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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不速之客

作品名称:赌殇      作者:梦里乾坤      发布时间:2018-08-25 17:21:39      字数:9884

  这一日午后,齐江家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这两个人一个年纪稍大一些,大约在三十岁左右。他留了浓密的小胡子,看上去显得比实际年龄老成一些;另一个很年轻,应该在二十岁左右,人长得挺黑,乍一看上去,活脱脱像是才从灶坑里爬出来似的。
  也许是长年累月在外边闯荡惯了,两个人到哪儿都是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一进齐家的门,各自把皮鞋一甩,就上了炕头,大模大样地往那儿盘腿一坐,还直嚷炕不热,再烧一烧才好,说是炕热坐着舒服。齐江虽未开口,但搭眼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了。不用说,这两个准是耍钱人。他听张三混子说过,耍钱人大都有一套相当过硬的坐功。往炕头上盘腿一坐,端端正正,一口气儿坐上三五个小时可以一动不动。就这一手儿功夫,比坐了一辈子炕头的老太太们也不差多少。换上一个不耍钱的男人,绝对不会有这一手儿坐功。可也对,谁一个大老爷们儿没啥事儿干,坐在自家炕头上练什么功夫呀!
  “齐大哥,还不认识我们哥俩吧?”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先开了口,听口气很有一点反客为主的味道。
  齐江拿一双眼睛盯住对方,半晌才开口说:“咱们从来就没见过面,我可上哪儿认识二位去呀!”
  “一回生两回熟,见面就不是外人,我姓冯,你就叫我大冯好了。”大冯“嘿嘿”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又给齐江介绍自己的伙伴,“他姓于,人们都叫他‘黑鱼’,听着倒挺顺口的,齐大哥,你也不用客气,干脆叫他黑鱼得了。”
  “黑鱼?”齐江想笑却没笑得出来。
  “是的,我就叫黑鱼。”黑鱼连连点头,“嘻嘻”一笑。看那神态,他对自己这个绰号并不怎么反感。
  “两位不会是没事儿闲串门子的吧?”
  “那是,我想齐大哥能猜得出我们哥俩是干啥的吧?”大冯说。
  “我们是干这个的——”黑鱼在一旁赶忙帮腔,连抓带挠地朝齐江做了一个手势。
  齐江一脸苦笑地说:“这个我早就看出来了,可还有一点我弄不明白,二位咋会找上我的家门呢?”
  “那还用说,你能摆局嘛,我们耍钱人,奔的就是局,谁能摆局,我们就奔谁。”大冯说。
  “齐大哥,我们哥俩可是专程来捧你的场,往你手里塞钱来了。”黑鱼赶忙补充了一句。
  “可我现在不想摆局了。”
  “那又为啥呀?”
  “我不会耍钱,也从没放过局,赌场上的事情我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前些日子,架不住张三混子的怂恿,好歹摆了一场局,可倒好,没捞着一分钱的好处不说,还搭上了不少老本,你说我闹心不闹心哪!都说土鳖放局,光棍赴席,这话还真不假,成全人家,坑害自个儿,这种事情我是一辈子都不想再干了。”
  “齐大哥,你做局东,只管囫囵不管破,咋还能赔上自个儿的老本呢?”黑鱼摇头晃脑地问。
  “说起来让我寒心透了,那俩耍钱手儿,把钱输了个精光,我把红钱都架给了他们,一撒手也没影儿了。本来那场局是张三混子和我一起放的,他可倒好,弄到这一步田地,他连个人影儿都不见了,扔下个烂摊子让我自个儿抖搂,连吃带喝,临走又拿盘缠,加在一块可把我坑害得不轻!”
  “齐大哥,那得怨你自个儿心慈手软,没把局给经管好!”大冯两手一拍说,“说到放局,那可是天底下第一宗好买卖,啥也比不上它,这一回有我们哥俩在,你就只管收钱得了。”
  “说起那码事儿,到今儿个我还把一颗心提溜着呐,那俩手儿上场得用自个儿的家巴什,带来的两副扑克牌都让我给落下了,村里的老少爷们儿要是知道了准底,他们还不得把我的祖坟给刨了呀!”
  “那怎么会——”
  “耍钱终归不是正道,这一回我是彻底洗手,再也不打算掺合这码事儿了。”
  “齐大哥,你就不要说是不是正道的话了,这一回你尽管放心,我们哥俩一不用你架货,二不要你落牌,三呐,抽多少红钱都归你自个儿;我们一个大子儿也不图希,出来走一走,玩一玩,也就是散一散心,交交朋友,输赢都不算什么!”大冯一扭身,朝黑鱼做了一个手势,“来,兄弟,给齐大哥亮一亮货,也好让他心里先有个准底不是。”
  “看得出来,齐大哥是个老江湖了,不见兔子不撒鹰,跟你一比,我们哥俩都成那小雏了。也好,就给你露一露老底——”黑鱼笑吟吟地把随身携带的一个十分精致的手提包放到了齐江面前,“咔吧”一下打了开来。
  这一回,齐江看得两眼发直,眼珠子都不会转个儿了。嗬,满满当当的一提包钞票,一沓一沓地排在一起,面值还都不小。看那样子,没有十万,也得五万大多。不管咋说,这都是一个相当不小的数目。一旦摆上,无疑是一场肥局,油水多多。俗话说得好,酒上脸,钱动心,这一来齐江再也稳不住架了。可仔细一想,他又难免有几分为难,吞吞吐吐地说:“这倒是一桩现成的好事儿,只是——我跟那些手儿们往来不多,就怕人家不肯上门捧我的场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齐大哥,你只要把我们这点儿家底稍微往外露一露口风,包管他们一个个都挤破了脑袋似的奔咱们这场局。”大冯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拿手响响地一拍提包,说,“都是赌场上混出来的,谁不知道谁呀!一旦见了钱,跟那苍蝇见血一般,只怕你拿鞭子都赶不走他们,哼,钱的威力可是大着哪!”
  “齐大哥,我们哥俩可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都赶上个小银行了,人走到哪儿,局就跟到哪儿,换上别的人家,摆上酒席还不一定请得到我们呐,今儿个紧赶慢赶,也就是赶到你这儿了,是咱哥们儿的缘分,也是你老哥的福分。”黑鱼活脱脱一个卖瓦盆的出身,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手上还比比划划,“依我看,你也就别再犹豫了,赶紧出去张罗着找找手儿,挑那肥实的主儿多找几个,凑成三四面手儿才好呐,局能放得长远一些,你也好多弄几个大子儿不是。”
  齐江仍在迟疑不决,胡赛金推门走了进来。
  自打大冯和黑鱼走进家门,女人一直也没掺言。她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参与这种事情,免得一旦弄砸了锅落下埋怨。不过,毕竟是自个儿家中之事,她又怎能不为之动心呢?那两个人的一番话语,让她从头至尾听了个一清二楚。那一提包钞票,更是让她明明白白地看在了眼中。见男人还是拿不定主意,女人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在一旁插上了嘴:“两位兄弟说得蛮有道理嘛,白花花的票子摆在那里,还愁放不上局吗?你就那么死心眼子,不好换个说法吗?”
  “就你乐意放局!当初是你,现在还是你!换啥说法?你说!”齐江恨恨地白了女人一眼,嗔她半截腰插杠子,多嘴多舌。
  “你就说他俩是你的表弟,给你平坑来了。”
  “上一回就说是表弟,这一回又说是表弟,我的表亲也太多了吧!老这么说,人家信吗?”
  “你就说是远房表弟嘛,我就不信,谁还有能耐查查你的家谱是咋的!”
  齐江哑口无言,心里又盘算开了,却迟迟不肯表态。
  “别说,还是表嫂有韬略,看来表哥真得让贤了,一家之主算是当不成了。”大冯假戏真做,在一旁开起玩笑来了。
  “就这一手儿,谁能分得出真假来呀!”黑鱼更会凑趣儿,在一旁响响地拍着巴掌,喝起彩来。
  女人一听这话,也禁不住笑了起来。从打两个陌生人走进家门,她还是第一次露出笑模样来吶。一眨巴眼的工夫,她又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两位兄弟少开玩笑,我可当不起这个家。没听人家说嘛,老牛破车疙瘩套,老娘们儿当家瞎胡闹,有爷们儿在咋也轮不到娘们儿当家呀!这码事儿还得你大哥出面张罗,嫂子也没别的能耐,这就下厨房炒菜,你们哥俩吃饱喝得,精神头儿攒足了,多动动心眼儿往自个儿口袋里划拉钱才是真格儿的哪!”
  “也对,那就有劳嫂夫人了。”黑鱼还挺会忽悠,十足一副哄死人不偿命的派头。
  “大哥也不必着忙,饭后再出去张罗也不为迟,晚一点开局更好,闲杂人少,场面上也消停一些。”大冯幽幽地瞟了黑鱼一眼,两人四目相对,脸对脸地笑了起来。
  黑鱼听了不禁暗自叫绝,大冯这小子不愧是一个久闯江湖的赌场老手,经得多、见得广,想得就是周到。白天光线太强,而且人多眼杂,安全系数太差。到了晚上可就大不相同了,灯光下使出那一手绝活来,轻易不会出现什么闪失。
  
  一只明晃晃的电灯泡,高高地悬挂在众人的头顶之上。
  河湾村大张旗鼓地筹建村办砖厂,用电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这一来可好,连赌局也跟着借了光,鸟枪换炮,破天荒地改用电灯照明,再也不是那一方牌垫两支红蜡的一副小家子相了。
  四十度的灯泡并不很亮,加之室内空间不小,人又很多,那亮光也就越发显得黯淡下来。有人嘴上一门儿叨咕,都说齐江抠门儿,这么大的局摆着,哪一把不见红钱啊!还在乎多费几个电字吗?好不容易用上了电,不吃不喝也得弄个亮亮堂堂的呀!也有知情人说,可别冤枉了齐江,人家今儿个可是有点大方意思,把预备过年用的二百度大灯泡都拿出来了,只可惜刚拿出来就被弄打了。有人就随口骂了起来,谁这么缺德呀!把好端端的灯泡给祸害打了,这不赶上存心搅局了吗?
  其实,那一只无辜的灯泡就毁在黑鱼手中。胡赛金把灯泡拿上来时,他只说要过一过目,却佯做失手,让灯泡掉在地上,一下子摔得粉碎。天到这般时分了,借不好借,买无处买,也只好仍用原来的灯泡将就一下了。大冯还挺会圆场,一门儿说没什么,用四十度灯泡就蛮好的,比原先那小蜡烛强多了。这又不是相媳妇,看那么真切干什么呀?
  说也难怪,吸烟的人特多,几乎在场的每一个人嘴都没闲着。大家一起吞云吐雾,弄得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股烟草的气息。烟不错,局东特地预备下的。不抽白不抽,白抽谁不抽。甚至连那些不会吸烟的也弄了一支叼在嘴巴上,不图过瘾,玩一玩呗。大团大团的烟雾笼罩在人们的头顶上,灯光变得朦朦胧胧,一片迷离。放眼看去,一张又一张的面孔也就没了血色,白里透青,那才好玩呐,一个个看上去跟鬼似的。
  地下炕上总共有二十来号人,从上到下,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里层的一律盘腿大坐,外层的或蹲或站。从里到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像吞了箭杆的鸭子似的,把长长的脖子伸得直而又直,一起向圈里探头探脑地看着。不消说,一个个都把眼珠子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在那一副扑克牌上。
  这工夫,那一副扑克牌就拿在宋宽手上。
  今晚第一个坐庄的还是他们干哥仨。陆山青和钱和文一左一右地站在宋宽身旁,如同哼哈二将一般。自从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之后,不知为什么,宋宽特别喜欢坐庄了。也对,整个局场上,庄家堪称老大,惟我独尊。一副扑克牌拿在自个儿手中,咋说咋是,爱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很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味道,那一种良好的自我感觉就足以令人为之陶醉了。
  然而宋宽万万没有料到,他们今天遇到的是一位用“卷儿”的高手儿。所谓用“卷儿”,是一种上数的硬功活,也就是手里卷着一张牌,可以随用随换,随来随走,利落得很。用“卷儿”不能坐庄,必须押门。天门正和庄家相对,算是最佳位置。大冯坐了天门,黑鱼坐了抗门。做活儿的是大冯,黑鱼负责“护托”。黑鱼的位置正好可以挡住庄家的视线,护住大冯的托眼。此外,黑鱼还可以不时地做出一些假动作来,用来分散庄家的注意力。这样一真一假,一明一暗,配合得恰到好处,可谓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用五张牌和四张牌对抗,明显地占有一种优势,结果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一会儿的工夫,宋宽他们就输了个精光。接着,又换上另一伙人坐庄。这后一伙坐庄的依旧是输,输得差不多时,张三混子哼哼咧咧地来了。
  今天晚上这一场局,齐江惟恐人少了热闹不起来,把能通知到的人几乎都告诉了一遍,却偏偏遗漏了一个张三混子。不过,张三混子还是很快地得到了这一消息。堂堂的局混子嘛,村里有了局还能瞒得住他吗?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张三混子直咬牙。好你个齐江,什么玩意儿,出的这叫啥事儿呢?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学会了摆局,扎下了局窝子,就把个合伙人当成一把清鼻涕给甩了。真够歹毒的,钱再好花也不能这么干呐,你齐江想吃独食,只怕还没那么容易!
  本来,张三混子打算早一点赶到局场。可巧马鸽子的干爹郑大虎来了,他一时脱不开身,只好迟来一步。酒足饭饱之后,他一刻也不耽搁,带上郑大虎就奔齐家来了。
  这一把上,大冯配完了牌,刚把一头一尾撂下去,抬手之间,就见张三混子往前一探身,伸手托住了大冯的左手腕子,就势往上一翻时,那一张卷在手中的扑克牌明晃晃地亮在了众人的眼前。
  刹那间,场上变得极静,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几十双眼睛齐齐地盯住了大冯手里的那一张牌,继而又不约而同地转向张三混子和大冯那两张相互对峙的面孔上。
  “兄弟,你卷我的面子了!”大冯也许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临危不乱,居然冷冷地一笑,没露出一点儿恐慌的神色。
  “大哥,你也没给兄弟闪一面儿啊!”张三混子不动声色地瞟着对方。他这一手儿挺厉害,动作麻利,一出手就击中对方的要害处。如果动作慢一点,让对方稍有察觉,手丫子一动弹,随时都可以把那一张牌送回去。一旦手里没了赃,那就说啥也不中用了。
  “咋就没闪面儿呢?我可是亮过三把托眼之后才伸手动事儿的。”
  “可我迟来了一步,没见上啊!”
  “是吗?”
  “这不怪我——”
  
  赌场上历来有一种不成文的规矩,高手儿上场,必须在动事儿之前先亮一亮托眼。所谓亮托眼一说,说白了也就是虚晃一枪而已。如果对方浑然不觉,说明遇上了土鳖。俗话说,见土鳖不拿有罪,自然可以放手动事儿了,杀他个片甲不留也不值得心疼。一旦遇上行家里手,先得过一过话,对方许你动事儿,你可以伸手,但必须给人家就地分成,各得其所。不许你动事儿,那就收起招式,规规矩矩地去玩好了。总之,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决不可以让高手儿当场出丑,也就是所谓的卷面子。
  而今晚的情形又与往常大不相同,一来张三混子迟来一步,没能赶上大冯亮托眼的过场,二来他是专为出气而来,正所谓小炉匠戴眼镜——没碴儿还要找碴儿呐。如此一来弄了个阴差阳错,也就活该大冯丢人现眼,不得不遭此一劫了。
  这工夫,钱和文在一旁高腔大嗓地吆喝起来:“三混子,你少跟他费话,先问问他,这码事儿咋办?别人我不知道咋样,我们哥仨一个个可都输成血人似的了。”
  “到了这一步上,也没有必要问他,咱们照老规矩办好了。”张三混子冷冷一笑,又转向大冯说,“兄弟今儿个得罪了,改三过五再给大哥赔礼道歉。至于该怎么办,也用不着我再来教你了,对不?”
  “没别的话可说,我们退款就是了。”大冯无可奈何地说。
  “算你明白!”
  “这个我懂。”
  “退、退,我们照退不误。”黑鱼还是少吃了几年咸盐,这种场面见得不多,一时间吓得气都喘不匀了。
  宋宽走上前去,大模大样地往那儿一坐,朝齐江招了招手,吩咐说:“掌柜的,把笔和纸拿过来!”
  “干啥呀?”齐江早吓得躲到墙角猫着去了,这时被几个人拉拉扯扯地送了过来。
  “你躲个啥呀?躲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事(寺)吧!你是局东,这可是在你家里呀!”
  “从小到大,我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真不知咋办好了。”
  “也没啥难办的事情,你让大家报一报数,再一笔一笔地记好。”
  “我记,我记。”
  数字很快就统计出来了。两头一对,上差下差,出了一千多元的亏空。其实这也是明情,谁不想趁这个机会捞上一把,上哪儿找这种现成的好事儿去!再说,有冤你也没处申去,谁让你被人家拿住把柄了呢?
  大冯又是打拱,又是作揖,一个劲儿地央求大伙再把数字核对一下。到这一步上,谁又肯听他的,也就有人不耐烦地喊了起来:“要钱不要命的东西!再不往出拿钱,大伙揍他娘的!”
  “可不!不按老规矩剁他的爪子算是便宜他了,还不痛痛快快地往外拿钱,该揍!”
  “揍!”
  一团混乱中,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紧接着,众人一拥而上,连拉带扯地把大冯和黑鱼一起弄到了屋地当央。这工夫,房门已被堵了个溜严,南北炕沿上分别站成了两堵人墙,那两个倒霉蛋已是插翅难飞。在一片吆喝声中,众人拳脚齐下。只听得“劈啪”乱响,中间夹杂着“哼哟咳哟”的叫声,简直就乱成一锅粥了。这一通打可是不轻,待到众人闪开时,那两个人已经软绵绵地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胡赛金这才得空儿挤上前来,一开口说话都差了声:“各位老少爷们,可别再打了,让他们如数退钱就是了。他们有钱,我这就给你们取去。”
  女人去打开了自家柜上的锁,把那个小提包取了出来,放到了炕中央。仔细一看,小提包也上着锁。于是众人就一起吆喝起来,命令大冯开锁。大冯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只是做出一个手势,示意黑鱼开锁。黑鱼似有不解地看着大冯,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大哥,我的大哥,这把锁可万万开不得呀!”
  “兄弟,开得开不得,到了这一步上,也由不得你我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的事情,还是开吧!”大冯哭丧着脸,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出这一番话来。
  黑鱼再也无话可说,一双手颤抖着,艰难地打开那一把极为精致的小锁头。而后,他一咬牙拎起提包,索性来了个底朝上,“哗”地往炕上一倒——
  那一刻,人们都看得呆住了。原来,那中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张人民币,余下的都是规格相等的纸张,一沓一沓的,捆扎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倒也蛮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众人不禁惊呼起来:“老暄儿!”
  “他娘的!还有这一路损招儿哪!”
  “简直肉皮子发紧,欠揍!”
  “不揍他个好歹的,怨咱们手懒,揍!”
  
  所谓老暄儿一说,就是以纸张来顶替人民币,目的无非是以此招摇撞骗而已。明明手中没多少钱,却要打出一个有钱的幌子,借以引诱对方。其实,这也是赌场上惯用的伎俩之一。不过,如此堂而皇之地使用老暄儿,数额又如此之大,在场的这些耍钱手儿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一来,也就难怪他们一个个都气炸了肺一般,如同火上浇油,怒不可遏。
  这一回可好,不要说别人,连齐江都喊起“揍”来,就差没亲自动手了。显而易见,这损招儿可不单单是在糊弄别人,第一个就是冲他局东来的。他能不发火吗?可喊着喊着,他又一片声地叫起“住手”来了。他看得很清楚,众人手下决不留情,一个个都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分明是在往死里打呀!那些输了钱的,打几下自然是为了解恨出气,图个痛快。那些没输钱的,甚至闲看局戏不赌的也伸手打上了。打便宜,过干瘾,这种好事儿上哪儿找去,别管脑袋屁股,前胸后背,只管揍他娘的就是了。一时间吆三喝四,拳打脚踢,简直就是拿那两个人开练了。到了这一步上,有一点齐江本人比谁都清楚,这要是打出乱子来,头一个得找到他的头上。他是局东,吃不了得兜着走,跳进黄河只怕也没法替自个儿洗出个清身来。
  毕竟身为局东,一张嘴说话好使。齐江一喊“住手”,大家果然停了下来。
  “‘局长’发话了,咱们听‘局长’的!”
  “一局之长嘛,这点权威还是有的!”
  “齐家的祖坟冒了青气,想不到齐江还弄了个‘局长’当当,真够一说的了!”
  “哈——”
  这一番话,尖酸刻薄已极,齐江听得极为刺耳,却又有苦难言,更说不出一句替自己辩驳的话来。只能打掉了牙齿往自个儿肚子里咽,那种滋味着实不大好受。临到末了,他哭唧唧地说出一番哀求的话来:“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高抬贵手好不好啊?那些亏空由我齐江出钱补上就是了。”
  
  大冯和黑鱼如同丧家之犬,惶惶而去。
  临走之前,张三混子又装了一把大爷,非得让齐江给那两个人拿上一笔盘缠钱不可。齐江无奈。又一想多的都糟践了,也不差这么一星半点儿的了,就从口袋里抽出了几张票子,抖抖地递到了大冯手上。张三混子一门儿嫌少,又强行去齐江口袋里抽出两张,一并交给了大冯。
  事情至此已告完结,可不知为什么,众人却都不肯散去。大家都看张三混子,张三混子却只看宋宽一人。到了这一步上,宋宽也只好开口了:“各位,今儿个这一场子,可是多亏了张三混子,要是没他的话,咱们河湾村的老少爷们儿可就栽在外来人的手上了。让我说呀!大伙都出点儿血,凑凑份子,一来给三混子拿点好处费,辛苦钱,咋说也不能让人家杀人空闹两手血,白白地折腾一回呀!二来咱们也趁这个机会操办操办,大伙喝一场子,也算庆贺一下,好不好啊?”
  一听宋宽这个主意,众人一片声地叫起“好”来。
  有人出面张罗,很快就凑齐了份子,而且数目还挺可观。分出一半给了张三混子,又打发人用那余下的一半出去购买食品。齐家夫妇也一起下了厨房,张张罗罗地操办了几样菜肴。到了这一步田地,心疼的话再也讲不出口了。
  临到正式开喝时,又有人提议,要齐江上桌陪酒。一人向隅,举座不欢,何况你还是掌柜的哪!你不上酒桌,终归不好解释,别人又咋能喝得尽兴呢?一时也没别的话可说,齐江只好半推半就地上了酒桌。胡赛金也没能躲了清静,她一会儿添碗,一会儿拿筷,一会儿满酒,一会儿上菜,里里外外都耍她一个人,忙得脚打后脑勺子,看上去辛苦得很。
  别说,这顿酒喝得还挺开心。其实,这里边不少人都有额外收入,又偏得一顿便宜酒喝,自然心中高兴。你也快活,我也快活,可以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场面。酒桌上,只有一个人例外,无心吃喝,更不想开口说话,却还得强打精神,劝酒让菜,苦苦地应酬场面,可是难为他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局东齐江。
  宋宽就坐在齐江对面,自然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有几分可怜他,又有几分瞧不起他,忍不住开口教训了他几句:“我说老齐大哥,瞧把你给弄的,都快赶上个苦主了。啥钱你都敢想,胆儿也太肥了不是,你以为局是那么好放的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想弄点儿外快也不为过错,可你得找些正经手儿来捧场啊!你看看自个儿这事儿弄的,尽整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儿上门,明摆着就是在坑害本村人嘛,人家外来手儿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黑锅得留给你自个儿背,哪儿多哪儿少。你自个儿掂量去,岁数也老大不小的了,这么些年是白活了还是咋的呀!”
  “宋宽大兄弟,这一回我算是服了气了,往后说啥也不再放这个局了。”齐江有些抬不起头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哭唧唧地说,“蝲蝲蛄嗑箭杆——咱不是那里的虫啊!瞅着是一块黄金,干眼馋咱拿不到手呀!”
  齐江那一脸苦相,让人们看上去好不开心,大家也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接上了话头:“人呐,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那一步上,你明白不过来!”
  “不放局你是大爷,一放上局你就成三孙子了不是。”
  “你也别那么说,要没这一场局,咱们这些人哪有资格进这齐家大院喝一场子呀!”
  “哈——”
  众人一起来了个哄堂大笑,一个个拍手打掌,前仰后合。齐江可好,脑袋如同灌了铅似的,一下子扎到裤裆里,再也抬不起来了。
  酒桌上,张三混子春风得意地坐了正席。大家都抬举他,他也就不客气了。这么些年,他经常出入赌场,还很少有过这种特殊待遇,一时倒有些受宠若惊了。不过,想到今晚自己扮演的那种角色,他又不免生出几分悲哀。
  好在有不少人争着抢着奉承他,一句句听来都很顺耳。
  “三混子就是有两下子,今儿个晚上可是多亏你了。”
  “可不,好虎一个能拦路,耗子一窝喂老猫,跟三混子比,人家是一个拦路的老虎,咱们就是那一窝等着喂猫的耗子了!”
  “我说三混子,你咋就知道那俩小子有鬼儿呢?”
  
  大家都伸直脖子看张三混子,他却并不马上开口,吃下一口菜,又干了杯中酒,细嚼慢咽,好像别有一种味道似的。末了,他才比比划划地开口说:“好汉占九妻,好狗护三邻,我张三混子再不济,可也算得上一只好狗吧!我能眼巴巴地看着父老乡亲们栽进去吗?告诉你们,没等进这齐家大院,我就觉出有事儿来了。”
  “嚯,这还真神了!”
  “这都赶上那诸葛亮未卜先知了!”
  “你行啊!张三混子!”
  “你们仔细想啊!那俩高手儿早早地来了,却偏偏不在白天干,非要等到晚上动手,这是为啥呀?还不就是图个灯下黑吗?我心里也就明白了个八成,上前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来的真是两个‘鬼’——不是我夸海口,在这个世上,能瞒得过我张三混子一双眼睛的高手儿,到今儿个还没托生出来哪!”
  众人听得眼睛都直了,一起去看张三混子,目光里分明多了几分仰慕。齐江到底忍不住,也看了张三混子几眼,心中暗想:这小子真他娘的成了精了,我咋就没寻思那么多呢?张三混子偶一抬头,恰好与齐江的目光相对,还以为齐江是在瞪他呐,当即冷冷一笑,说:“齐大叔,你别怪我,今儿个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
  齐江把头摇了又摇,说:“不怪你,不怪你,都怪我自个儿没长眼睛,看错人了。”
  “你这是说谁呢?”
  “没说你,没说你,我说那俩混账小子哪!”
  “说得也对,你还真是没长眼睛——”张三混子听出齐江话中有话,心中不悦,眼珠子一转说,“齐大叔,你别上火,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听听好不好啊?”
  “我可没那份闲心听啥故事!”
  “你就听听嘛,也不耽误啥事儿。”
  
  不少人在一旁跟着起哄,要张三混子开讲,也算是助一助酒兴。张三混子一时兴起,也就有板有眼地开讲了:“也好,我就给大家讲一个老虎拜师学艺的故事——谁都知道,老虎是百兽之王,能耐正经大着呐,可它的师傅是谁,你们知道吗?就是老猫啊!老猫辛辛苦苦地把老虎教成之后,老虎翻脸不认师傅了,说谁是谁的师傅啊?我的本领可比你大多了,今儿个非把你吃掉不可!不等老虎上前,老猫一下子就蹿到树上去了,这一下轮到老虎傻眼了,它干着急上不去呀!老猫在树上发话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早就看透你了,才留了这么一手儿。这一回,你该知道谁是谁的师傅了吧!”
  齐江听到这里,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人们一起哈哈大笑,一个个好不开心。而后,又乱哄哄地叫起干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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