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改造之路
作品名称:赌殇 作者:梦里乾坤 发布时间:2018-08-29 10:16:13 字数:9048
河湾村制砖厂已经正式挂牌,进入试生产阶段。厂区内,人来人往,一派红红火火的景象。厂长办公室里,宋山连写带算,正一个人忙着制订生产规划。忽然房门被轻轻推开,张三混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厂长,你又忙啥呢?”
“你个张三混子,像个幽灵似的,不说好好地干活,又转悠到我这儿来干啥呀!”宋山抬起头来,只是瞥了一眼张三混子,手上依旧忙着。
“我过来是想给厂长帮一帮忙。”
“得了,得了,我这里压根儿用不着你,你还是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你这大厂长当得也真够可怜的了,要是换上我呀!非弄一个女秘书用用不可,帮着忙忙内务,搞搞公关,自个儿往那儿一座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再又说了,小女子苗条大个,脸蛋漂亮,瞅着格外提神,也能增加点儿工作效率不是!”
“你呀!脑袋里就没装过别的东西,活一辈子也没啥大出息!”宋山这时已忙完了手中的工作,说,“三混子,今儿个赶上我有工夫,你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张三混子赔着笑脸掏出烟来,抽出一支巴巴地递了过去:“主任——不——厂长,我有个小事儿想求求你!”
“说吧?看我能不能办,你打算上天,我还没处给你掏弄梯子去哪!”
“能办,能办,那可是你厂长权限范围以内的事情,你吱个声,事情也就办成了。”
“到底是啥事儿啊?”
“给我换换工种。”
“还换工种?让我说你那活计够轻松的了,你看看钱和文和宋宽,哪一个不比你累得慌啊!”宋山气哼哼地嚷了起来。
张三混子嬉皮笑脸地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就我这一副身子骨,压根儿就比不了他俩呀!”
“要不,你来给我当秘书吧!”
“不,不,这种美差还是留给哪个小女子吧!再又说了,我哪好意思搅和你厂长大人的好事儿呢?这都不懂,我张三混子不是白混了三十年嘛。”
宋山白了张三混子一眼,把嘴撇了又瞥:“照这么说,你还知道自个儿是一个五尺多高的汉子啊!”
“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张三混子不无夸张地双手一摊。
“啥叫力不足啊?咱河湾村没了局,你是骑老牛撵兔子——有劲儿没处使去了,对不?”
“厂长,你才是茶馆里不要了的伙计,这咋还哪壶不开偏要提哪壶呐。眼下我再也不是过去的张三混子了,成了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活得够劲儿着哪!”
“你可千万别辱没了那‘工人’二字,工人嘛,就得好好地做工才是啊!”宋山再不多说什么,随手把张三混子推了开去。
张三混子“嘻嘻”笑着,把那盒烟随手撂在桌上,扭头就走。宋山发现了这一小把戏,赶忙把他叫住:“三混子,你别想贿赂我,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赶紧把你的烟揣上!”
“厂长,这可是‘大中华’,我放了二年,都没舍得抽,今儿个算是孝敬你了。”
“还是留着你自个儿过瘾吧!我不稀罕。”
“厂长,烟我带上,那事儿你可得替我放在心上。”
“吃着碗里的,看着盆里的,你还是少做美梦吧!”
张三混子走后,宋山也走出了办公室,开始在厂区内进行例行的巡回检查。
由村委会主任摇身一变而为厂长,这种变化实在不小,简直可谓一种飞跃。在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宋山的思想观念就发生了巨大的变迁。无工不富,这一句话真是说得太对了。地种得再好又怎么样呢?一年忙到头,只能得到一次收成而已。与办企业相比,几乎不可同日而语。正所谓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大把大把地进钱,天天都有收入。有一句话说得好,家有万贯,还不如日进分文哪!
宋山左看右看,正一个人信马由缰地向前走着,他偶一扭头,忽见一个烧窑的技术工人在招手叫他:“宋厂长,你过来一下。”
“啥事儿啊?”宋山走了过去。
“张三混子又没影儿了。”
“他不是归你管理吗?你怎么还找我呢?”
“我可管理不了他,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怎么!他不好管理是不是啊?”
“先还在这儿呐,运了两趟煤,人就不知哪里去了。这不,工夫一长,煤供应不上了,我这里又实在撒不开手,你看——”
宋山恨恨地说:“这个张三混子,他刚从我那儿出来,一眨巴眼的工夫,又成了一匹溜缰的马,一时半会儿地上哪儿去找他,我先代他运两趟吧!”
“那不委屈厂长了吗?”工人朝宋山“嘿嘿”一笑。
“说啥呐,咱们都是劳动人民出身嘛。”
“厂长,我可告诉你,像这种情况,张三混子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你尽管放心就是,我饶不了他!”
宋山推起小车去运煤,回来时遇见了宋宽。宋宽不无诧异地问:“大哥,你咋还伸手干上活了?这么大个厂长,也应该享受脱产待遇了吧。”
“嗨,啥脱产不脱产的,张三混子不知钻到哪个耗子窟窿去了,我成了替死鬼,这是帮他运煤哪!”宋山不无关切地问,“兄弟,怎么样啊?干这活还顶得住吧?”
“顶得住,顶得住。”
“你得记住,好好干活,劳动致富才是正道。”
“我记着哪!”
哥俩正唠着,有一个年轻人远远地喊了起来:“宋厂长,你赶紧回来一下,董事长来了,正叫你哪!”
宋山应了一声,回头吩咐宋宽说:“你替我再运一趟,完了找一找张三混子,叫他待会儿到我办公室去一下。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不收拾收拾他是真不行了,他怎么可以这么干呢?这可不是咱们的河湾村,更不是在他自个儿家里!”
“好说,不就这两项任务吗?我保证完成!”
宋宽又运了两趟煤,撂下手推车就去寻找张三混子。
别人要寻找张三混子还真不大容易,厂区如此之大,寻找一个人和大海捞针也不差多少。不过,宋宽想找他并不很难。实际上,也没费多大周折,宋宽就在一处旮旯里找到了张三混子。
说来好笑,竟是一阵嘹亮的鼾声为宋宽做了向导。他循声而去,见那张三混子枕了两块砖头儿,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一副高枕无忧的姿态,此刻睡得正香。那一张足以令人生厌的嘴巴一张一合,一阵紧似一阵的鼾声就从那里传了出来。
“三混子,麻溜起来,厂长叫你哪!”宋宽耐住性子上前叫着。
一连叫了几声,张三混子就是不醒。宋宽急了,真想一脚踢翻了他。转念一想,却又轻轻地俯下身去,伸出两只手,同时捏住了他的鼻孔和嘴巴。这一招儿果然灵验,片刻之间,张三混子就手刨脚蹬地爬了起来,连连嚷着:“你这是干啥呀?想要图财害命还是怎么着?人家正做好梦呐,这一下子都让你给搅和了。”
“你做啥好梦啊?是娶媳妇呢还是咋的呀?”宋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倒没有,我在梦中又上了赌场,耍了个痛快,把大把的票子赢进了自个儿的腰包,那滋味,比娶媳妇都美。”
“你自个儿的活计不好好干,一个人跑到这里做上美梦了!”
“今儿个早上多喝了两杯,脑袋有点儿迷糊。”
“大早上你喝的什么酒,赶紧的,厂长叫你到他那儿去一趟哪!”
“厂长知道我的事儿了?”
“光是知道吗?活都替你干过了,哼,这一回是你自找麻烦,你就等着挨收拾吧!”
张三混子拉住宋宽的一只手臂,连连摇晃着:“这可咋整——要不,你陪我去吧!”
“这又不是啥好事儿,你少拉扯上我行不行啊!”宋宽用力甩动手臂,终于挣脱开去。
张三混子双手抱拳,朝宋宽连连作揖:“我这人谁都不怕,就怕你大哥,你们毕竟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他咋着也得给你个面子,就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这才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呐,好吧!我就陪你走这一趟。”宋宽指点着张三混子,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匆匆忙忙地来到厂部办公室门前,刚要推门进去,却又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办公室里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争吵。一方是厂长宋山,另一方则是董事长也就是投资人刘志。
一年四季,年轻的董事长刘志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了对各个分厂的巡视之中,以便及时地发现问题,进而解决问题。说来似乎有些可怜,他这位堂堂的董事长,也只能如此而已。有些时候,他本人总难免生出一种鞭长莫及之感,却又无可奈何。
河湾制砖厂是公司刚刚兴办起来的一家分支企业,规模不小,发展前景也很可观。所以,刘志对它也就格外关注一些,来这里巡视的次数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今天,他又专程赶到这里来了。
下车伊始,他就把自己的亲信召到了办公室内,详细地询问了有关生产方面的近况。而后,他又临时替自己做出了一项决定,要和厂长宋山好好地谈上一谈。也不知为什么,那一刻他竟莫名其妙地预感到这一次谈话不会轻松,后来的实际情形果然验证了他的预感。
乍一开始,他们谈得还算愉快。临到末了,刘志把话题一转,提到了一个新的情况:“宋厂长,听说厂里有极个别的工人不好好干活,已经影响到了正常的生产秩序,是这样吗?”
“个别情况是有一些,不过并不严重,更不至于影响到正常的生产秩序。”宋山听了一怔,当即开口辩驳。
“是不是有一个叫张三混子的供煤力工?”
“有。”
刘志露出一脸不屑的神态,口气也变得严肃起来:“听听这个名字吧!名副其实,一切都可想而知。这么一个混世魔王,怎么可以让他混进咱们的工人队伍之中呢?”
“这个——”宋山欲言又止。
“宋厂长,那个张三混子不是你的什么亲属吧?”
“那倒不是。”
“也没有其他的私人关系吧?”
“可以这么说。”
“那好,我建议你马上采取必要措施,把这个张三混子开除出厂。”刘志把手一挥。
宋山颇感为难地看着刘志:“这——”
“有什么难处吗?”
“我只是考虑到他也没什么大毛病,还不至于受到如此严厉的处罚吧!”
“这可不是小事儿,负面影响不可低估,情况我已经搞清楚了,这人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大赌棍,一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进厂之后毫无悔改表现。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把他继续留在厂里,这可是一匹害群之马呀!”
“董事长,你这种说法是不是过于武断了一些!”
“咋就武断了?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你说得不错,可那毕竟只是他张三混子的过去,并不足以说明他的现在,浪子回头金不换,咱们总不能把人一棒子打死吧!”
“你什么意思啊?”刘志已显得很不耐烦。
宋山的态度也变得格外坚决:“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应该给他一次机会!”
“宋厂长,我提醒你注意一点,河湾制砖厂是一家从事生产经营的企业,不是民政局,更不是收容所!”
“董事长,你也别忘了,我们当初是有协议的,在用人和管理方面,由我方具体负责!”
“可你们已经违背了择优录用的原则,我作为董事长有权监督你们,并提出自己的建议。”
这一通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争吵,差不多让窗外的宋宽和张三混子从头至尾听了个一清二楚。
张三混子气得双脚直跺,开口就骂上了:“娘的,有什么牛的!不就是一个臭资本家嘛,他敢跟咱们无产阶级过不去,真有那么一天,我非把他清算个底朝天不可!”
宋宽差一点儿笑出声来:“好你个张三混子,天生一张破车嘴,到多咱也没个把门儿的,你倒真是啥都敢往外冒啊!啥叫资本家?人家那叫投资人,是咱们河湾村的财神爷爷,你得罪得起吗?你小妖敢做大孽,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吧!”
“他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又没长了三头六臂,有啥大不了的呀!”
“有钱不好吗?”
“好,好,正经好着哪!这年月,也不知是咋的了,有钱就是大爷,没钱的都成了三孙子,这往后还有没有咱们穷人的活路了!”
“总这么穷下去,活路还真就不多了。”
“我呀!人穷志不短,还真不想受他这份窝囊气了,让他知道知道,河湾村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你可别胡来呀!”宋宽一把拉住张三混子。
“你别管我,我自有主张!”
张三混子甩开宋宽,一伸手拉开房门,迈开大步走了进去。
这工夫,宋山和刘志仍在争吵中。张三混子破门而入,让双方同时为之一怔,各自都住了口。
“你是谁呀?”刘志问。他并不认识张三混子。
张三混子响响地一拍前胸:“我就是张三混子!”
“你要干什么?”
“找你来了。”
“有什么事儿吗?”
“你不是要开除我吗?明告诉你吧!我还不伺候你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做豆腐,拜拜吧!”
张三混子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居然还绅士般地向对方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他扭头就走,头也不回地跨出了河湾制砖厂那宽阔的大门。
别说,张三混子这一手玩得还挺潇洒。
这一日,钱和文干得挺欢,早早地完成了自己的那一份定额。下工的铃声一响,他跨上自行车,飞也似的驶上了回家的路程。
走进家门一看,女人早已把饭菜弄上了桌,一家三口人开始在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共进晚餐。
桌面上,俩菜一汤,标准可谓不低。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凉拌粉皮,还有他最喜欢的柿子汤,酸溜溜的,喝着格外可口,既开胃又解酒,一举两得。半斤白酒,不多不少,小柱子早已给他倒在了杯中。几口喝进肚去,脑袋晕晕忽忽的,醉意朦胧恰到好处。
碗筷一撂,他又像往常一样,伸手捞过一个枕头,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
乍进砖厂的那些日子,也曾弄得钱和文叫苦不迭。他干的是力工活计,从早到晚,除了搬就是运,劳动量着实不轻。一天干到头,骨头架子都要折腾散花了,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受的地方。
也许干什么都要有个适应期,几天过后,钱和文渐渐地习惯了这一种劳作。毕竟年轻力壮,那种搬搬运运的活计,对他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猛猛地干上一阵,出一身透汗,觉着也挺舒服。
活干完,酒喝好,美美地往炕头上一倒,也算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享受嘛。
今天却大不同于已往,女人连碗筷都顾不上洗,就过来拉扯他:“哎,你先别睡,咱们今儿个得办一件正经事情,再也拖不得了。”
“啥大不了的事情啊!明儿个再说——”钱和文两只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似已进入一种飘飘欲仙的境界,自我感觉极佳。
“你忘了村上的业余剧团交待给咱俩的任务了吗?”
“啥任务啊?”钱和文懒洋洋地问。
“不是说过让咱俩自编自演一个有关禁赌的小品吗?”
“说说也就算了,你咋还当真了呢?”
“人嘛,说到就得做到才行。”
“那任务是你接的,你自个儿去编好了,到时候我保证帮你上台演好就是。”
“题目我都拟好了,就叫《赌鬼》,可我自个儿编不上来,你得帮我这个忙。”
“我可帮不上你,你还是趁早另请高明吧!”
“咋就帮不上我!你不就是一个现成的赌鬼嘛,不说别的,提供点素材总可以吧!”
“告诉你,你男人我现在是堂堂正正的砖厂工人!”钱和文响响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李冬梅咯咯一笑:“可你原来是个赌鬼呀!”
“你看看,编点儿啥节目不好啊!非得编个赌鬼,这不明明是伸出嘴巴让人家抽,自个儿寒碜自个儿嘛。”
“你也知道寒碜呢?”
“得,得,我睏得厉害,你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啊?”
“这也好办,我可以让你马上精神起来!”
说着,女人的一双手同时发动进攻,在男人的脚心上乱挠起来。男人奇痒难耐,躲闪不及,笑作一团,竟一下子挺挺地坐了起来,口中连连讨饶:“媳妇,我可服了你了,给你帮这个忙还不行吗?”
“那好,你只要能设计出一个让我满意的构思就行!”
钱和文再也无心睡觉,他连连挠着头皮,煞费苦心地思索起来。别说,效率还真不低,他眨巴了一气儿眼睛,一连设计出了两个构思方案——其一是赌鬼本人输得家中一无所有,甚至连一日三餐也成了问题,在女人的劝说之下,他终于幡然悔悟,痛改前非,重新走上了正道;其二是赌鬼本人输得一文不名,恼羞成怒,在赌场上与另外一个赌徒大打出手,自己受了重伤,被送进医院救治不及,一命呜呼;女人悲恸万分,哭诉一番,数说赌博的巨大危害,具有极强的教育意义。这两个构思方案,在设计上都颇有独到之处,一个是把场面安排在空落落的饭桌前,很可以给人一种食不果腹饥肠辘辘的感觉;另一个则把场面安排在医院的病床前,夫妻相对生死诀别,也就很自然地营造出一种大悲大恸的情感氛围,戏剧效果极佳。
殊不料,他这两个自以为得意的构思方案,在女人面前一并被否决掉了。
李冬梅大为不满地叫了起来:“啥呀!这也太惨了一些,上台演起来心里准保好受不了,说真格儿的,我可不想让你弄成那样!”
“那又不是我,你可担心个啥呀!”钱和文“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虽说不是你的事情,可得咱俩上台去演哪!”
“那咋办呢?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是没辙了,你就饶了我吧!”
“不行!你今儿个非得给我完成这个任务不可!”
一看女人又要动手,钱和文赶紧可怜巴巴地举手投降,他做出一脸苦相,长叹一声说:“唉——这钱真是耍不得了,一天天地去劳动改造不说,还得让你编戏演戏,自个儿折磨自个儿,这不明明是一种软刑吗?谁能受得了啊!”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也该让你吃一点儿苦头了。”
钱和文赶忙转了话题:“冬梅,我告诉你,今儿个宋主任还特地找我谈心了哪!”
“他找你谈些啥呀?”李冬梅不无好奇地问。
“你猜猜看。”
“这还不好猜嘛,准又是劝你忌赌呗。”
“那倒不是——他跟我算了一笔账。”
“一笔什么账啊?”
“河湾村这些年来的耍钱账。”
“算明白了吗?”
“我呀?稀里糊涂地耍了这么多年的钱,这一下算是让厂长给算明白了!”
“你都明白了什么呀?”
“耍钱没好,你也想赢,他也想赢,到头来谁也逃脱不了一个‘输’字。人越耍越穷,钱越耍越薄,其实那是明情啊!老话说得好,人到沙场,钱到赌场,那钱还能算钱吗?头一个去向,局东抽红,快快的刀,薄薄的片,都赶上杀人不见血了!第二个去向,那些个局混子,虱子皮们,你逗点儿外快,他揩点儿油水,票子到了他们手里,那才叫个有去路无回路哪!第三个去向就得说到耍钱人自个儿了,赢了,自然胡抡一气,拿钱不当钱,可劲儿祸害;输了呐,抡起来更不知道个心疼,可也对,有输给别人的,还能没自个儿花的吗?公安派出所罚款也是一大去向,还是个硬账主儿,不麻溜地给人家拿钱行吗?真是自个儿的刀削不了自个的把儿,让厂长翻来覆去那么一算,把我这个木头疙瘩脑瓜也给整透亮了。”
李冬梅由衷一笑:“还是人家厂长有水平,我劝了你这么多年,也没劝好你。”
“这你就差得远了,厂长也耍过钱,四棱木头在圆圆眼子里钻过,吃过那一份苦头,才能把话说到节骨眼儿上,你能比得了吗?”钱和文也笑,却笑出了一脸尴尬。
“说得也对,你——你真不赌了?”
“真不赌了。”
“再赌咋的?”
“再赌我是王八。”钱和文用双手比划着,做了一个十分形象的手势。
李冬梅板起面孔,举手欲打:“该打!你当什么不好,非乐意当那个王八!”
“我是该打,一句话说走了嘴——”说到这里,男人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抽打起来,看上去蛮认真似的。
这一来让李冬梅觉得十分开心,笑了个前仰后合。可笑来笑去又不笑了,两手一拍说:“哎,有了,这倒是一个现成的构思方案!”
“什么构思方案呢?”
“咱们就把方才这个场面写上咋样啊?”
钱和文略一沉吟,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得了,你爱咋写就咋写,反正我没意见就是。”
三天不过,陆山青就圆满地完成了村里交给他的筹款任务。这一次,他堪称最佳人选,也算是不辱使命。
不难想象,几场赌局过后,最终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也亏得胡赛金命大,没能两腿一蹬见了阎王。那个婆娘要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可就是一桩人命关天的大事件了。到那一步上,势必要惊动公安机关,一旦牵连进去,谁又能好受得了,不活活地扒你一层皮才怪了呢。
这一次,经镇党委出面斡旋,作为一个特例,允许把问题留在河湾村自行解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那些赌徒们如获大赦一般,一个个轻松已极,没得话说,恨不得当场趴下去冲南天门磕几个响头才好。
然而,待到从腰包里往外掏钱时,还是出现了老大不小的障碍。也难怪,那种家里没钱的主儿呐,一时还真是拿不出手。有钱的主儿呐,一见别人不拿,他也就不打算往外掏了。如此一来,也就你瞅我,我看你,互相观望起来,一时间竟弄成了一个僵持不下的局面。
末了,亏得钱和文出面一通臭骂,才打破了这一僵局:“他娘的,都是一些贱骨头,这不是难为我二哥吗?好像他要给咱们窟窿桥上似的,都别不知道个好赖,麻溜往出掏钱。多则二百,少则一百,我今儿个就起个带头作用,大家看好——”
钱和文当场甩出两张百元大钞,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接下来,宋宽、张三混子等人也一一慷慨解囊。这一来弄成一个大势所趋的局面,大家纷纷为之效仿,或一百,或二百,不一而足。余下的那些人们,大都是口袋里拿不出钱的主儿,有的当场求借,有的跑回家中去取,也都是一副不甘落伍的姿态。这一来可好,把陆山青忙了个不亦乐乎。最后一结账,当场筹集到了两千伍百元。
后来,陆山青交到杨兴东手里的却是三千元整。其实,这也是杨兴东当初要求完成的一个具体数字。
“很好,任务完成得还不错嘛。”杨兴东从陆山青手里接过那一沓厚厚的人民币,又把那一份名单大略地浏览了一下,颇为赞赏地夸奖道:“嗬,你一个人就捐了五百元,表现得挺突出嘛。”
“也就差五百元完不成任务,我就自个儿拿了。”陆山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照这么说,我得表扬你呀!”
“杨书记,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再说我就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往后,我一定做到知错就改,从此洗手不干还不行吗?”
“你可别不干,没了你陆山青,往后再有这种事情,我还找谁替我张罗去呀!”
“杨书记,你别再说了,就算我求你了,行不!”
说到这里,陆山青已是尴尬已极,似有转身欲走之意。杨兴东这才收起脸上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山青,你也别急着走,踏踏实实地坐下来,我正想好好地和你谈一谈哪!”
“谈什么呀?”陆山青问。
“还是刚才那个话题。”
“杨书记,刚才我也说过了,从今往后,我一定彻底忌赌,金盆洗手,改掉这个老毛病。”
“我对你这种说法不感兴趣。”杨兴东连连摆手。
陆山青不住地眨巴着眼睛:“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啊?”
“记得宋主任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耍钱人都是属耗子的,说得一好百好,撂下两只前爪就忘,过后照赌不误,是这么回事儿吗?
“这话也对也不对。”
“那怎么还可以两说着呢?”
“人和人能一样吗?”
“冲你这话,你是真的能改了?”
“我一定改就是!”
“山青,不是我批评你,你可真该改一改了,大道理我不用给你讲,我只要求你记住一点就行——”
“哪一点呢?”
杨兴东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记住,你不是一般的村民,而是一个村干部,手里掌握着村里的财经大权,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出入赌场呢?如果你不能做到与赌场一刀两断的话,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这个道理浅显得很,我不说你也明白。”
“我明白。”陆山青连连点头。
“你可千万别再拿着明白使糊涂了,不要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的村民,好不好啊?”
“往后,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那就好——”杨兴东忽然转了话题,“山青,听说你以前曾经有过加入组织的想法,还不止一次地写过入党申请书,后来怎么又自个儿打了退堂鼓呢?”
“杨书记,你看我行吗?”陆山青为之一怔,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这话,得你自己来说。”
“人贵有自知之明,刮风下雨不知道,自个儿是半斤还是八两应该清楚。我沾染了赌博恶习,还配做一名共产党员吗?这种事情想都不要想了!”
杨兴东一本正经地说:“也不好那么说,人谁无错,改了就好嘛。山青,我告诉你,只要你能做到一直努力向上,组织的大门将永远为你敞开就是!”
“那好,我一定努力争取,从头做起!”陆山青也变得十分严肃,他握紧拳头,朝杨兴东连连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