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开导

　　“镗……镗……”
　　“催命的锣，招魂的鼓。”在不庙不节的时候是老百姓最忌讳的。事变前，这种要捐讨的税、催促公差银两的唤头，八路军来了早不时兴了。自从建立维持会，成了“爱护村”，天被乌云一遮，黑咕隆咚的，处处变成了老样子。收藏了多年的大铜锣，又成了贾金财他们催命的唤头，而且还是文喜敲着、喊着。
　　“快上学去了。咱村成立了小学，东留庄大乡成立了高等，八到十二岁上小学，十二至十五岁都得上高等，一个不落，晚了可就没位子了……”文喜左手拉着拐，右手提着锣，走一截站下来，把拐杖夹在胳肢窝里，敲几下，喊一套。碰上人们还叨咕几句：“上学堂赶上出净门夫了……净是新鲜儿。”
　　“镗……镗……镗……”
　　“还是你文喜大伯？”
　　“是，是村里派的。”顺霞回答道：“本来他不干了，说腿脚不好。就是好，也不能给汉奸干勾当儿。后来知道了派他的打算，才去了……”
　　“小学谁教？”
　　“王恩荣。不是和我一起上师范的吗？毕业后也分配在本村……总感觉怀才不遇……一心想教高小，小资产阶级思想浓厚，曾追求素环，人家很讨厌他。后来就想方设法刁难素环，冷落、讽刺……一度闹得很不像话。早他就宣传‘反正我也没生双翅，就这样一步一步的换吧。’工作就那样应付，敌人一扫荡，害怕了……”
　　刘川和女儿顺霞坐在家里迎门桌两边的椅子上对答着。几天来他悄悄地在家接待了三个人——佐之、玉福和金涛。都认为他不宜露面，应悄悄地隐蔽起来。可是总和他说不到一起。他认为，面对着严酷的斗争形势，一个共产党员保存自己是为了斗争，躲避敌人是为了战胜敌人，掩护是必要的。但不能总关在家里不见天日……尤其不能接受的是“树大招风”一说。他自己的看法是，我可算个什么，渺小的很……像王树鹏那样才像个革命者的样子。所以总是跃跃欲试，寻找机会去赴汤蹈火。因此，一有空儿就打听这打听那，刨根问底，嫌对答的不细致。
　　“敌人要成立学校，你们打算怎么办？”刘川继续问女儿。
　　顺霞说：“他们成不起来，学生们不会去的……”
　　“那村里能应付得了吗？敌人要成学校，你们不让孩子们去上学，维持会怎么往上交代？”
　　“这……刚刚听到这个消息，俺们还没商量……”顺霞觉得很不自然地回答道。
　　刘川说：“这就叫被动了。斗争是讲策略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打仗有进有退，有消灭敌人，有保存自己。这是辩证的，不能孤注一掷，一头碰在南墙上……得学会两个战场作战，像共产党领导的两支队伍一样，一支在红区——革命根据地，即八路军、新四军，建立政权，公开作战；一支在白区，即敌占区，秘密活动，瓦解敌人，扩充力量……就拿眼前来说，我们为什么允许成立个维持会……难道这不是投降组织？还选派了工作人员，目的是为了有利于我们的斗争，是在特殊情况下的特殊斗争形式。这是符合大多数人利益的斗争形式。看起来你们还只习惯于根据地那套办法，一是战斗，二是躲藏，还不会像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肚子里去的方法进行斗争。”
　　“那怎么办？我可不能去当伪教员。”顺霞执意的坚持着。
　　“那倒不必。不过到底如何坚持抗战教育，如何与敌人争夺青少年倒是值得你们很好研究一下的。”
　　看看天色已不早，顺霞已安排了和几个学生的联系，站起身来玩味着父亲的告诫，提上那只盛了一些鸡蛋很粗俗的小柳条篮子就走了。
　　街上没人，他紧迈了几步闪进对面胡同祁大夫家院里，穿过两个房山子之间只有二尺来宽的小夹道。到了银江家。万祯、素欣和虎娃他们几个正在小里屋趴着炕桌演算习题。见老师进来了，银江说：“听见了吗？霞姑，维持会又催学生哩。”
　　“听见了。你们去吗？”顺霞有意的考问道。
　　“俺们才不去上那汉奸学哩……听说是王恩荣教。他能教个什么好儿？”银江粗声粗气地说。
　　万祯说：“还学日本字？宁可拾柴禾，也不去念日本书。哇啦哇啦净讲点子‘中日亲善’‘建设东亚共荣圈’什么的，不成了汉奸才怪哩！”
　　“那俺们非失学不行了。大什么大闺女了，躲还躲不开的，还到日本鬼子眼前去绕街过市的招摇去。”素欣很伤心的样子。
　　“嗨，咱们这么着吧，霞姑，他们成咱们也成，看学生们愿上哪边，跟他们来个对台戏……对垮了活该……”万祯兴致勃勃地说：“还有个法儿，白日去跟他捣乱，黑价咱还念咱的书……”
　　“不！誓死不进汉奸学校……”银江坚持自己的观点。
　　“对！”虎娃使劲的附和道。
　　大家正热烈地讨论，一晃院里进来一个人。顺霞急忙从窗户里去张望个，玉辰已进屋了，在门口一站，镇静地望着顺霞说：“小练子、永吉他们让王恩荣给拉走了……吃了饭我正想去联络学生，文喜哥敲着锣过来了一听催学生，我也没当回事儿就去找琴凤，小练子他爹和永吉他娘正在琴凤家讲究哩。说王恩荣清早立起就上过他们家去了，净讲究些日本学校怎么好，甜言蜜语说了不少，还说是八路军让成立的，不然不把孩子耽误了，藏藏躲躲能识了字？说上日本学校书籍、文具都不要钱，弄好了还给发制服哩。可不像八路军学校那样土里土气，光脚拔叉的穿个裤衩就上学……”
　　“这时王恩荣说的？”顺霞阴沉着脸问。
　　“哼！听小练子他爹告诉的，是王恩荣和他说的。”
　　“小练子他爹什么意见？”“听他们话里去去吧，制服不制服的，省得担惊受怕……”
　　“没到琴凤家去劝说？”
　　“没有，准嫌她们岁数大……”
　　琴凤忙搭话：“他不敢到俺家去……”
　　顺霞沉思着，看看周围一双双期待的眼睛直盯盯的看着她，希望她有什么决策似的……她对王恩荣的活动，孩子们的好奇，安全没有放在心上，觉得“去去吧。制服不制服的，省得担惊受怕”这句话可能反映了受尽灾难折磨的人们无可奈何的思想，和爹讲的话对照起来更感到有必要找志明他们很好地研究一下了。她向着玉辰，也是向着大家说：
　　“先上课去吧，教育战线斗争的焦点是争夺学生。战线怎么拉开，战场怎么选法，像你们说的唱对台戏，还是黑夜白天轮番上学咱们都考虑一下，征求你们意见的时候，好好说说……”两句话很平淡，也很启发人。不光激起玉辰的思想波澜，银江、万祯他们的急躁、执拗情绪，也变成了动心的思考。
　　玉辰走后，给银江他们的辅导课立即开始，先算术，后国语，采取了先提问、后讲解的方式。
　　大约人们准备去园子里弄菜做午饭的时候就讲完了。她先离开了学生们，想去找找志明，可巧，出门就碰上了志明他爹。
　　“润堂哥，知道志明在哪吗？”
　　“出村了。说是去北白滩。有事儿啊？”闫润堂站在了路旁。
　　顺霞说：“伪小学不是成立了吗？想找他商量商量。”
　　“啊。好对付。还不是让他们学啥就学啥……”闫润堂毫不在乎的回答道。
　　顺霞笑了笑说：“那倒是。不过也不是那么简单，人们的觉悟不齐，要求也不同，尤其是应敌工作得好好核计核计的……”
　　“好。见到了他，让他找你去。”说完见顺霞没再说什么慢慢的转身走了。顺霞径直上素环家找赵素萍去了。
　　走到素环家的大门口，秫秸稍门关着哩。她轻轻一推，发现上了锁，正要转身往回走，素环她娘在屋里搭话说“等一等。”顺霞觉得有点景儿，大青白天屋里有人，外边还上了锁。只见老太太紧迈着小碎步，走到院当心就忙说：
　　“一拉就开，那是把松锁。”顺霞伸手一拉，果然开了。
　　“聋子耳朵，是个摆设，也能唬人哩。把你都给迷糊住了……快进屋。”老太太打趣道。
　　顺霞进了屋，见付金涛也在屋里，正和淑萍坐在炕桌对面忙着写什么。赵淑萍紧划拉了两下子转过身来迎着顺霞，说：“上完课了？”
　　“上完了。”
　　“快坐下呆会儿，看看我们编的补充教材，提提意见。两部分课文题，这是每课的主旨、内容提要、编写纲目。还有一二年级合用的第一课。”赵淑萍如数家珍，一件件的放在了刘顺霞面前。
　　“我能看出什么？”顺霞谦逊的笑了笑，顺手一件件接过来，展现在眼前。她无意细看，又觉得每个字都五光十色在眼前闪烁，于是，眼光落在了：“一二年纪国语目录”《播种》《放哨》《一个抗日小英雄》《冀中小姑娘》《儿童团员》《捉汉奸》《八路军来到新沿村》……
　　“二四年纪合用国语目录”《雨》《梦》《折箭》《悼念我的老师》《游击队》《黎明前的黑暗》《暴风雨中的银燕》……
　　她浏览了一下，觉得挺引人注目，都像紧紧围绕着当前形势。很快翻出了第一课，一字一板的读起来：
　　“种瓜得瓜，
　　种豆得豆，
　　谁种下仇恨，
　　他自己遭殃。”
　　啊？半截歌词。读起来那么亲切，却又不像唱歌时的过耳不留，觉得教育孩子们如何去看待社会上的事物和言行要检点是很及时的。课文不长，余味很浓。她看了一眼付金涛依然奋笔疾书的样子，淑萍也在看着什么，觉得自己又插不上手，说：
　　“走了。没事儿，顺便来看看，不再打搅你们，等用成稿吧。”说完就往外走，付金涛笑着欠了欠身子点了点头，赵淑萍送到院心，素环她娘送到大门口，让顺霞又把门反锁上。
　　顺霞提着那只小篮子往回走着，快到丁字街口了，听到一群孩子唧唧吵吵，很像刚放学的样子。她心里悠然升腾起一种碍难名状的担心……以为素环仍没吸取教训，又放纵学生们了。紧走了几步到接口上正碰上一群学生簇拥着小满子和永吉，抬了一块六七尺长的大木牌子，白底上写着“大日本留庄乡新沿村小学”几个碗口大的黑字，向西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她忽然觉得脑袋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撞了一下，“嗡”地一声，心里热辣辣的不是滋味。有几个孩子看见她，有的不好意思，只是憨然一笑，也没说话就跑开了……太快了，莫非孩子们也变了？她目送着曾经多么亲切的一声声呼唤着刘老师的笑脸……眼前那一瞬间只留给了那么冷落的一丝憨笑……她顿觉像受了什么侮辱一样，委屈的直想哭，索性很快把眼光收了回来，转弯向东街匆匆走去。真是冤家路窄，一抬头偏偏和王恩荣的目光碰到一起，闪现的依然是狡黠的一笑。她定睛看去，却是在一张红赤赤的脸上有些羞涩难看的笑意。王恩荣在顺霞那炯炯眸子的威逼下不能逃脱的呆呆的站了下来，很难为情的忸怩着身子说：“维持会的几个人非找我……说是为全村人分忧吧。找不到别人，我见到玉福叔了，他已同意让我先支应着。说心里话，顺霞姑，前前后后我不是没想……常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前谁不得趋避一时‘身在曹营心在汉’吧……听到对我有什么反应可不要客气……”
　　顺霞心里像刀剜一样不是滋味。多么想当即剖析下这个肮脏的灵魂啊！可惜正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一转念，说：“好吧。你正忙着，以后找个时间咱们再聊。”说完，转身各奔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