁;俩俩的,见点儿就磕头,一下子赔了个全通。待到清点过钱数,齐江更是大吃一惊。他娘的,三门加在一块,足足两千多元。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数字,先还以为顶多也就五六百元哪!那三沓票子,似乎早就预备好了,捏得扁而又扁,平而又平。不拿在手中过一过数,谁也猜不到会有如此出人预料的数字。
齐江心疼得很,只是起了一把小点儿,一万元钱就让人家弄去将近三分之一。方才光顾了听他们调笑,也没来得及多加小心。这可倒好,再往下干,有几分打怵;想要不干,似乎也没了退路。齐江左右为难,不光汗下来了,连站都站不稳了,嘴上一门儿磨叨着:“真没看出来,这一把你们押得也太多了吧!”
“可不,早知道有这么大的数字,咱们也不能轻易地开门儿啊!”吴忠子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态,随口附和着。
宋宽把嘴一撇,做出一脸不高兴的神态:“你瞅瞅你们爷俩,嫌我们不敢下注的是你们,嫌我们下手太狠的也是你们,里外都是你们的理,咋就这么难伺候呢!”
“可不,多也不是,少也不是,说吧!还让我们哥俩咋个押法儿啊?”钱和文边说边笑,脸上仿佛开了一朵花似的。
吴忠子拢好了手里的一副扑克牌,规规矩矩地撂在牌垫上,而后侧过身去看着齐江说:“舅,咱爷俩你是掌舵的,还干不干了?你说一句话,我听你的就是了!”
齐江木木地站在一旁,一时却开不得口。实际上,他已经没了主意,真的不知道咋办好了。
“舅,到了这步田地,也就得硬着头皮干了,干好了,咱们还兴许当一回赢家呐;要是半道上撂了挑子,那就只能认栽了,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我舅妈能饶过你吗?”
也许这一番话说得不错,齐江听了顿时面露难色,一声不吭。
“得,今儿个外甥算是借了个胆子,就替你老人家做一回主,干了!武大郎服毒——喝是个死,不喝也是个亡,鱼死网破就这一回吧!”
至此,齐江似乎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接下来,三门的注不大也不小,合起来每一把都在两千元以上,又是把把赔通。不消说,一连赌过三把牌,齐江手里的票子也就一扫而光了。一下子输出这么多钱去,真赶上摘了他的心肝一般,已是痛彻肺腑。那一刻,他简直就晕头转向了,连往出开付钱都不会了。最后那一把,还是吴忠子代他开付出去的。他像中了魔一般,两只眼睛直勾勾的都不管事儿了,嘴上却“咝咝哈哈”地磨叨个没完没了:“这也太倒霉了,这也太倒霉了,哪能有这种事儿呐,一口气赔了四把全通!”
也许齐江做梦都不曾想到,那一把又一把的大点儿和小点儿,都是吴忠子精心摆布而成。拿到钱和文手中,只是装模作样地洗了又捣,捣了又洗,那不过是遮人眼目,过一过手而已。而后,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庄家手中。齐江对此却一无所知,所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他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说穿了,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而已。
散局之后,齐江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家中。
一迈门槛,女人赶忙撂下手中的活计,风风火火地迎了上来:“掌柜的,这一场子玩得咋样啊?”
齐江直愣愣地看着女人,他只是张了张嘴,却连一个字也未能吐出口来。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个木头人似的,仿佛没了知觉,也没了思维一般。
“嗐,你倒是开口说话呀!这是装的哪份哑巴,你是存心急死我呀还是咋的?”
女人真的急了,挓挲着两只手扑过来撕扯着男人。还没等她用上多大的劲儿呐,差一点儿就把男人拉到自己怀里来了。她又随手一推,只听“咕咚”一声,男人直挺挺地坐了下去。这一回可好,男人双手抱住脑袋,头不抬眼不睁,连一张脸都不敢往外露了。
“瞅你这一副熊样,准是把钱输了,到底输了多少?赶紧告诉我!”
男人依旧不敢抬头,不肯吭声。
女人住了口不再追问,两只手却忙活起来,从上到下把男人的几个口袋摸了个底朝天。一个个口袋早已空空荡荡,镚子皆无。也就是说,临走时给他揣到口袋里的那一万元钱,没了。女人身子一挺,一个后仰倒在了屋地上,拍手打掌地哭叫开来:“我的老天爷呀!你都把它给输了,我咋告诉你的,让你多留几个心眼儿,敢情我的话你连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全都当了耳旁风!这么些年苦巴苦掖地攒了那么点儿钱,容易吗?你一场局就给我输了个稀里哗啦,往后的日子还咋个过法儿呀!你还叫不叫我们娘仨活了!儿子还指望着用那一笔钱说媳妇哪!”
让女人这一通数落,男人也就越发抬不起头来。女人越说火气越大,后来忽地挺身而起,把一根手指挺挺地戳到了男人的鼻尖上:“你个老不死的,老了老了反倒添了毛病,学会耍钱了。钱输没了,你还回来干啥呀?干脆借根麻绳,找一棵歪脖树自个儿吊死得了!”
“我——”
“你还有啥好说的呀?”
“啥都怪我,我怪谁去!”齐江竟也生出一肚子火气,不管不顾地冲着女人叫嚷起来。“妻贤夫祸少,没你这个败家娘们儿我能弄到这一步田地吗?都是你招的灾、惹的祸,我没派你的不是,你反倒数落开我了,还像话吗?”
“那钱可是你那两只手丫子抡出去的,怎么反倒是我招灾惹祸呢?你还自个儿算卦呐,说啥有财可发,我倒要问你,财都发到哪儿去了!”胡赛金连连指点着齐江,越说嗓门儿越高。
“别说那个,这回我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算不如天算,命里无财莫强求啊!”
“你个窝囊废!怨天也好,怨地也罢,你咋还怨到我的头上来了呢?”
“我问你,当初主张放局的是不是你?”
“是我不假,可我说过让你去赌的话吗?”
“没有初一,能有十五吗?不去庙里烧香,能招惹上恶鬼缠身吗?要不是放那两场局闹出亏空来,我能去赌吗?从打爬出娘肚子,我可是头一回干这种下三烂的事情啊!”
“那你也别怪我,要不是你那混账外甥找上门来,说啥也闹不出这么大的一个窟窿来呀!”
“那他咋早不找晚不找,偏偏赶在这节骨眼儿上找到咱家来呢?”
“这——”
别说,男人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一句话把女人给问住了。身正不怕影子斜,苍蝇专叮那有缝的蛋,其实都是同一道理。不过,女人依旧不肯示弱,她气哼哼地盯住男人,反唇相讥:“我问你,那个吴忠子,究竟是你的外甥还是我的外甥啊?”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我的外甥。”齐江嘟嘟哝哝地说。
“那你为啥还要派我一身不是,你亏不亏心呢?”
“这——”
“上一回,你就说是我的错,总是抱怨我,这一回,毛病出在你自个儿那头儿,我也饶不了你!”
“你想咋的呀?”
“我得让你尝一尝皮肉吃苦的滋味,也长点儿记性不是!”
“你敢!还反了你了!”
女人再不多说什么,冲了上来,与男人扭打在一处。别看她一个女流之辈,毕竟身大力不亏,乍一开始还真占了上风。男人恼羞成怒,自然奋力抵抗。男人与女人相比,劲头终归要大得多,渐渐地也就反败为胜。最后,男人把女人放倒在地上,抡圆了一双老拳,不分上下,好一顿暴揍。
从打开始放局至今,齐江可谓憋了一肚子火气,今天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发泄之处。直到把个女人打得长拖拖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才兴犹未尽地住了手。
“你们听说没有啊?胡赛金喝了滴滴畏啦!”
“为啥呀?”
“那谁知道啊!”
“……”
这样一个极具爆炸性的消息,很快就在河湾村里传了开来。眨眼之间,齐家就已是门庭若市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足有上百号人。他们出出入入,一个个都是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这中间,有叫的,也有哭的。齐家里里外外乱糟糟,简直就不成个样子了。
那一家之主齐江,早已是不知所措,正在蒙头转向之际,忽听得一阵马达声轰然作响,一辆三轮车飞驶到门前停了下来。村主任宋山从驾驶座上一跃而下,二话不说,大步流星地向屋里奔来。
齐江如同见了救星一般,赶忙迎了上去:“我的村主任老弟,你可来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摊上这种事情,这可咋办好啊!”
宋山大手一挥,迫不及待地说:“还能有啥办法!马上把人送到医院去呀!我这不把车给你开过来了吗?别的先都不说,抓紧行动,人命关天,一刻也耽搁不得!”
“我——我——”齐江欲言又止。
“你咋的了?”
“我——”
“你手头没钱,对不对呀?”
“可不!”
“得了,我这里有,你就别操心这码事儿了,赶紧张罗上车吧!”
“哎。”
宋山指挥着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胡赛金抬上了车。这工夫,杨兴东也骑着摩托车赶到了,开口就问:“宋主任,情况怎么样啊?”
“应该没啥大问题,送到医院洗洗胃,也就没事儿了。”
“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
“怎么没有!”
“那你尽管吩咐。”
“你那俩轮儿,总比我这三轮儿快当得多,你带上齐江,先到医院去安排一下,等我们一到,马上动手抢救,也省得误了时间,咱们这可是跟阎王爷爷赛跑哪!”
“那对,这节骨眼儿上时间就是生命啊!”
齐江刚一跨上摩托车后座,杨兴东便带着他如飞而去。
宋山驾驶着三轮车,加大油门,一路狂奔,以最快速度赶到了镇卫生院。
急诊室里,医生护士们早有准备,所谓见惯不惊,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一番检查过后,马上实施洗胃等一系列急救措施。而后挂上了吊瓶,进行观察治疗。主治大夫说,幸亏发现得早,而且来得及时。否则,后果还真不大好说。滴滴畏本来就是一种剧毒物品,又是如此大剂量地喝到肚子里去,稍一耽搁,人也就没命了。
值班护士把患者照料得挺好,一会儿的工夫,胡赛金就晕晕忽忽地睡了过去,看来不会再有什么大问题了。齐江趁这工夫溜了出去,去食杂店里买回了一些水果,拎到值班室里去慰问医生。医生刚刚查完病房,一个人待得也很寂寞,就把齐江留了下来。两个人一边吃着水果,一边闲聊上了。
大夫一脸关切地问:“我想知道,你家到底为了啥事儿,闹出这么一场乱子来呀?”
“提起这码事儿,没法儿说呀!”齐江脸上一红一白底低下头去。
“有啥过不去的,连自个儿的命都不要了!”
“嗐,没事儿找事儿,自个儿瞎折腾呗。”
“看你这一把年纪,又家住农村,好像不会是第三者插足才闹到这一步吧?”
“啥叫第三者插足啊?”
“也就是说你有了外遇。”
“外遇?”
大夫急得一拍大腿,想笑又笑不出来,说:“嗨,也就是说你在外边有了野女人,这一回总该明白了吧!”
“噢,说了半天是这么一档子事情,还不就是搞破鞋嘛。”齐江这才恍然大悟,苦巴巴地说,“就凭咱这两下子,还敢招惹野女人呐,光是家里这么一个女人,都够我招架的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呀?”
“说出来让人笑话,我耍钱输了,一下子糟践了一万多元,她一个女人家哪里承受得了,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
“就这个呀!往后不赌不就完事儿了嘛,钱没了,再往回挣嘛,到底是人重要,还是钱重要啊!”
“谁说不是哪!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一到节骨眼儿上就犯毛病。”
“你也别光说人家,好好检讨一下自己,给人家说几句软话,人心都是肉长的,往后日子长着呐,百年修得共枕眠,好不容易夫妻一场,你可别不当回事儿啊!”
“哎,我记住了。”
大夫轻轻拍打着齐江的肩头:“赶紧回去吧!也好好地侍候侍候人家。”
“哎,我听大夫的就是。”齐江连连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到了后半夜,女人慢慢地清醒过来。她睁开两只干涩的眼睛,看到了坐在床前守候她的男人,不无诧异地问:“你是谁呀?”
“我是你男人哪!”男人正在似睡非睡之际,听得女人开口讲话,高兴已极,一下子把眼睛睁得老大。
“我怎么没死呢?”
“没死你也脱了一层皮,去阴曹地府摸了一回阎王爷的鼻子。”
“我不想活了,我非死不可!”
齐江心里隐隐作痛,几乎流下泪来:“你真的不想活了,早早地告诉我一声,我陪你一块去死好不好啊?”
“那不好,你不能死!”女人盯住齐江,连连摇头不止。
“没了你,我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有啥意思啊!咱们死到一块也好,黄泉路上好歹也有个伴儿,不算孤单。”
“你个没良心的,咱俩都死了,孩子咋办呢?”
“那你呢?你就忍心扔下孩子不管吗?”
“不忍心又能咋样啊?钱都没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钱没了,再往回挣嘛,人要是没了,那可就啥都完了。”
“钱是那么好挣的吗?这么些年,咱俩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累呀!血一点汗一点地攒了那么点儿家底,现在闹个鸡飞蛋打地了场光,我怎么受得了啊!两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那有多好,可你又偏偏不让我死!”
“我不能没有你!”
“你再说个填房嘛。”
“亏你这当妈的说得出口!你就舍得让自个儿的亲生骨肉去看后娘的冷面孔?”
“我——”
若干年来,这一对夫妇似乎还是第一次如此促膝而谈,彼此倾吐自己的心声。况且是在这样一种场合,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之后,此情此景尤为难得。也许,在那淡如流水悄然而逝的光阴中,他们机械地进行自己的人生之旅,已经习惯于漠然地面对生活,甚至连夫妇之间的那一点点感觉也已消磨殆尽了。
男人于不知不觉中已经握住了女人的手,握得好紧好紧,仿佛再也不想放开:“孩子他妈,说起来都是我的不好,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用那些话去戳你的心窝子——”
“我不怪你,这都怪我自己,我真的好后悔呀!”
“我也一样,肠子都快悔青了。”
“今儿个多亏了人家杨书记和宋主任了,要不,还不知道弄到哪一步上去哪!”
“等你出院之后,一定把他们请到家里,好好地招待一场。”
说到这里,女人已经泪流满面,直至泣不成声。一时间,男人倒有些疑惑不解了。自己的女人还是第一次如此柔弱,如此温存,像个女人的样子了。
把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杨兴东和宋山两人才离开医院,去了街里。来到十字街口,宋山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叫住杨兴东说:“今儿个没别的,兴东,我请你下馆子去,老在我们那穷地方待着,连老肠子老肚子都对不起了,我可得给你好好地补上一补。”
“那怎么可以呢?”杨兴东淡淡一笑说,“好歹也是到了我的家门口,咋好意思让你破费呢?”
“那也好办,你就请我得了。”
“我看可以!”
“不管谁请,今儿个这馆子咱俩都非下不可!好不容易来一趟镇里,也该咱们打打牙祭了。”
杨兴东略一沉吟,朝宋山摆了摆手:“今儿个咱们不下馆子——”
“那上哪儿啊?”宋山不解地问。
“到我家去。”
“家里方便吗?”
“怎么不方便?方便得很哪!”
宋山“嘿嘿“一笑:“我是怕你当不起女人的家来,把我当成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冷眼相待,我受不了那个,你也够难受的了,咱俩一块下不来台。”
“那怎么会呢?”杨兴东也笑,却笑得不大自然。
“我听人家说过,你们这些吃细粮的男人个顶个的都怕老婆,这话想必不错。”
“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媳妇到县城进修去了,孩子也回了姥姥家,家里早就唱了空城计啦!”
宋山连连指点着杨兴东:“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得了,你就别瞒我了,就你家里的那点儿事情,我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啦!”
“你都知道了什么呀?”杨兴东不禁为之一怔。
“你爱人和你吵了一架,一赌气带上孩子回县城住娘家去了,对吧?”
“嗬,你这耳朵够长的了,消息也蛮灵通的嘛。”杨兴东再也笑不出来,神态显得颇为尴尬:“没办法呀!河东狮吼,后院起火,这一回算是让我丢透人了。”
杨兴东的爱人叫徐晓晴,是县委徐副书记的独生女儿,在镇中心小学任副校长。最近几年,徐晓晴一直在谋求回到父母身边工作。这也是人之常情,说来并不为过。前一段时间,事情总算有了眉目。她本人可以调入县城一家直属小学工作,杨兴东的去向似乎更理想一些,可以去县直机关就任相应的职务。这本来是一桩天大的好事情,对一些人来说可谓求之不得。但徐晓晴再也不曾想到,当她向丈夫宣布这一好消息时,夫妇二人竟为此大吵了一场。
说来原因也很简单,杨兴东不仅不同意调入县城工作,而且还郑重其事地向徐晓晴声明,他向镇党委提出的下到基层兼职的请求已经获得批准,即将去河湾村就任支部书记一职。他说他不想搞什么裙带关系,让别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说三道四。他要脚踏实地干一番工作,彻底改变河湾村的面貌。
不管杨兴东怎么说,徐晓晴都不能给予理解和体谅,当然更无法谈到在实际行动上做出任何支持了。夫妇俩吵过之后,徐晓晴向单位请了病假,带上孩子拂袖而去,至今未回。
为此,杨兴东感到十分苦恼,一时却也别无良策。
“让我看,你应该去请请人家,也算是给人家一个台阶!”宋山不无关切地说。
“当然去过了,可惜老丈人去了省委党校,丈母娘给女儿做后台,让我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差一点儿让人家给赶出门来。”杨兴东无可奈何地一笑:“也没什么大问题,等她想通了,自个儿就回来了。”
“那么漂亮的媳妇,你就不怕她长翅膀飞了!”
“怕也不行,真到了那一步上,也只好由她去了。”
“一家不知一家,家家都有难唱曲啊!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兴东,我问你,家里都唱了空城计了,你还能给我吃点儿啥呀!”
“好办得很,我这就去买一些熟食,挺好的下酒菜嘛,酒是现成的,想喝多少都由你。”
“好,有酒就行,别的都在其次。”
“那你先把三轮车开到我家等一等,我一会儿就赶回去。”
“也难得咱俩喝一回酒,大大方方地去下馆子多好,搞节约也不在这一回呀!”
“家里也不错,想说点儿什么也方便一些不是。”
半个小时之后,两人已在饭桌前相对而坐,开始频频举杯侃侃而谈了。四样熟食,可谓荤素搭配,吃着很是可口。只是少了那种热乎劲儿,吃下肚去,难免让人感到一种凄楚,也就不能不想得更多一些。酒倒不错,原装的二锅头,也算得上一种地方名牌,喝着挺够味道。
也许酒真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好东西,一旦喝下肚去,可以让人们把自己的心里话吐露出来。三杯过后,宋山不无感慨地打开了话匣子:“嗐,我做梦都想不到,凭他齐江会入了赌博这一道,还稀里糊涂地栽了这么一个老大不小的跟头,这一回想哭他都找不着个调儿了!”
“是啊!我也是刚刚听说,这就是赌博危害性的一种具体表现吧!万万不可听之任之,眼下有必要加强一下咱们的治理措施了。”杨兴东喝下杯中酒,脸上呈现出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态。
“那对,咱们非得查他个水落石出不可,也好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看!这些惯赌分子,都是一些贱皮子货,一个个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宋主任,你打算采取什么具体措施呢?”
宋山一口干了杯中酒,响响地一拍桌子:“老办法,过后让齐江把参赌人员列出来,往镇公安派出所一交,不就完事儿了嘛。”
“公安派出所会怎么处理他们呢?”杨兴东颇感兴趣地问。
“那还不简单!照章罚款,缴钱完事儿。”
“这么多年一直采用这样一种处理办法?”
“那可不!”
“加在一块,罚款的数字很可观了吧?”
宋山皱起眉头,怅怅地叹息了一声:“唉——那能少得了吗?陆山青曾经统计过一个大概数字,最近几年,河湾村拿出的罚款,再加上被外地人赢走的赌资,总数不会少于一百万元。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对河湾村来说,也称得上一种严重的白银外流现象了。这不,越赌越穷,越穷越赌,活活把河湾村拖进了无底深渊,这才叫个恶性循环哪!”
“这也足以说明一个问题,彻底根治河湾村的赌风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而且仅仅依靠罚款这种简单化的处理方法,根本不能奏效,必须采取一系列的相应措施,进行综合治理。”杨兴东正欲满酒,忽然停了下来。
“那是,你一次罚他个三百五百的,他压根儿不在乎,权当自个儿在赌场上一把输了,过后照赌不误。”
“宋主任,咱们这一次可否不把他们交到公安派出所去,由村委会来一个内部处理好不好呢?”
“杨书记,那好吗?从来没有这种先例,公安派出所知道了这个情况,也不会轻易答应咱们——”宋山话头一顿,一脸苦笑地说,“我还忘了告诉你,河湾村有他们安插的卧底人员,耳目灵通得很哪!”
“怎么?他们还在河湾村安插了卧底人员?”
“可不,这些年来,村里的参赌人员几乎无一漏网,每一次行动,公安派出所都把具体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一旦找到谁的头上,想不承认都不行!”
“嗬,还真奇了,这不都赶上地下工作者了吗?”
“听说,公安派出所给好处费,那个卧底人员,哪一回都不少得钱,正经是一笔不小的额外收入哪!”
“这个人会是谁呢?”
“那可没人知道,公安派出所也一直为他保密,要是露出这个人来,村里的赌徒们还不得把他给生吞活剥了啊?”
杨兴东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酒杯,朝宋山爽朗地一笑:“这一次,就尝试一下咱们自己的综合治理措施,看一看效果如何?”
“你就不怕给自个儿添麻烦呢?”
“没关系,镇党委派我来河湾村兼职,早已把禁赌列为重要工作之一,在这方面应该给我一些便宜行事的权力,咱们可以先请示一下镇党委,完了再和公安派出所沟通一下嘛。”
“那也不大好办,像这种情况,必要的经济制裁还是要有的,可咱们偏偏没有执行罚款的权力呀!退一步说,一点惩罚都没有,那不是太便宜他们了吗?”
“也对,不过这个我也想好了,咱们的业余剧团正在筹建之中,缺少一笔活动经费,从他们身上捐一笔钱出来,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也好买一买必备的乐器,置办一些行头嘛。”
“你是打算让他们捐款?”宋山喝干了杯中酒,轻轻地放下手中的酒杯。
“对呀!这不过是换一个说法而已。”
“这能行得通吗?那些东西,一个个都是蒸不熟煮不烂的玩意儿,罚到头上,他们不得不拿,要说让他们捐款,备不住一个大子儿都舍不出来,你信不信?”
“这也好办,可以告诉他们,就说这笔钱非同一般捐款,必须完成任务。”
“捐不是捐,罚不像罚,这话可不大好说,是你出面还是我出面呢?”
“这种事情你我都不便出面。”杨兴东早已心中有数,淡淡一笑说。
宋山越发疑惑不解,急煎煎地问:“那让谁来办理啊?”
“陆山青啊!他既是村上的干部,又是参赌人员之一,双重身份,正好出面办理此事。
宋山略一沉吟,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哎,别说,这码事儿还非他不可!”
“接下来,咱们还要采取一系列的相应措施,一步一步地把他们引上正道。”杨兴东已是心中有数,笑得轻松而又愉悦。
“不容易呀!”
“说难也不难,只是需要一个过程而已,咱们可以慢慢来嘛。”
说来说去,两人的意见终于达成一致。宋山拿过酒壶,为杨兴东斟酒:“兴东,我想代表河湾村的全体村民敬你一杯酒,可以吗?”
“为什么呀?”杨兴东笑吟吟地问。
“明人不用细讲,一切都在酒中了,但愿我下一次来喝酒时女主人能够在家,也好给我炒上两个热菜,我非喝个一醉方休不可!”
“谢谢。”
两人郑重地举起酒杯,碰得“叮咚”作响,而后各自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