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惹祸

　　闫志明被堵在洞里受了一次虚惊，更加小心了。晚上同付金涛伴宿在老吉家，两人早早地躺在炕上睡不着，三言两语又议论起素环想的学习方法。志明说：
　　“虽然容易被群众接受，也是认字的好方法，但它对于传授完整的知识有局限性，尤其多音多义的字和词、句子的构成、理解、应用，单凭指物学字是解决不了的。”
　　商量的结果是由付金涛和赵淑萍编写两种教材。一种一二年级合用，一种三四年级合用。
　　“好吧。”付金涛仰望着灰蒙蒙的窗子，眨了眨眼睛，凝神地思索起来。过了多时，自言自语似的：
　　“故事，生字，新词，注解明晰，便于自学……高低两就。”说完没见志明回音儿，不一会儿也昏昏沉沉的睡意朦胧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闫志明找到了赵淑萍，见她睡眼惺忪没有一点精神。
　　“怎么，闹病了？”
　　赵淑萍笑了笑说：
　　“没有。天普明才收拾完。又挖了一宿。”
　　志明在屋里晃了一眼，才发现织布机又安在了屋里，地上还铺了转。
　　“有了出路？”
　　“这一改好多了，也费了不少劲儿。”
　　“好，省的再去找宿……素环哩？”
　　“被学生们找去了。”
　　寒暄过后，志明把同付金涛商量编写教材的过程阐述了一遍，说：
　　“看是否能行，怎样着手，付老师还要找你具体商量。”
　　赵淑萍非常高高兴的说：
　　“你们考虑得很好。素环的想象是很丰富的，名副其实的创举。但仔细推敲，识字方法有缺欠倒无关大局，总觉得在这生死搏斗的环境里，作为村庄的脉搏，学学日用杂字，只表明脉搏在跳动是远远不够的，它必须适应并满足机体的要求：新陈代谢，消除病毒，活跃生命……”说完笑了笑把志明送出屋门，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先设想一下，争取马上着手编写，尽可能想法印成活页传播。”志明点了点头，匆匆向大门外走去。他要趁敌人还没动静，试探着到外村看看，了解下学生们的情况和要求。
　　出门拐上大街，从丁字街直奔正南，绕过维持会门口，又沿着村边折向正西，顺着齐腰深的谷子地，向通田村的大道斜插了过去，边走边向前张望着。不多时听见喊了声：“闫老师——”他寻声望去，看见村边那排住宅的墙头上露出了个小脑袋，一晃又不见了。他刚一转身，又听见了声音，回头望去，一个、两个、五个……像耍木偶剧一样一个个嬉皮笑脸出现在墙头的豁口里。
　　“谁还跑到一起玩儿呢？”志明猜测着，离开就是了。不料，越离得远了，“闫——老——师！”召唤声越长越响亮。他再回头，墙头上一溜小脑瓜一缩都不见了。他烦躁了起来，再也不能往前走，必须去看个究竟。转身向孩子们走去。
　　绕过墙头，果然树荫下坐着六七个小学生装模作样地看书哩。
　　“光你们几个吗？”志明走到他们身边轻声地问道。
　　“有董老师。他们在那院里开会哩。”一听，心里更着急，什么“老师”呀，“开会”呀，这么多人集中啊，都是多么忌讳的行动！他反复考虑过的念头：学生们没有敌情观念，没有应敌的训练，是不能开展教学活动的……自然又浮现在心头。
　　他让一个学生领着找到了素环。她正在明奇家后院里，坐在五六个学生面前，讲她想的学习方法。志明走到跟前了学生们才发觉，素环瞅了瞅他，微微的一笑，又继续讲，一直到讲完了，才站起身来和志明打招呼。高兴地说：
　　“今儿个让明奇他们找了几个导生，给他们讲了讲那天商量的认字方法。”
　　“几个组？”志明耐着性子问。
　　“六个。”素环答道。
　　“学生们有活动吗？”
　　“没有安排学生们活动。”
　　“前边是哪个组？”
　　“没学生，自己玩哩吧。”
　　“都拿着书，那么多人呼儿喊叫……”
　　素环紧跑出去看，回来也没有再回答。好像觉得自己有点疏忽，脑袋有些膨胀，脸也热起来了，说：
　　“是有点粗心了，忽略了跟明奇他们来的几个小学生。”
　　志明看了看虎娃、明奇他们几个，问：
　　“那‘五不’誓约你们还都记得吗？”
　　学生们互相看着，有的笑了，有的眨巴眼睛望起天空，没人回答，明奇把眼睛一眨巴，说：“老师记得！”
　　“好吧。你们都好好想想。”志明转向素环说：
　　“你看是不是让他们赶紧分散开，传下去各自回家去学习？”
　　“行！”素环应了一声，转身向学生们说：
　　“按闫老师讲的，悄悄地告诉大家很快分散，不通知不能再集合了……”
　　“行！”虎娃机灵的抢先向门口走去。随后，拖罗罗五六个学生一起涌出大门。
　　“等一等……分散开！”志明浮躁的摇了摇头。“稍有疏忽就会酿成大错啊！”
　　学生们一走，院里安静了许多，只有明芳她娘在屋里纺线子的嗡嗡声音，从窗子里传出来，轻轻地在院子里回荡着。
　　素环拿了两个墩子，递给志明一个，俩人挑了一片最密的槐树荫凉坐了下来。
　　素环说：“为我们担心吧？”
　　“不单是为你们担心，是想探讨一下，在这种环境里到底应该怎样活动……”他委婉的压抑着心里的不高兴，抬头瞅了瞅素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正期待的望着他，她那寻求、希望、爱抚，那天真无邪的心底，似乎都从那眼神中流露了出来，叩击着他的心。他刚被理智所压抑着的那种埋怨情绪好像一下子又升腾了起来，说：“为什么没按照大家研究的去做？而且，你的方法本身就是为分散学习的……”
　　“可能是通知的不清楚，没想到带来那么多人，也没好意思让他们立即回去。”
　　“同志，你死我活的严酷斗争，哪儿来的那样情意绵绵，没好意思那不是爱抚，而是残忍……为什么被表面现象掩盖了主要矛盾。那天付老师讲‘当前应敌活动比教学困难得多。教师的任务是启发学生的政治觉悟和学习的自觉性。’为什么不去很好的理解？是不是取得了一点成绩沾沾自喜忘乎所以了……我所以中途来你们这儿，不只像你说的‘为你们担心’，而是看到了学生们肆无忌惮的暴露……在那儿大喊大叫，明目张胆的向敌人招摇感到心痛、内疚。没出事儿完全是侥幸，难道你不会想到酿成大祸，就关系到学校的成败，师生的存亡……”声音低低的，又是那样的沉重有力。他看了看素环的神情，她低着头，紧紧地咬着牙关。
　　也许觉得话的分量太重了，转换了一下语气接着说：
　　“当然，才开始摸索急切想起把工作开展起来，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就像《大众哲学》中毛主席讲的那样，我们是动机和效果统一论者。现在有多少人在注视着我们啊。霞姑讲的，开始时应该不求全，且求实……让学生们学到知识取得了信任，有了自觉性，才能坚持下去，从坚持中求发展，阵地才能巩固……这些见解多么好，你却满足了呼啦一下子来了一大堆。一不考虑隐蔽的困难，二不注意敌情教育，警惕性哪儿去了，无组织、无纪律。”
　　素环心里难过极了，万万没有想到稍一疏忽惹起这么多严重问题，感到了后果的可怕，心里七上八下，嗫嗫嚅嚅地说：
　　“是。付老师和霞姑讲的我都没很好的理解……”
　　“根本问题是没从当前形势着眼，没从政治教育入手。”志明一字一板，心情十分沉重，似感“自惭形秽”。“也难怪，这与我自己思想上转变太慢有直接关系……学生们没有严格的训练，就失掉了应敌教学的最低要求。所以，他们像那些燕窝里羽毛还不丰满的小燕子一样，一大排小脑袋露出墙外，还扯着嗓子喊闫老师哩……”
　　素环点了点头，似乎才感到志明为什么为什么发这样大火，在这种环境里，暴露的问题太严重了。
　　“我看这么办……第一步先抓那六名学生干部，一个个的给他们讲形势、讲斗争、讲秘密教学的方法、目的，提高他们应敌学习的自觉性……巩固以后，通过他们再慢慢扩大人数，增加一个，巩固一个……把工作建立在稳固的基础上。”
　　素环觉得气氛缓和了一些，又明确了方法，长出了一口气，随着志明站了起来。
　　“千万注意秘密活动。秘密，绝对不可粗心大意……”志明加重语气的说道。忽然问：
　　“你空手来的？”
　　“拿着线拐子。”素环惶惑的回答道。
　　“在哪儿哩？”
　　她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说：
　　“哎呀，放在虎娃家炕上了……”说完就想去找……
　　志明说：“你呀……”
　　素环难为情地紧跑了出去。
　　那料到一出门正和虎娃撞了个满怀……
　　“坏——了！”虎娃气喘吁吁一时说不出话来。
　　素环一把将他拽到门里，忙把门关上，志明早凑到跟前，压低着声音问：
　　“怎么回事儿？”
　　“汉奸……把明奇抓走了。俺们刚一出俺家门口，正碰上俩黄皮子……小蛋子沉不住气撒腿就跑，大伙就炸了。汉奸说，好啊，不知死的小八路，还阴魂不散，看小兔崽子往哪儿跑。明奇见苍苍跑得慢，忙去拉他，一下子被汉奸给抓住了……后来就听说，‘你们老师哩？’他手里还拿着书哩……”
　　志明看了素环一眼，向她投出了一种责备而又安慰的目光，说：
　　“你们也赶紧躲开这儿，我去找丫头叔。”说完打开一扇门向两边瞭望了一下，匆匆的向街里走去。
　　街上静悄悄的，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见不到一个人影，真不好往前走了。正犹豫间，从对面敞开着的一扇黑门的门边上露出了一个小脑袋，看见志明，抽泣着跑出来一下子扑到他身上，这个小家伙正是苍苍。哭诉道：
　　“明奇哥让汉奸们抓到维持会去了……”
　　“几个汉奸？”志明抚摸着他刘海头上那撮长头发问。
　　“就俩……他们打他来，非让他领着找先生。我听一个汉奸啊的一声说，小兔崽子还咬人……”
　　志明稍微抬了抬头说：
　　“好吧。你忙家去！”说完，他大步流星的朝着维持会走去。刚向北北拐就碰上疾步而来的董老宗。他劈头就问：
　　“见素环来吗？她惹事了吧！”他虽佯做笑脸，话音里却十分着急的样子。
　　“刚刚听说，让她躲开了，我正想去找大叔。”说着，志明把身子稍往墙角边靠了靠。
　　董老总向街的西头瞅了瞅，说：
　　“你也赶紧走开，我们去应付吧。”董老宗转身要走，就见在丫头店门前站着一个人正朝他们招呼着，像是贾金财。志明看了看董老宗，悄声说：
　　“看这小子要耍什么鬼把戏……”说完，不慌不忙随着董老宗朝着他走了过去。
　　离大远贾金财就说：“惹事了吧！哎……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吃俸禄不担惊啊！你以为还是‘八路军在咱这一亩三分地’上？哼！抓了孩子，孩子算个什么，孩子后边不得有大人，弄不好连本上仓……就这一下没个千八百的老头票能行吗？这还不够维持会折腾几天的……”
　　“怎么回事？”志明佯装不知情由的样子反问道。
　　“啊！”他一转念，变换了口吻说：“给我演戏呀！”贾金财伸着脖子，瞪着那三尖子眼，紧紧地盯着志明。
　　“不。真的，我刚出家门，看街上安安生生的……”他却信以为真，吐沫浆军的把明奇被抓的事学讲了一遍，说：
　　“志明啊，我跟你说过，人随世俗草随风嘛。得随上潮流，这不是大乡里有了会，要成立学校，比你教的那就时髦多了，要愿教书，只要跟大叔吱一声……唉，咱先不说这个了……眼前还磨扇压着手哩！今儿个我还得到城里去一趟。这么办，老宗哥去找三儿，他和小队长有点交情，老沛大哥你显显手艺，炒几个好菜，来个爆炒金钱眼……”说着把眼一挤巴，洋洋得意的：“他们吃服吃不服，先三儿这小子得意那玩意儿……就说我说了，这点事就靠给他和老沛哥办了……”说完越过后店门口向东走去。志明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向着北街走去了。
　　在丫头店的柜房里，两个汉奸煞有介事的把明奇紧紧地拴在他们坐着的椅子上，两人在那儿品茶哩。那胖小个子还哼哼呀呀的唱着五更小调儿。见秃三儿在门口一站，嘴上一块疤的家伙一机灵跑出来，在外屋和他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又回去坐在了椅子上。故作姿态地说：“舅爷？他妈的老太爷不把土八路孩子王交出来也安生不了……”只见秃三儿眵眯了一下眼，向灶房喊了声：“老沛哥……”点了点头，就听“刺啦”一声，“其哩各啦”传出了小勺碰大勺的声音。秃三儿得意忘形神秘地说：“今儿个这事包在兄弟身上……”只见他趴在椅背上悄声说：“别忘了放长线钓大鱼。二位先弄个大肚囊儿。咱后会有期，亏不了你们……”“哈……哈……”两个汉奸没动声色，他自己造作的奸笑了两声。胖小个子扭头看了看背后的明奇，说：“小兔崽子——”骂了一句，秃三缩了下脖子使了个鬼脸，好像才注意到捆着的人，等他也坐到方桌一边。四冷四热八个大盘子一个小伙计一托盘，一股脑儿的端上了桌子。丫头赶上去忙跟着忙乎，把那灌肠片、猪头肉、牛肺、鸡登儿……从托盘里一个个摆在桌子上，三转两转，秃三把个溜肥肠转到自己跟前，还解释说：“这东西还是软熘味道好……”小人得利，欢喜的脑袋像那鸡吃米点打的没头了。最后上的是一瓶酒。丫头说：“两位长官，屈避点吧，柜上没好酒，这也不太好，不过总算是衡水老白干。还是过年时买来待客的……走遍天涯凭朋友吃饭，咱也算一次交往吧。这瓶酒就算我请客了……”
　　谁知俩小子百嘛不懂，光顾夹大块肉去了，谁也没回个话。丫头一看觉得和这样的人还是简单从事好。干脆趁着他们大饱口福马马虎虎把事儿一办就得了，说：“二位队长……”他把“长官”改成了“队长”，给两个家伙先戴了个高帽。“咱今儿个吃个痛快，一醉方休……别让这个小家伙气着了……”两个汉奸感到这种话好回答，同时叫唤起来：“对，对，对……一醉方休……”
　　丫头看了看秃三，示意要放人的样子，见他没动声色，赶忙上去要解绳子……嘴上有疤瘌的那小子站起身来眯缝着一只眼狞笑的向着秃三说：
　　“怎么要弄小孩子呀？”秃三上去伸出两手搭在他肩上轻轻一捺，说：“有啥应办的担在兄弟肩上……”说着故意向丫头摇了摇头。
　　丫头从旁看的清清楚，这几个小子眉来眼去不知还有什么鬼把戏，干脆看他个明白。他深情地看了明奇一眼，两手轻轻一捶，就走回了前屋。