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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品名称:太阳雨魂      作者:九口明      发布时间:2018-08-26 17:54:04      字数:4642

  在晒谷场没有说话的梁其文,突然咿咿呀呀唱歌了。他的声音高亢嘹亮,在山谷响起了回音,像大队的高音喇叭。有人夸赞后,虚情假意的夸赞声就不绝于耳,说他应该去大队的文艺宣传队。可是没有多久,他们说喜欢倾听山谷里的回音。梁老四还说:“那个回音,才像大队文艺宣传队里的人唱的。”
  梁其文立即停止唱歌,他没有回应梁老四,但有人替他说了:“那是他唱歌,才有那样的声音。”
  听到梁老四含沙射影地讽刺,梁其文觉得没有面子,他走路跌跌撞撞,似乎看不清地面。有人还想倾听山谷里的回音,希望他继续唱下去,他将头甩得像拨浪鼓。他拒绝的声音很大,山谷里也喔啦哇啦的:“不,我不唱了。”
  那个大个子伢子来到梁其文跟前,说他没有去大队文艺宣传队唱歌,也是生产队唱得最好的。梁其文不喜欢这个经常欺侮细伢子的人,他突然用右手抓住大伢子的胸脯,左手攀住旁边的桐子树,用力将大伢子推向路边陡峭的崖坡,还猛烈推搡。大伢子的身子倾斜在崖坡上,梁其文还松开手,要将他摔下去。大伢子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一只手还抓住他的裤腰带,造成鱼死网破的局面。梁其文摇晃几下就将大伢子提回来,简单几下将他吓得魂飞魄散。梁其文开怀大笑,也得意洋洋。大伢子瘫坐在路边,大声喘气。在心情稍许稳定后,他跑到安全的地方破口大骂。他不顾爹妈的劝阻和喝斥,将雪云山人最恶毒的话骂了出来,山谷里响起了回音,似乎好几个人帮他骂人。他骂了很久,都是相同的内容:“我通你娘,你娘卖×……”
  大伢子痛哭流涕,大家都同情他。大伢子的爹妈过意不去,他们轮番交替地斥责,但对伤心的大伢子没有作用。其他人没有指责,都快步往棚子里走去。
  从来没有进过学校,只在生产队耕读夜校认过字,目前又一个字记不起来的梁老四,说出一句让人瞠目结舌的话,还很有水平。大部分人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就是初中毕业的梁玉成,翻阅字典后才弄明白意思。梁老四这样说:“童叟无欺,童叟无欺呀!”
  梁玉成不喜欢动辄就展示歌喉的梁其文,特别是劳动时他还嫌弃自己,但面对大伢子没完没了地咒骂,他也愤愤不平。在梁月华喝斥也没有效果后,他大声地制止:“伢子,差不多就行了。”
  大伢子果然停止了咒骂,但他的哭泣还在延续。这时候没有人在乎了,只有他的爹妈还在训斥:“你哭死呀,我们还没有死呢。”
  乡亲们走完后,梁玉成还不能离开晒谷场,他要灭掉火堆里的火星。周围有许多柴禾和稻草,这些东西着火后会殃及不远处的房子。仓库木板墙上“防火防盗,人人有责”的大字,时刻提醒大家。梁玉成用手电光照着那里,并响亮地念了一遍。他感到责任重大,用木棍抽打火堆时咬牙切齿,也念念有词。他在晒谷场四周转了起来,昨天还有些污水的土坑里,已经干枯了。他无法从这里弄水浇灭火堆,但依旧走了进去,还蹲了下来,像在那里拉屎。他用小树棍划拉着泥巴,也无奈地看了一下,还叹息了一声,就走了出来。他决定用脚踩踏那处又燃烧起来的火苗,还骂骂咧咧,很生气。他提起脚后又很犹豫,那只脚像螃蟹腿一样弯曲,却没有伸向摇曳的火苗;而是伸向另一只支撑身子的脚,像苍蝇搓脚一样,隔着裤脚在腿上上下搓动,为妈妈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布鞋免遭摧残,找到合适的理由。他走向东边的沙土地,捧着沙土跑了过来。他不知道跑了多少个来回,沙土终于将火苗压了下去。从沙土里渗透出来的黑烟,在手电光里气若游丝地飘荡。
  梁玉成模仿吴改花的样子,背着手神气地转悠。他知道那里非常安全,但还是放心不下,担心半夜里突然起风,将残留的火星吹到柴禾或者稻草上。他将周围的柴禾往远处挪动,弄出沙沙的声音。柴禾的主人以为他趁夜偷盗,有人悄悄走了过来,有人隔老远大声喊叫。他也想着那些嵌在树杆上的干稻草,稻草压得很紧,要燃起明火,还比较困难。他又反复检查沙子覆盖的火堆,觉得稳妥可靠,才往仓库走去。他走到半道上有了撒尿的感觉,看到没人后立即解开裤子,也掏出排泄器官。他突然觉得尿液能派上用场,就咬紧牙关停止撒尿。有一串尿还是滑落出来,他感到很后悔。虽然下身难受,他却跑了起来。他用手电光照射火堆,检查哪里有火星后,才对着那里撒尿。
  梁玉成不能去棚子里睡觉,要去生产队的仓库,在二楼走廊上值班,守着仓库里的粮食和没有人睡觉的房子,以及里面的东西。他现在一个人呆在那里,一同值班的梁玉昆送老婆和孩子去棚子里睡觉,要过一会才来。仓库前几年才修建起来,崭新的房子成为生产队标志性建筑。底山村也叫淦山大队第七生产队,和雪云山其他生产队一样,几年前建起了仓库和养猪场。
  他坐在仓库二楼走廊上那床破烂的竹席子旁边,双手在身上猛烈揉搓起来。他想去河里,或里井边痛痛快快地冲洗,却只是靠着栏杆往那里张望了一下。以前他经常在夜里去井边提水洗澡,可是梁老四告诉他,说解放前梁氏家族在井边处死过一个品行不端的人,从此他不敢在夜里去井边。他也不敢一个人去河里洗澡,有人说河里有蛇,还有抓鱼的野兽。他觉得双手不停地揉搓,且不懈努力地坚持,也能将身上的汗渍处理干净。他光着上身躺在破烂席子上,破损的面片戳他剧烈疼痛,他也只往旁边挪动一下。月光下影影绰绰的树叶,在微风里窸窸窣窣,似乎是那个冤魂在申诉。他非常害怕,渗出了汗水,但没有用袖子擦拭,而是扯着竹席下面的稻草,揉搓柔软后,才在身上轻轻擦拭。
  他努力想象与水井无关的事情,让习习凉风,给自己安抚和慰藉。他不时打开手电筒,证实周围一切都很安全,也不断为自己壮胆。
  他昏昏欲睡时,院子那边响起了巨大的声音。他警觉地站了起来,立即想到是不是发生了地震。但他没有惊慌地喊叫“地震了”,而是立即打开手电光,判明发生了什么。他幸亏没有鲁莽行事,不然会遭到众人数落训斥,还说他办事莽撞。他发现仓库没有晃动,旁边的树木也安然无恙,心里踏实了许多。他听到稀里哗啦的响声,即使不是房屋倒塌,也是朽木倒了下来,或者某个地方滑坡了……他检查得很认真,甚至想,如有必要,就去那里看一下,至于其他地方,就等天亮后再说。他发现堂叔梁兴志的柴禾垛不见了。这个高高垒起的柴禾垛,让许多人羡慕得要死。这是梁兴志为烧瓦准备的燃料,他的房子到处漏雨,又无钱买瓦,只有自力更生。他跑了过去,一点也不害怕。这时候棚子那边有人大声询问,还晃动灯光,似乎要过来,可没有走动的迹象。梁玉成简单地看了一下,就大声喊叫:“是志叔的柴禾垛子倒塌了。”
  有人大声喊着梁兴志,好像是梁家丁,也像梁守言。那人要梁兴志立即回老屋子里,看到梁兴志要理不理,那人骗了起来:“快去看看,你家的牛栏屋塌了。”他还吓唬梁兴志,“不要把公家的牛压死了,那也要赔的。”
  梁玉成又走过去查看梁兴志的牛栏屋,还在上面敲敲打打,也看了看里面的牛。他没有着急告诉走过来的梁兴志,又认真查看附近的房子,也在上面敲打,然后才对梁兴志说:“牛栏屋没事,牛也没事,只是柴禾垛塌了。”
  梁兴志对柴禾垛垮塌没有反应,心情异常平静,仿佛看着别人的东西。梁玉成感到可惜,替他埋怨起来:“这下子,要费好大功夫才复原。”
  梁兴志却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反正我要送去烧瓦了。”
  他们在院子里认真检查,重点查看猪牛羊。觉得相安无事后,梁玉成才长长地感叹:“虚惊一场……”
  梁兴志也不甘示弱,仿佛他知道这个词语的意思。他说:“确实是虚惊一场。”
  梁玉成又回到仓库二楼的走廊上,像倒下一根树桩一样躺了下去,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天空中若隐若现的星星。
  梁玉成一直没有睡着,他发现底山村的深夜里很热闹。仓库上的老鼠开始活动了,窸窸窣窣地跑来跑去,有的还吱吱叫唤,像在打架。他厉声吼叫,又用手电光照射,也用拳头捶击楼板。乡亲们睡在棚子里,沉重的呼噜隔老远就传了过来,也有婴孩夜哭。哭声长久没有停息,就有人大声要求大人带好孩子,这样喊叫的大多是梁月华,梁首华有时也威武一下。梁老四饲养的公牛躁动不安,它不只是将牛铃弄得丁零当啷,还将牛栏顶得当当作响。其实公牛并不是梁老四所说的发情了,它晃动脑袋奋力驱赶蚊蝇。梁玉成异常警觉,想到是不是阶级敌人偷牛,但他认为,在无产阶级继续革命的强大攻势下,阶级敌人不会这样胆大妄为,也没有这样愚不可及。他认为是公牛的问题,随即骂了一声:“骚情个啥,难道比我还难受?”
  村子里没有土狗吠叫,其他声音就突显出来。大队开展打狗运动,将底山村的土狗彻底消灭了,连狗毛都处理得很干净。那些土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公社和大队的头头,他们连夜召开紧急会议,专门研究打狗工作。土狗无论怎样忠心耿耿,投其所好地讨好主人,都不能得到主人的保护。
  在梅山凹上学时,梁玉成亲眼看到痛打落水狗的场面,几个穷凶极恶的家伙,手持棍棒和器械,将一条大黄狗逼进水塘里。即使大黄狗在水里呛得叽里呱啦,他们也不依不饶,在将水塘团团围住后,他们就将雨点般的石块扔了过去,还有几杆鸟铳对准它。最后它死在鸟铳下,那些人不惜血本打了好几次鸟铳,它奄奄一息躺在那里,也挨到一次鸟铳的射击。那些人看着冒烟的铳管,击掌庆贺可以美美地吃一顿狗肉。他经常看到一些毫无戒备的土狗被人偷袭,场面惨不忍睹。
  他并没有为无法入睡感到不安,就是彻底未眠,也能照常参加明天出工。他只希望黎明早点到来,不想在黑暗里担惊受怕。他从席子下面抽出一根稻草,一节节咬断,再用力吐出来,表达与黑暗作斗争的决心。他的手悄悄地伸进裤兜里,摸出在晒谷坪里找人讨来的旱烟丝。他将一些旱烟丝放到鼻孔下面,嗤嗤地吸气,希望旱烟味道刺激鼻子。旱烟丝已揉成一团,也有几根窜入鼻腔。他打出响亮的喷嚏,山谷里也响了起来。他全身颤动,楼板与他隔着厚厚的稻草,也震得嘎吱嘎吱,还有嗡嗡的尾音。他将旱烟丝放在手心里,然后走到政治学习室门口,用手电光照着门框上泛白的对联,轻轻地撕下那片卷起来的边角。他像展平一张皱皱巴巴的钞票,小心地将对联纸拉平。
  他像经验丰富的老烟民,将旱烟丝放在对联纸上,揉成楔子那样的形状,再连烟带纸用手指头一拧,并插入嘴巴里蘸着口水。烟卷粘好后,他又将露出旱烟丝的那头捏了捏,弄得很结实。他含着烟棒寻找火柴,并在衣服和裤子口袋里反复摸索,然后在竹席上寻找。他一无所获,他突然想起在晒谷场里,将火柴递给了梁兴志。
  他将喇叭烟放在鼻孔下面反复拉动,并深深地呼吸,尽力将旱烟味道吸进去,接受更多的刺激。他突然想起梁玉昆,他小心地取下喇叭烟,才轻声嘀咕:“他到底还来不来?”
  他知道梁玉昆这时候不会过来,但希望出现奇迹。他不敢喊叫,生怕其他人知道梁玉昆没有过来,特别不能让梁月华知道。刚才梁兴志问到还有谁值班,他不假思索就回答了,现在觉得出卖了梁玉昆,心里惴惴不安。他感到责任重大,这个百十号人的生产队,除了那个相对集中的院子,还有分散在犄角旮旯的房屋,以及饲养的家禽家畜,想起这些他不敢合眼。
  他爬起来来回走动,除了用力跺脚吓唬奔跑的老鼠,其他时候他走路很轻,生怕踩断楼板,或者踏空了。他又来到政治学习室门口,停住脚认真端详门上的对联,随后轻声念道:“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坚决反击右倾翻案妖……”
  他断定刚才撕掉的地方是一个“风”字。这种口号式的语言,全国人民都张口就来,也朗朗上口,他将这个字念了出来。他看着这幅没有艺术特色,却能巧妙地组合在一起的对联,摇头发出一声冷笑。这不是乡亲们的杰作,是大队小学校长组合起来的对联。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大字不认识几个,根本不知道对联要如何对仗工整。小学校长选择两句政治口号贴在门上,已经有很高的智慧。它既紧跟政治形势,又通俗易懂,也表达了雪云山人坚决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将阶级斗争和反击右倾翻案妖风抓下去的决心。
  乡亲们跨入学习室门槛时,对联上醒目的字迹,又悄无声息地给他们进行一次政治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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