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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作品名称:太阳雨魂      作者:九口明      发布时间:2018-08-26 16:51:11      字数:7716

  雪云山自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云雾缭绕的如林险峰,若隐若现蜿蜒到天边。人们为了生存,很早就在这里依山而居开山劈石,却没有撼动它磅礴的气势。渐渐地,这些奢望过上安稳日子的人,和山上的生灵一样,将自己的全部融入到雄山的巍峨中。于是他们有了响亮的名字——雪云山人。
  在外人看来,雪云山人苟且偷安逃避现实,其实祖辈们迁徙过来时,确实有这样的想法。祖辈们幻想摆脱艰难困苦的生活,以为走进深山就能超世脱俗。雪云山人始终没有建立自己的伊甸园,随着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以及封建王朝严厉控制,这个神秘宁静的地方,从此不再高深莫测。
  雪云山傲然耸立在纷繁嘈杂的大千世界里。据说这里是农民起义军的据点,官军到此只能望山兴叹。有一股日军流窜到这里,若不是他们的天皇喔哩哇啦宣布投降,他们将葬身这里,成为客死异乡的鬼魂。雪云山人已经组织了义军,准备实施伏击。这里是开展丛林游击战的最佳场所,但从来没有出现过土匪。
  新中国成立后,群众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雪云山人热情高涨。这里是大炼钢铁的好地方,除了盛产炼铁的烟煤,在深山里飘荡的烟尘,不会影响人们的生活。这里是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的最好场地,伐掉树木平整土地,就能建造层层梯田,在山谷里筑起一道道堤坝,就能完成修建水库的指标••••••
  WG时雪云山热闹非凡,许多地方成为外地人参观学习的榜样。县里小报和区里刊物的通信员,拿着笔和本子,像省城的大记者,装模作样过来采访,通过报刊给模范典型涂抹一层色彩。过来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扛着红旗喊着口号,努力表达比学赶超的决心。后来参观采访的人少了,雪云山的热闹昙花一现。纯朴善良的雪云山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认为他们学会了宝贵经验,或者超过了这里。
  在政治上顶着光环的雪云山人,锻炼出敏锐的政治嗅觉。那些忧国忧民的情结,像山上的浓雾一样经久不散。中央反击右倾翻案妖风的号召刚刚传达,他们就义愤填膺摩拳擦掌,随时听从组织的召唤。
  在公社和大队领导的鼓惑下,男人们举着旱烟杆,女人们晃动鞋底和针线,齐聚在生产队长屋前那个声音呲呲啦啦的广播下面,心事重重地倾听广播反复播报天安门事件。随着广播里高亢激昂的声音,他们举着拳头,一遍遍喊着翻案不得人心之类的口号。大队派来的监督员,拿着纸和笔在人群中穿梭,也不停地记录。他们要将那些吊儿郎当的人,送进大队或者公社去办学习班。那些吵吵闹闹的伢子,也安静下来,还惊恐地蜷缩在角落里。他们不知道办学习班是什么,却担心家里人被弄去大队或者公社,几天几夜不能回来。
  各式各样的政治运动让雪云山人人心惶惶,接踵而来的地震消息,却让他们感到世界末日来临了。五月份云南两次强烈地震,数十万人无家可归;七月份唐山地震,夺走了二十四万人的生命,比广岛和长崎原子弹伤亡的人数还多••••••
  不知道是谁出了个馊主意,要求大家在空旷的地方搭建棚子,跟政治学习一样下达硬性指标。革委会领导倾巢而出,挨家挨户督促落实。人们乐此不疲地搭建自己的新家,但没有人肯定这种做法,有人还说是瞎折腾。
  生产队建立了值班制度,组建了安全巡逻队。从前防范阶级敌人搞破坏,在关卡路口荷枪实弹的民兵,再次在村子里巡逻放哨。他们拿着手电筒,像端着枪一样耀武扬威。革委会领导强调,巡逻队员必须是信得过的基干民兵,因为要肩负保护人民生命财产的重任。
  他们以检查安全为由,背着手在村子里神气十足地转悠。他们也装模作样地敲打房屋,像捕捉上面的虫子。有人挖苦起来:
  “上面有白蚁吗?”
  他们很不高兴。检查白蚁也是安全保护工作,却是由不能参加劳动的老头完成,不能上升到工作层面上。他们会给嘲弄者有力回击,因为他们是基干民兵。他们会说:
  “我们不管白蚁,只检查房屋能不能抗住地震。”
  于是,又有人调侃起来:
  “说说看,这屋子能抗住几级地震。”
  他们无法回答,又装腔作势地检查。在拍打几下后,他们悻悻地走了。有人也狡黠地回敬一句:
  “我们没时间理你。”
  这种荒唐的行为很快就虎头蛇尾。曾经信誓旦旦,试图搞出名堂的革委会头头,也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他们放任自流,也不去生产队督促检查,即使监督员依然兴致勃勃地工作,他们也提醒着:
  “目前还是要抓一抓生产。”
  社员们很快对简陋的棚子感到厌倦,里面有蚊子,下雪似的往身上扑来。孩子们被咬得整夜啼哭,让人无法睡觉。也不知是真是假,有人说棚子里有老鼠和蛇。从此以后,一些社员违抗命令,悄悄回到屋子里睡觉。
  雪云山的混乱空前绝后,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他们以为一个随意的恶作剧,可以轻松地娱乐一下,结果适得其反,别人对他恨之入骨,自己也骑虎难下。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调皮的伢子身上,也有成年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叫:
  “地震了,地震了••••••”
  于是男男女女惊恐万状,他们不顾形象提着衣裤,大呼小叫地从屋子或者棚子里冲出来。顷刻间,山野里像电影院坍塌一样,充斥了男人急促的叫喊,女人和小孩鬼哭狼嚎的尖叫。他们很快发现被人戏弄了,立即破口大骂,骂出最肮脏最恶毒的话,还骂那人的祖宗。那人闯下大祸,立即躲藏起来。有人觉得骂上几句还不解恨,又寻找起来,要狠狠教训他一顿。那人见事不妙,拔腿往山上跑去。
  后来,这种行为渐渐少了,在没有人理睬后,也销声匿迹了。
  这段刻骨铭心的事情,发生在一九七六年。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一
  梁玉成从红卫中学初中毕业,回到底山生产队,还是个毛头小子。生产队那些干劲十足的社员,整天叽叽喳喳,像山上不安分的动物,静谧的山村热闹起来。梁玉成热衷于生产队集体劳动,这个大家可以为所欲为地喊叫的场面,比死气沉沉的教室里,由老师照本宣科地絮叨有吸引力。他能参与其中,可以随意地展示情绪。他深深地感到,号召知识青年到广阔的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高屋建瓴的英明决策。广阔的农村生机盎然,是知识青年大有作为的地方。他由衷地感叹:
  “怪不得城里的年轻人,都要来农村。”
  他将邻村那位城里来的下乡青年作为效仿的对象,要像他那样积极肯干,尽管物质上与他无法相比,但精神风貌上不能逊色。他效仿下乡青年戴着军帽背着军用挎包下地干活时遇到了困难,这两件东西他一件都没有,也借不到。这难不倒他,在MZD思想鼓舞下成长起来的梁玉成,一遍遍地朗诵:
  “帝国主义有的,我们会有,帝国主义没有的,我们也会有。”
  他没有将下乡青年比作帝国主义,只是以此表达决心。他也明白,社员们没有闲工夫听他絮叨,他们满身臭汗,劳动回去后,还有干不完的家务活。他拿出上学时背米的布袋,上面缀满了补丁,无法与下乡青年的军用挎包相比,但他还是背在身上。他没有想到像下乡青年那样,在布袋里面放一条毛巾,全家人共用一条破烂的毛巾,让他打消了念头。他将宝书台上积满灰尘的红语录和MZD选集装进布袋时,显得很珍重,不过吹掉上面的灰尘时,动作很粗鲁,将那里弄得乌烟瘴气。他也没有下乡青年那种让人羡慕的草帽,特别是上面的红五星,让人心潮澎湃。他从家里找到一个半新不旧的斗笠,用红纸剪了个五角星贴在上面,但觉得不满意。他非常感慨地说:
  “要是用红油漆画一个,就不怕风吹雨打。”
  他用竹子做的茶筒代替下乡青年的军用水壶,这个大家伙能盛下比军用水壶多得多的茶水,一筒茶水足够他喝一上午,有时还能让其他人喝。他就这样参加生产队出工,吃完饭就咬着长烟杆的爹梁兴高,艰难地睁开那只被烟熏得闭着的眼睛,又从嘴里拔出铜烟嘴,用满口黑牙且飘荡余烟的嘴巴,对他的行为提出质疑:
  “你不是已经毕业了,还要去上学?”
  这句话提醒了他,他不能弄得像去上学一样。他又听到将铜烟嘴插进嘴巴里的爹,叽里咕噜地埋怨:
  “既然毕业了,就好好在生产队出工。”
  得知他这样奇怪地出工,梁兴高咬牙切齿骂了起来。他骂得很难听,梁玉成第一次发现他像妇人一样纠缠不清。在爹的埋怨数落下,他开始了在生产队当社员的生涯。
  他被生产队长梁月华按照大人的标准安排农活,他的名字从梁月华的铁皮喇叭里嗡嗡地喊出来。他跟别人去车水抗旱,这是一个体力活,他却兴奋不已。扶着架子踏动脚下的滚芯,带动水车叶片将水源源不断地送上来,他觉得好玩,庆幸第一天出工派了个好活。
  梁玉成和老烟鬼梁首华,还有动辄就展示歌喉的梁其文一同车水,梁首华是生产队会计,他全权负责。梁首华还没有检查好水车,梁玉成就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踩踏滚芯带动叶片转了起来。梁首华没有斥责,不过表情很难看,他冷笑着说:
  “等一会,会让你累得筋骨散架。”
  车水时,梁玉成小心谨慎,生怕出现纰漏让梁首华生气,可这样给人干活不卖力的感觉。梁其文埋怨起来,说话很难听。梁玉成并不害怕,还理直气壮地回击:
  “我已经用了全力,身子都快散架了。”
  他们很快就觉得,梁玉成身单力薄,车水时他们必须付出更大的力气。下午出工时,他们都向梁月华建议,不要梁玉成去车水。
  下午他和一些人去红薯地里施肥除草,他全身酸痛,但必须坚持。他后来承认,在那里他干得少,休息得多。可大家没有说他,就是不停地吆喝大家加快进度的梁月华,只是悄悄地摇头,心里默默地念叨:
  “知识分子,还要多加强锻炼。”
  梁玉成决心成为一名好社员,可第一天出工就动摇了,繁重的劳动,让他后来始终处于动摇之中。唐山地震后,底山生产队也成立了安全巡逻队,他很快成了巡逻队员,夜里在村子里看家护院。
  有一天,大队女副支书吴改花特意来告诉梁月华,像下达政治任务一样,要求男女老少,晚上集中一起休闲纳凉,防止地震来临时措手不及。这天傍晚,梁玉成吃了一碗水煮土豆片,就匆忙离开家里。为了表明对集体劳动制度的拥护,他夸张地打着饱嗝,有人走过来,他还将饱嗝弄得特别响亮,仿佛嚼碎一块骨头。他提着手电筒走向晒谷场,突然觉得嗝声单调苍白,与大家的激情极不相符。他立即停止打嗝,也唱了起来:
  “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
  他学着潘冬子的样子,将一根树棍扛在肩上,摆着手臂昂首阔步,仿佛他不是去休闲纳凉,是走出家门踏上革命征程。晚上他和堂兄梁玉昆值班,梁月华要他在晒谷场烧好柴火驱赶蚊蝇。他烧火时动作笨拙,但趴在地上撅着嘴巴用力吹气,非常认真。大火烧了一会,他才抱着大把青树叶压在上面,一股浓烟从树叶中升起,给人狼烟起江山北望的苍茫感觉。有了烟火,蚊蝇仓皇逃窜。没多久,男女老少提着小板凳三三两两过来了,一些人蔫头耷脑,像走向纳粹集中营,与社会主义欣欣向荣的景象格格不入。他们选择没有蚊子的地方围坐在一起,然后忙着自己的活,汉子们开始抽烟,女人们做着针线活。渐渐地,晒谷场上聚集了不少人。
  汉子们大多穿着宽大的短裤,光着汗迹斑斑的脊背,古铜色的脊背被漆黑的夜色捂得严严实实,只在偶尔燃起的火光里展示出来。这时候,大家就知道谁没有来,于是就有人大声呼喊,像梁月华催工一样着急。他们摇着棕叶织成的圆扇,讲究的人还在脖子上挂着一条破烂毛巾。结了婚的汉子拿着老婆缝制的烟荷包,年轻人拿出银光闪闪的铝制烟盒,他们的神态像拥有几亩薄地的土财主。不论是烟荷包还是铝烟盒,里面都装着棕黑色的旱烟丝。上了年纪的男人咬着长烟杆,他们不用弯腰就能将旱烟锅伸进火堆里,也有人使用短烟杆,是为了携带方便。年轻的后生用学生的写字纸卷着旱烟丝,这些人大多正学习抽烟,还没有置办抽烟的行当。大家使劲抽烟不怎么说话,准备在聊天前过足烟瘾。那些长满胡茬的腮帮子不断鼓动,通红的烟火有节奏地闪烁,晒谷场仿佛来了一群闪着红光的萤火虫。
  汉子们将烟荷包和烟盒子放在身前,他们很少给人上烟,因为大家都有,这种自己种植出来的旱烟大同小异,没有必要推来推去。不过有人过来讨烟,他们很大方,立即用三根指头,拧出一坨旱烟丝。他们给烟时也因人而异,对一般的细伢子,只是象征性地给一点。梁玉成往往能得到一坨很大的旱烟丝,像梁月华找人要烟时那样多。
  汉子们说话聊天,大多是谈论让人惊恐不安的事情,说得最多的是唐山地震。女人们几乎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当自己的男人说话较多时,她们会及时提醒,但没有底气。她们有时会遭到埋怨,但没有训斥,男人知道给女人留下尊严。姗姗来迟的是年纪较大的女人,她们忙完了家务活,喂完猪才赶过来。她们提着一盏罐头瓶子做的煤油灯,风一吹就会熄灭。她们非常劳累,但大家在一起很热闹,能有效缓解劳顿困乏。她们不像年轻女人那样缄默不语,只顾不停地做针线活,她们还没到来就大声嚷嚷,当男人提醒她们注意分寸时,她们毫不留情予以回击。这时候有女人扬眉吐气了,她们说:
  “骂得好,为我们女人争气。”
  女人们不像男人那样谈论国计民生,而是东家长西家短地拉家常。她们的嘴唇飞速跳动,却不影响手里的针线活。她们必须加快速度,因为家里一堆破烂衣服等待缝补,有些生活拮据的家庭,伢子还等待缝补好衣服出门。她们守着一盏灯火像豆苗一样的煤油灯,煤油灯轮流摆放在中间,这些会攒家过日子的女人,就这样精打细算。家景好一些的女人拿一把手电筒,如同年轻男人的铝制烟盒,成为她们炫耀的本钱。后来,她们不再张扬地将手电筒拿出来,担心别人借用,这些自己掏钱买来的电池,用一次就少一次。女人们聊天很容易停下来,她们喜欢听男人说话。她们也询问唐山地震的情况,发出亲人过世那样悲壮的叹息。有人大张旗鼓地渲染地震的恐怖,将道听途说的消息,说得神乎其神。伢子们惶恐不安,开始悄悄地往人群里钻。
  一会儿,场坪里没有了白烟。女人尖叫着说出现蚊子后,梁玉成就走向旁边的竹林里,将一堆乱草放在熄灭的火堆上。他趴在地上对着火星呼呼地吹气,像一只捕食的蛤蟆。他吹了很久也没有吹出火苗,还熏得眼泪直流。他忙了这么久,还不如梁月华伸来的打火机,不过点燃这些有湿气的乱草,梁月华也折腾了好几下。
  火堆里又出现了白烟,蚊子自然远远地离开了。刚才说被蚊子叮咬的女人,又说闻到一股臭味,还说乱草里有猫屎之类的东西,不过大多数人说像坛子里的臭酸菜。他们很快辨认出是身上的汗酸味,都说从对方身上发出来。他们捂着鼻子,坐到偏远的地方,宁愿让蚊子叮咬。
  不管乡亲们身上的气味如何,梁玉成坐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给他们讲述从学校里听到的事情。他们喜欢听他讲地震和两条路线的斗争,尽管是老调重谈,但从他嘴里说出来,能感到很浓的文化气息。这时候大家安分守己,像一群听故事的孩子,但没有有多久,他们就吵吵闹闹。梁玉成依然有条不紊地讲述,因为有人洗耳恭听,也有人维持秩序。
  关于两条路线斗争的政治问题,以及与人们生死存亡息息相关的地震灾害,乡亲们已经听得耳根磨出了茧子。乡亲们掌握情况,是通过星期四晚上的政治学习。他们和全国人民一样,非常关注国家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可以说,他们是中国几千年以来最关心国家安危的农民。晚上政治学习,是他们提高觉悟,获得更多关于国计民生信息的途径,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大队女副支书吴改花只有小学毕业,却指导全大队社员的政治学习。她热情高涨劲头十足,深入生产队下达学习任务,还带头讲话念报纸。她说话吞吞吐吐,社员们也必须认真听讲,还要跟随生产队长拍出掌声,如果掌声不热烈,她会严词指责。有一次,她气喘吁吁来到底山生产队,耀武扬威地勒令社员们停下赶抢进度的农活,社员们极不情愿,队长梁月华也有抵制情绪。面对几十名手里拿着工具的社员,吴改花毫不畏惧,她双手叉腰振臂高呼,愤怒声讨他们唯生产力论的行为。社员们战战兢兢地放下农活,老老实实坐在她周围。据说这次梁月华吓得尿湿了裤子,后来在大队举行的群众大会上,他受到吴改花歇斯底里的批判。
  在星期四晚上的政治学习中,梁玉成被安排给大家读报,因为他文化水平最高。他唧唧歪歪的读报声,被社员们视为像广播声音那样正规。他读报时大家规规矩矩,在外面大喊大叫的伢子,也安静下来。汉子们吱吱的抽烟声,女人们纳鞋底时锯木一样的沙沙声,没有影响他读报,也不妨碍梁月华和其他人趴在桌子上装模作样地做笔记。整个晚上只有梁月华写下两三行歪歪斜斜的蚂蚁字,其他人在本子上写起来,却没有写出一个连贯的句子。他们画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图形,自己也不知道画了些啥。开始时大家能认真倾听,渐渐有人睡着了,还呼呼大睡。那些响亮的呼噜,很快抢占了梁玉成的风头。梁月华就弄醒他们,说出让大家意想不到的话:
  “可以睡觉,但不要打呼噜影响大家学习。”
  每次都有女人抱着婴孩来参加政治学习,在吴改花的淫威震慑下,她们放下家务活赶了过来。吴改花多次重申,凡是不参加政治学习的女社员,也要扣除工分。底山生产队的女人比男人更聪明,她们的对策很有水准。有人故意不给婴孩喂奶,将孩子弄得哇哇大哭,给大家一个孩子生病的假象。这时候梁月华忍不住了,他将笔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横眉竖眼地吼叫:
  “把孩子弄回去,别在这儿烦人。”
  于是女人会心一笑悄悄地走了,走时还假惺惺地道歉,随后她就心花怒放,并迅速将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将孩子的哭声堵了回去。这是梁月华让她回家,意味着她参加了学习,不能扣除工分。后来有些女人生搬硬套地重复这个过程,梁月华却没有让她带着孩子回去,要她在外面哄好孩子,再进来学习。
  社员们每进行一个阶段的政治学习,就按照吴改花的要求撰写心得体会,并送到大队,让她检查,还要评比展览。没有写出心得体会的人,又要扣工分,社员们怨声载道:
  “一天累死累活挣来的工分,就这样三下两下扣完了。”
  有人左顾右盼后,大声地埋怨:
  “还让不让人活。”
  这些大字不识几个,只在耕读夜校扫过盲的社员,觉得写心得体会比登天还难,他们叫苦连天。进过两年学校的梁月华,只能写一两个毫无关联的长短句,但要写出一篇表达内心感悟的文章,像赶鸭子上架一样费劲。梁玉成成了大家的救星,他很体面地在家里帮助他们撰写心得体会,不需要和大家早出晚归在地里出工,饱受日晒雨淋之苦。每次完成一篇心得体会,他就有一种感受: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财富,这句话就是真理。”
  梁玉成每天撰写好几篇心得体会,手腕很快酸痛起来。开始时他力求完美,希望每篇心得体会都有新意,但是写了几篇后,就理屈词穷无从下笔。他不得不采取移花接木的办法,将写好的心得体会整段对接起来,有时还摘抄报纸上的文章。他这样也能在吴改花那里蒙混过关。
  在晒谷场上,乡亲们以舒服的姿势坐在那里,有的躺在狭窄的长凳上,让一天的劳累得到休整。大家在这里联络了感情,也出现让人捧腹大笑的事情。有人刚躺下就睡着了,还响出打谷机一样的呼噜。梁老四打鼾声如洪钟,又花样百出,这时候有人唆使细伢子用茅草撩拨他的鼻孔,他嘴里咿咿呀呀,也吧唧吧唧吞咽口水,脑袋还猛烈甩动。他突然打出一个山谷里响起回音的喷嚏,并从长凳上滚落下来,接着他喔哩哇啦地骂娘。但是伢子不怕他,跑开一段距离和他对骂,于是梁老四怒气冲天拨腿就追,他睡意蒙胧一脚踏空栽倒在地。这时候,大家又哈哈大笑。
  乡亲们笑过后,纷纷提着凳子,点着为了省油熄灭了的煤油灯。手电筒也从裤兜里拿出来,亮着光四处晃动,仿佛伸着很长的木杆。大人们大声招呼伢子回去睡觉,声音在山谷里响了起来,仿佛很多人在帮助招呼伢子。他们不去老房子里睡觉,都走向临时搭建的棚子,他们只在白天去老房子里做饭,养猪喂鸡。那些玩得起劲的伢子不肯回家,继续在那里玩耍打闹,大人们又骂了起来,山谷里响起的回音,又在帮助他们。可是伢子们充耳不闻,依然玩着游戏。这时候有人暴跳如雷,对着伢子大声吼叫:
  “你们在那里玩,那里有鬼的。”
  于是,伢子们一窝蜂地拔腿跑开了。乡亲们经常用妖魔鬼怪来吓唬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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