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宋版书

　　从这个矮个男人进得门来，连如江便眼前一亮，虽然装作若无其事地翻看拿在手里的那本线装古书，但视线却一直没离开那个男人，尤其看店员很不客气的把他拒之门外，不由心中一喜。等他气哼哼走出店门，就止不住轻轻嘱咐武毅一声，随之追出门去。
　　那男子脚步并不快，出得门来还在犹豫，心想:是不是回去卖上几百块钱，要知道蚊子肉也算是肉，现在自己贫困潦倒得连吃饭钱都有点难以为继。正在此时，却看到店里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冲他招招手。他刚才和营业员谈论这本《说文解字》时，似乎这个年轻人就站在旁边，但他明显不是店里的伙计，见对方和自己打招呼，就皱紧眉头，问道：“你是找我吗？干嘛？”
　　连如江看他拿腔作势的神态着实不喜，再看他却发现此人面貌发暗，眼睑外露，睫毛似乎被一道白线笼罩，典型送财出门的衰样。就忙调整心态，问道：“这位老师，您手里的《说文解字》是卖的吗？”
　　“是啊，你想要？”这个人一听对方对自己的古籍图书感兴趣，马上来了兴致。
　　“我打算买几本古籍做礼物送人，你这个怎么卖？”连如江根本没兴趣拿他的古籍翻看，他知道自己对于古玩文物的鉴赏水平，实在微不足道，只是看这小子是个送财的面相，就忍不住想捡个漏。
　　“一万块。”这矮个男人来了个狮子大张嘴。嘴里还解释说：“这可是我祖辈传下来的，据说我爷爷当年在上海十里洋场花了几十块现大洋才买到得。你想想它现在是文物，都不让出国。”刚才在店里说的十块现大洋现在陡然增加了几倍。
　　没等他说完，连如江扭头就走，嘴里嘟囔：“你怎么不去抢？那样更直接一点。”
　　见这个买主也要落空，矮个男人忙上前拉住：“我这是坐地起价，你可以就地还钱。这位哥们，你也给出个价格吧。合适我就卖，不合适一拍两散，你看可以吗？”
　　连如江故意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说道：“你这个是晚清时候的仿宋版书，世面上流传很多，我刚才买了一本古籍，道光年间的，才花了一千块钱。你这个我最多出一样的价钱。”其实按照他的心理价位，一万块钱也并非不能忍受，只是看他急于出手，便想压压价格。
　　“一千太少了。兄弟！这样吧，我降降，给你打五折，五千。你愿意买就掏钱，不愿意买我再去别的古籍书店去看看。”矮个男人心里也笑开了花，刚才他已经问过至少三家古籍商店了，相对而言这家店是出价最高，他六七百块钱就想出手，现在碰到这个傻瓜居然出到了一千，看来自己财神保佑啊。
　　“两千。再多我就不买了。”连如江讨价还价的技巧并不高，他并没看出这厮眼里的笑意。
　　“三千。友情价。不买就算了！”矮个男人坚持着。
　　“连大哥，你买什么呢？”旁边突然传来了肖婷的声音，矮个男人的眼光也被肖婷吸引过去了，好精致的一个小女人。肖婷依然是那种很优雅的姿态，斜跨个背包，明眸皓齿微笑着，倒是她后边的陈娟同学左右各抓一个礼品盒状的东西，在她魁梧身材的映衬下，礼品盒就好像小玩具一般。见连如江看自己，她将两只礼品盒交在一个手里，然后用空出来的手指指俩盒子，又指指肖婷，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势。看样子这玩意价格不菲。
　　“我买本清版的古书。你俩收获不小呀。”连如江冲二人笑笑，转头对那矮个男人说道：“各让一步吧，二千五。”
　　没想那个男人却有点犟劲上头，也可能是不想在美女面前失了面子，一口咬定：“三千，一分也不能少了。”他经常卖东西，能抓住顾客的心理，相对而言在这点上连如江就有些欠缺，他在菜市场买菜都不会还价。
　　连如江微微有些沮丧，他掏出钱包故意装作很失落的样子，说道：“这位老师，不是我非要给你还价，你看看我的钱包里就二千五了，再多，实在是没了。”矮个男人也觉得差不多应该见好就收了，刚要答应，忽然陈娟喊了起来：“连大哥，我这里有钱，我借给你五百。”
　　“这个傻家伙。”连如江也已经看出卖主已经打算出手的意思，却不料被陈娟横插一竿子，心中气恼。矮个男人一见满脸笑开了花:“还是这妹子爽快，三千，就三千。”没办法了，连如江只得顺坡下驴，回头瞪她一眼，没好气得说道：“好吧。”
　　“哈哈。”陈娟高兴地笑起来，声音之大把那个矮个男人都吓了一跳，不少逛市场的人也都往这边看过来。连如江真有些怀疑陈娟是不是神经有点问题，怎么莫名其妙地发笑呀。“连哥，你早晨就借了我五块钱，中午又借我五百。早晨的五块钱我跟你蹭一顿河豚吃，投资效益比接近五十倍吧。现在借给你五百，那我岂不是发大财了。”胖丫头自得其乐得笑着，从衣服兜里掏钱出来递给连如江，她并没有钱包。
　　肖婷看出连如江说没钱只是一种还价的策略，没想到这位傻大姐居然信以为真，也有点好笑，只不过不方便说破，好在大户人家对这点钱倒不怎么在意，她笑道：“陈娟姐，一会儿我送你一个钱包吧，看你把钱乱放，别丢了。”
　　陈娟的行为对那个矮个男人倒是一件意外之喜，他担心连如江反悔，把手中书直接递了过去，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快！”连如江很无奈地把钱包中所有现金拿出来先递给他，然后数了数陈娟递过来的一把钱，有三张一百的，还有一张五十，其他的大多都是二十和十元，加起来竟然有五百四十多元。他递给矮个男人五百，剩下的又还给陈娟，很不情愿的说了声：“谢谢。一会儿我去银行取钱，马上给你！”
　　陈娟嘻嘻笑道：“我不着急，反正我知道你宿舍在哪儿，你又跑不了。这下中午吃河豚我就心安理得了。”肖婷却拿过包来，取出伍佰元现金递过来，说道：“陈娟姐，我这里有钱，你先拿着吧。如江哥，你如果急用的话我这里还有。”
　　连如江很喜欢肖婷的这种大气风格，陈娟则是挥手拒绝：“肖婷，不用不用，我也有钱。他借谁的不是借呀。”肖婷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不再推让，转而问连如江：“连大哥，你怎么没在店里买书，却在这里……”
　　矮个男人数清楚钱后，给连如江打个招呼，又偷偷瞄肖婷一眼，转身走了。看他走远，连如江才介绍刚才的情形，只是没说这个男人有破财之相。陈娟却咋呼起来：“人家店里才出六百元，你三千块钱买下来，连大哥，你是不是犯傻了？”
　　连如江摇摇头，没来得及搭腔，武毅已经走出门来，接陈娟的话说道：“陈同学，你太不了解连大哥了，他要下决心买的东西，肯定有他的道理。刚才我看他追出来买这本书，就觉得有古怪，别说三千元，就是三万他也买不亏。”
　　陈娟咬咬嘴唇，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连如江翻开这本《说文解字》看了几页，但见纸色苍润、质地坚良，字势生动，每页纸上都印有版心，上面记载字数、书名、卷第、刊工姓名，行宽字疏。尤其字体清秀挺拔，笔画横竖粗细均匀，应该算是标准的仿宋体，只是看了几页后，他突然有一种特别地感觉，但却说不出来。
　　店铺的年轻营业员刚才也和武毅一起站在门内，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看他居然三千块钱买了这本明显是清刻本仿宋版书，就忍不住摇头叹息一声，他觉得让那个骗子模样的人在他店铺前得手，是件很羞耻的事情，但又不好出面阻止。等四个人再度走进房内，他才有点埋怨的口气说道：“这位先生，这两天，那个人一直在我们市场转，想卖出他那本书，我们都认识他了，没想到你居然买了。唉。”
　　连如江刚才还担心自己在人家店铺门口买书，是不是截了人家生意，现在看起来自己这种担心明显是多余的，忙笑着拱拱手：“这本书多多少少也算得上是个古物，说也奇怪，我就看着它有点感觉，再说也不算贵，我就买下来了。”
　　陈娟却在旁边嘟囔：“不算贵，你可是借钱买的。”肖婷扑哧一声笑了。
　　看这个营业员一番好意，连如江也是充满感激，就连武毅都觉得这家店铺不错，急忙吩咐营业员说：“那块青田玉印章我也要了，你给我包一下吧。另外这本书和刚才那本书放在一起。”他指指《渊海子平》。
　　“好嘞。”营业员很痛快答应道，“您几位再随便看看吧。”
　　“看什么看，我们都身无分文了。”陈娟觉得刚才投资似乎是笔赔钱买卖，有点赌气的情绪。
　　“我带着银行卡呢，好不好。”连如江笑着说，“你去看看有自己喜欢的书吗？我也送你一本，就当是借钱的利息。”
　　“真的吗？”胖丫头马上笑逐颜开，“说话算数！”她边说边转身往书架边走去。
　　“小伙子，你刚才买地那本书能让我看看吗？”连如江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他回身看，却是刚才那位懂得《渊海子平》是相书的中山装老者。
　　看面相，这位老人至少七十多岁高龄了，须发皆白，高瘦个子，有点前耸弓腰的趋势，只是两只眼睛炯炯有光，和他的外貌不大相称。营业员忙给连如江介绍：“这是河海大学的乔教授，南京有名的书法家、文物鉴赏大师。”
　　连如江忍不住退后两步，很恭恭敬敬鞠了个躬：“乔教授。您好。”见他颇懂礼数，乔教授脸上堆满了笑容，挥挥手说道：“虚名，虚名而已。”武毅却没说什么，虽然他年龄不大，但家族中的熏陶让他有一种上位者尊严，和连如江算是有缘，但和其他人就没有这种谦恭的姿态了。他和肖婷闪到了旁边，欣赏起挂在墙壁上的牡丹图来。
　　乔教授问连如江：“这位年轻人在哪儿发财呀？怎么称呼？”看来，他觉得连如江像是一个做生意的人。
　　“我姓连，连如江。”连如江待之以师礼，“在山东聊城市委工作，来南京参加一个培训。”
　　“你是山东人呀，咱们算是老乡呢。我老家在山东兖州。”乔教授愈发礼贤下士。“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也算是有缘分呀。”
　　“是吗？”连如江也有点惊喜。山东人乡土气息很浓，遇到老乡倍觉亲切。
　　“是呀。不过老家已经没什么人了。前几年回去一次，就几个远房亲戚还在。这几年山东发展很快，但兖州似乎有点落伍。”乔教授对老家的印象似乎并不是很好。
　　“嗯嗯。”连如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看你刚才买了一本清刻本的书，能给我老头子看看吗？”
　　“这有何不可，乔教授，给您。”连如江急忙把书奉上。刚才那个卖书人一直将书卷着夹在腋下，弄得皱褶颇多，他接手后就平铺般端着，对书很尊重的样子。他总觉得这本书有什么奥妙，只是自己才疏学浅，根本参详不透，正好乔教授是鉴定大师，他正想让老人给评判一下。
　　乔教授很认真地接过书，给营业员要了几张白纸铺在房厅中间的那张桌子上，然后才把那本书摆放其上。单是这个态度就让连如江格外钦佩，这才是大家风范，要知道尊重古物和尊重人是同一个道理。
　　开始看封面时，乔教授眼神倒没有什么异样，轻描淡写地看了一遍，就顺手翻开了，看第二页的时候忍不住面现微笑，继而轻轻地摇摇头，似乎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再往后翻速度就加快不少，但突然间他哆嗦了一下，抬眼看看连如江，又低头看下去，瞬间脸色大变，手都忍不住在额头上拂了一把，似乎有汗浆涌出，他的头低了下去，好像要埋头进到书中的模样，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才又抬起头，但目光呆滞，紧盯着连如江，问道：“这本书你花了三千元？”
　　陈娟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套书，听见乔教授问这个问题，带点怨气地说：“是呀，我还借给他五百块钱呢。”
　　“唉！”乔教授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沮丧之情溢于言表，“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呢？”
　　“这本书很值钱吗？”陈娟急切问道，此时她的眼睛似乎有光芒闪烁。
　　“岂止值钱二字能形容。这是一本改装过的宋版书。”乔教授这一句话，整个店铺的人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