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宝

　　“不会吧！”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店铺的营业员，他呆呵呵地看着乔教授，说：“乔老，我刚才看过这本书呀，特征明显的清刻本，行狭字细，字体瘦长，多白口，双鱼尾，这怎么会是宋版书呢？。”
　　“什么是宋版书？”陈娟也忽然蹦出一句，她看着店堂里的人群情激昂，好像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事情，也忙凑过来。围观者向她瞥去无数个白眼，你不懂宋版书到这个店铺里逛什么？看古籍的人不懂宋版书，就好像练书法不知道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嗜酒之人不晓得茅台原浆一般可笑。
　　“我也不太懂得宋版书。”连如江带点歉意地笑了，马上众人的目光又投向了他，铺天盖的鄙视，有人说:“瞎猫碰到死耗子，竟然真有此等货色！捡了个大漏却不懂得这个大漏是什么含义。”
　　乔教授明显还没有从发现宋版书的激动里缓和过来，他伸手拉开了自己中山装上的两个扣子，仍然觉得燥热难当，顺手抄起放在桌子旁边的几张报纸煽动几下。现在听连如江说不懂宋版书，就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又看看摊开的《说文解字》，心中有些后悔该在这种场合叫破这个大秘密呀？但覆水难收，一言既出，再想掩饰已经没机会了。
　　连如江左侧有一个老人，看年纪和乔教授也差不许多，胖乎乎的脸，慈眉善目。听连如江说不太懂宋版书，就很耐心地给他解释：“宋版书，顾名思义就是宋代出版印刷的书。你要懂得，世界上最昂贵的书籍，并非金箔、银箔甚至镶嵌珠宝的印刷品，而是咱们国家久负盛名的‘宋版书’，这种珍奇的版本几乎可以用‘价值连城’来形容。其刻印精工，流传稀少，早在明清时期，宋版书就是藏书家竞相搜求的宝贝了。那个时候就有‘一页宋版，一两黄金’的说法，时至今日，恐怕一页宋版书没有一两万块钱是拿不下来的。”
　　“哇。”陈娟大叫，“连如江，这本书有上百页吧，你发财了。”忽又想起自己借钱给他的事情，忍不住喜滋滋地说，“水涨船高，那五百块钱我要收高利贷的。”
　　乔教授再次翻翻这本书，叹道：“这本书其实也是加了伪装，外边封面和封底都是明显的清刻本，但中间第十页开始才是正宗宋版，前几页里外都发黄发暗，明显故意做旧掩人耳目，而里边这些则是因年久发黄，边沿部分颜色深，内里颜色浅，并不是均匀的发黄发暗。从这一点判断就不是一本书，而是后人故意加的伪装。”
　　刚才给连如江解释宋版书的胖老者也凑上前去，想用手抚摸一下纸张，但战战兢兢不忍下手，就像看到襁褓里的婴儿不忍触及其白嫩的皮肤一般，他仔细端详书页书扉，说出自己的判断：“这应该是浙本，你看看欧阳询的字体，纤细秀雅，字形略瘦。”
　　“对呀。宋刻有肥瘦两种，肥者学颜，瘦者学欧。咱们江南一带见到的大多是浙本，四川那边多颜真卿的字体。”又一个老人生怕别人不知道宋版书，给大家介绍起来。
　　连如江对胖老者印象很好，便问道：“老师。这宋版书不容易遇到是吧？”
　　老人看他的眼光有些嘲弄，似乎这个问题太过于简单，又想起这等珍贵的东西竟然会归其所有，不免为这本书打抱不平：“小伙子，你知道吗？别说拥有了，就是简单地触摸宋版书一下，就是很多古籍研究专家一生的梦想。据我所知，能够看一眼它的实物、甚至看一眼它的影像都很难。因为它珍稀，因为它昂贵，更因为它刊印精美，装潢考究，是咱们国家文化的瑰宝。”他指着乔教授，“你不信问问乔老先生，他算得上博览群书，汗牛塞栋，但他见过几本真正的宋版书？”
　　乔教授依然扇着风，至今仍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完全醒悟过来，只是手劲有点大，扇起来的风让他面前《说文解字》的书页有些随风飞舞，连如江看着心疼，忙走过去按住书。对大家抱歉一笑，说道：“嘿嘿，不好意思。各位老师，我们要走了，中午饭点到了。”
　　“不行！”好几个老人齐声喝喊，声音之大连陈娟和肖婷都有捂耳朵的冲动，“我们要欣赏欣赏。你不能现在就拿走。”更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桌子旁，凑上前来悄悄问连如江：“这位先生，您有转让这本书的意愿吗？我们找个方便的地方交流交流如何？”
　　乔教授和胖老者距离连如江都很近，他们明显听见了这个中年人的话，两人不由脸色一沉，担忧地看着拿在连如江手里的《说文解字》，他们都是老知识分子，虽然个个称得上学富五车，但都比较清贫，暗自估量一下这本书的价格，怎么也要百万之数，实在不是他们承担得起的，只是看着别人想据为己有，马上就有一种酸酸的感觉涌上心头。
　　连如江没来得及给这个中年人回话，却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忙回头看去，竟然是武毅。武毅冲他摇摇手，连如江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着回答：“谢谢先生抬爱，只是目前我没有出手的想法。如果要是转让的话，肯定和您联系，您可以给我留个联系方式。”连如江深深懂得和气生财的道理，看人家很器重自己的宝贝，语气中也就多了几分尊重。
　　听他不卖，几位老人都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胖老者好心提醒连如江：“年轻人，这书可算得上国之重宝，你一定要好好保存。宋版书懂其价值的多，但真正了解其内在的却寥寥。而且现在明刻本、清仿本极多，这本要不是乔老慧眼识珠，我都不敢确认是宋版书。”
　　西装中年人看人声鼎沸，却也不好再往前劝说连如江出手转让，只得退后几步，站到门旁，打算方便时候再努力一下。乔教授此时已经冷静了心神，不再像刚才那般浑身燥热，他一直有这个毛病，精神紧张的时候就全身冒汗。
　　店铺里的人越来越多，不少市场里的店主、顾客听说这儿出了一本宋版书都挤进来看热闹，本来很宽敞的房间霎时间变得有点拥挤，乔教授说道：“据说当年拍卖行里最有名‘天漏’，是被山东一个叫做秦公的鉴赏家所捡，他十六万元人民币买了一本宋版图书，当时拍卖行所有的鉴定师都把它当作了明刻本。这位小伙子运气可是真的不次于他呀。”后边进来的人都没看到宋版书的庐山真面目，就有人吵吵嚷嚷让连如江再展示一下。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连如江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却是一个南京本地的手机号码，不免有点惊奇，自己在南京没几个熟人呀，一些同学固然在这儿，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南京的消息。
　　接通电话才听出居然是肖婷，肖婷很冷静的声音：“连哥，我说话你听着就行。武毅让我告诉你，这里现在太乱，你手里的古籍又太贵重，你装作打电话出来咱们走吧。别和这些老学究们纠缠了。”连如江看了他旁边的武毅一眼，看他会心一笑，就明白这是他的安排，故意大声说：“喂！喂！我这里太吵听不清楚，你等等我出去接电话。”边说着边向门口走去，武毅则紧紧靠在他左手位置，眼睛警惕的看着还不断涌进房间的人，生怕出什么岔子。连如江把《说文解字》揣到自己怀里，抱歉地和别人点着头，出门而去。
　　现在时间已过中午，春日暖阳照在脸上，居然有一种热意，比起店铺里吵吵嚷嚷的场面，店铺外要清净许多，连如江和武毅相视一笑，有点飞鸟出笼般的自由感。连如江想起自己刚才那本《渊海子平》尚在店铺里，但已经实在鼓不起勇气再度回去受一番煎熬。想想这家店铺的营业员倒是和蔼可亲的秉性，估计不会把他的书藏起来不还，尤其现在身上这本宋版书，那可是好东西，万一再被别有动机的人盯上就得不偿失了。于是二人疾步往市场外的停车场走去。
　　屋里人开始都没反应过来，直到站在门口的人说道：“唉吆，这个买到宋版书的人怎么走了？”才齐齐往外涌出，乔教授首当其冲快步来到门外，喊道：“小伙子，小伙子，你等等。”却看到连如江俩人急匆匆的走远，似乎没听到他的喊声，很沮丧地跺了一下脚。旁边有人出馊主意：“喊抓小偷，抓小偷，也许能把他们留下。”乔教授恶狠狠盯了这人一眼，气呼呼地走回店里。
　　店里的营业员也奔了出来，他手里拿着连如江买的《渊海子平》和武毅交过钱的青田玉印章，看二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由叹口气。这本来是自己的一次好机会，要是真拿下了那本宋版书，估计可以在整个市场，乃至整个南京市的古玩文物界一战成名，但没有这种好运气呀。
　　陈娟陪着肖婷在吉普车旁等连如江二人，她有一种想跳舞的冲动，旁若无人地扭动起身子。大象跳舞也不过如此吧，只是蹦了几下，就看到肖婷用手捂着嘴，强忍着笑。这陈娟舞动身体，手里还依旧拎着刚才进门时带的两柄茶壶盒子，她和那两个丢三落四的家伙不同，让陈大小姐忘了自己的东西，那可比登天还难。看武毅在先，连如江在后，二人一路小跑着来到跟前，于是兴冲冲迎上去，嘴里喊着：“喂，财神爷，快拿出你刚才捡到的国宝让本姑娘欣赏欣赏。”
　　“上车上车。”连如江没心思和她理论，一手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几乎是同时，武毅发动了车子，四人逃也般地驾车冲出停车场，门口收费的老大爷本来气冲冲地想过来找事，但看看车牌号又躲到树荫下闭上眼睛，他可没闲工夫惹军车。
　　“连哥，你再次大显神威呀。”车开了有几分钟，看已经远离了清凉山古玩市场，武毅才开始说话，“你是怎么看出这本书是宋版的？好像那个瘦子拿着书来店里卖的时候你并没瞧几眼呀？看你追出去我还奇怪呢。”
　　“要不是碰到我和肖婷，你钱不够买不了这本书。哼，连如江，你要请我吃一个月的河豚。”陈娟不依不饶，她想看看什么是宋版书，但连如江就是不给她，不免几分不高兴。
　　“姑奶奶，我说你什么呢？刚才那个人已经愿意成交了，你非要插上一杠子，天真幼稚！”连如江基本上已经摸透了陈娟的脾气，知道这个胖丫头属于那种有口无心大大咧咧的类型，没有小肚鸡肠。话虽如此说，但他心里仍然对陈娟很感激，毕竟一下子主动掏出伍佰元借给他，俩人到现在认识还没超过半天。
　　“去去去。万一他不卖呢，你这个国之重宝不就不归你了吗？”她刚才跟那个胖老者学了一个词，马上用上了，但不解地问道，“到底什么算是国之重宝呢？”
　　“这是比喻，就是很胖很重，别人轻易拿不动。”连如江故意一本正经地回答。肖婷在前座上忍不住笑起来。
　　“忘恩负义。”陈娟明显听出了连如江调侃自己胖的意思。
　　几个人笑闹一会儿，武毅才给大家解释：“这宋版书真的很珍贵，我曾听我爷爷说过，现在故宫博物院一共不超过一千册，但没有一本是完整的，都是残本。听说将来要移交到国家图书馆。九六年时，北京嘉德国际拍卖公司第一次拍卖残本宋版书《文苑英华》，白麻纸精印，典型的北宋风格，我爷爷就喜欢得不得了，我小叔派人也去参加拍卖，只是当时委托别人的时候说了一句别超过一百万，结果最后没竞争过一位海外华人。当时成交价一百一十万。后来爷爷知道了这件事情，气得把我小叔大骂了一顿，说为什么要限价。”
　　武毅想起那件事情仍是心有余悸，爷爷现在这个年龄早已经看破红尘，算得上宠辱不惊了，很少见他发那么大得火，吓得小叔二三年了都不敢在爷爷面前出现，不知道今年爷爷大寿，他会不会露面呢。
　　连如江却从无意的话里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莫不是武毅有心要这本《说文解字》，送给武老做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